……
“我记得这好像是你和我第一次约会穿的。”
一看到他慢慢站定在自己面前,皱着眉的晋衡就看了眼他身上和平时明显不太一样的打扮,而秦艽闻言只抬起灰色的眼睛看了眼他,随后才看向一旁显得不置可否地开口回答道,
“因为我只有这一套能拿得出手的衣服,也只有这一双能干干净净如约去见你的鞋。”
“……”
这个回答给人的感觉忽然有点像一开始那个总是把一切情绪都藏在自己心里的秦艽了,而晋衡闻言也没有着急吭声,只是略微点点头又望着远处璀璨明亮的河灯慢吞吞道,
“那陪我走走吧,我还有些话想单独对你说。”
可本打算跟着他一块往前走的秦艽在低头的瞬间,却忽然发现了晋衡手上拎着的那些东西,而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这总是一声不吭的傻兔子,嘴唇抿着,似乎在隐藏着什么情绪的秦艽沉默了一下还是语气有点古怪地开口道,
“……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约会的气氛好一些,想了很久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
“你会觉得提前和一个人把这一辈子的生日过完……有点奇怪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秦艽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面容明显有些紧张的晋衡垂眸地看着他,却也没有着急催他回答,而直到晋衡以为他不会给自己回答时,面前这个和自己别扭了一辈子的家伙才在晋衡的注视下干巴巴地皱着眉回答道,
“……不会奇怪,很开心。”
这个回答让晋衡很意外,很与此同时却也真的发自内心地感觉开心。
所以向来含蓄内敛的他在有些不自然地看向一旁干脆牵起了他的手,又和身旁这个因为难得诚实了一回,所以也很不自在的家伙一起绕着夜晚的三圭桥就这么走了一会儿。
这个过程中,晋衡给秦艽买了他一直很喜欢,但很少有机会会吃的甜汤,随后他们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不那么多的地方,并一起坐在三圭桥的桥洞底下边看人在桥下面放河灯了起来。
“祟界后续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嗯,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其余的就等张长声自己长大吧,我本来也不可能一辈子留在祟界照顾他。”
“其实如果方便,可以让他住到落霞山庄来,毕竟那里有老爷子他们照顾着,以后也可以和长鸣一起。”
“他比起晋淑,其实和张奉青的性格更像,做祟比做人明显更容易有成就多,你就不用替他操心了。”
这么随口说着,一直以一种相对放松的状态在和晋衡说着话的秦艽也神情懒散地坐在河边抬起头,等看到面前正在往蛋糕上插蜡烛的晋衡手边还放着另一件东西,他先是停顿了一下,随后才看着晋衡挑挑眉道,
“这是什么?”
“螺嫂的田螺,传说只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给它听,它就能帮你藏住一个人心中最重要的秘密。”
和秦艽一样淡淡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个河螺就挪开了眼睛,今晚的晋姓师看上去明显就提前有所准备,所以倒不至于和之前的某次那样弄出送秦艽一屋子黄白菊花的乌龙。
而坐在河边的两个人在这种安静美好的气氛中就这样对视了一眼,随后不自觉调整了呼吸的晋衡才望着那蛋糕上如同灯芯一眼闪烁的蜡烛又缓缓开口道,
“这是晋衡给秦艽过生日的第一年,起初对彼此都很排斥的他们因为一个很巧合的原因一起在崔丁冬家的小阁楼上呆了一晚上,那是晋衡生平第一次给其他人过生日,所以他做的很糟糕,但现在想想,那天晚上的蛋糕确实很不错,当然……人也很不错。”
“……”
“这是晋衡给秦艽过生日的第二年,他们已经渐渐习惯了和彼此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虽然还是会有意见不合造成的大小争吵,但只要晋衡对秦艽先低头说一声对不起,秦艽都会立刻特别轻易地原谅他,也许两个人要天长地久的在一起,就是需要这样的谅解吧,对方或许并不是自己第一眼就心动的人,但很奇妙的是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会情不自禁地越来越被他吸引,无论是缺点还是优点,都开始习惯,而渐渐地,你就会发现,能每天在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那个人为自己笑一笑,都好像是这世上最令人充满成就感的事了。”
“……”
“晋衡给过生日秦艽的第三年,他们的朋友廖飞云终于在这一年找到了可以共度余生的人,这对于大家来说都是很开心的一件事,所以大家决定一起给廖飞云和他的妻子一个热闹的婚礼,婚礼结束的时候,晋衡对秦艽说,你想不想也要一个这样的婚礼,秦艽想了想,回了句,也许可以试试,你觉得呢?”
“……这种事你也能提前算出来?”
“嗯,虽然一般被人叫做姓师,但我其实偶尔还会帮人算点姻缘,平时完全没看出来对吗?”
“肯定又在瞎掰,你为什么不去自己出本书。”
“至少蟾蜍仙姑的故事肯定不是假的,心底善良的好蛇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的。”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
“真的,我从来没对你撒过谎。”
晋衡这么一本正经地说着,回忆起之前发生在阴司的那桩糗事的秦艽也眯着眼睛一语不发地看了这死兔子一眼,直到晋衡手边的蜡烛都快用光了,一直都显得过分沉默的他才看着面前的白发青年缓缓开口道,
“今年是他们一起过生日的第几年了?”
“……第五十八年,他们不再整天因为一点点小事吵架,模样看上去也不再年轻,平时一块出门散步买菜或许会有好心的年轻人站起来给他们主动让座位,他们的外甥长鸣和长声也早都已经长大有自己的家庭了,他们周围的一切也变得逐渐安定了起来,他们开始一起认真考虑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养老,无论是深山还是乡下,总之这辈子都再也不要离开彼此了。”
“……”
“这时候晋衡忽然想起了他刚认识秦艽的时候发生的事,那时候他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更了解一些对方,秦艽给他做过梨汤,也给他送过宵夜,但当时连他们的外甥长鸣看见都会说,晋衡对秦艽实在不够关心,还总是自以为是的忽略他心里的感受,可他太笨了,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因为他确实不太懂这种感觉……后来他在家里偶然看到一本书,上面就写着这样的一段话。”
“……什……什么话?”
“*你要记得那些大雨中为你撑伞的人,帮你挡住外物的人,黑暗中暗暗抱紧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彻夜聊天的人,坐车来看望你的人,陪你哭过的人,在医院陪你的人,总是以你为重的人,带着你四处游荡的人,说想念你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你生命中的一点一滴的温暖,也是这些温暖使你远离阴霾。”
“……”
“我不知道你的生命里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但我觉得这些事情我应该每一件都有为你做到了,你的心里……现在有没有觉得暖和一点,不再像以前那么冷的可怕了,秦艽?”
对话到这里,低着头的秦艽忽然不出声了,晋衡以为自己精心准备了这么多,却临到关键的时刻又说错了话,所以连忙紧张地抬头看向转他。
可还没来得张口说话,他就被他家红着眼睛的祟君殿下从身前一下子抱住了,而感觉到秦艽那种恨他恨到骨子里,却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愤怒和伤心都被一股脑发泄了出来,抿着唇的晋衡也没有说话,只是任凭咬着牙的秦艽埋在自己的肩头感受着他眼睛里的冰凉滑落下来,又抱着他一字一句开口道,
“你给我好好记着……你欠我的是完完整整的一辈子,无论你下辈子躲到哪里去,我一定会去找到你。”
“……”
“如果我下次遇见的时候,你敢表现得对我爱答不理的,还装作不认识我,我一定会杀了你,再活生生吃了你,听见了没有……”
这虚张声势,一点都不秦艽的口气其实实在是缺乏说服力,但至少那份离别的不舍他终于是清晰地感觉到了,而闻言的晋衡也在愣了一下之后,才用很小声很温柔的口气轻轻地点点头冲怀中的秦艽回答道,
“嗯,我等着你,也请你一定要等着我来找你……我的祟君殿下。”
伴着这样的声音,远处的夜仿佛渐渐深了。
秦艽因为之前在祟界忙着处理了好几天有关老祟主的事情后续,所以不知不觉就靠在晋衡的肩膀上睡着了。
而一直在和他断断续续地说话,直到此刻才沉默下来的晋衡先是看了眼三圭桥外的那一艘熟悉的小船,又在看向秦艽的面容后情不自禁地久久停下了一会儿。
他的心上人此刻正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睡脸安详,仔细看甚至还有些幼稚地皱着眉抓着他的衣角。
他的脸颊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平时阴冷的,发怒的,排斥着所有人靠近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意外地很干净,也很美好,像是那日他们初次相遇时盛开在他桌角的那支名叫烈香的茶花一样好看地让他压根挪不开眼睛。
也是这时候,从刚刚起就始终看着他的晋衡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困了,手和脚似乎开始变得不听人使唤,心口和耳朵里也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声音。
那片河水的尽头,好像传来的是晋淑小时候第一次教他认字读书的声音吧?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楚卫,蒋沈韩杨……阿衡,这书上最开头的这几句,你能认的出来吗?】
而这般想着,晋衡便不自觉伸出手握住秦艽冰凉苍白的手,又最终以这样一个能让彼此暖和地依偎在一起的姿势抱了抱他。
许久,眸子被月光映衬得泛着银白的光,连心口的最后一丝温热都快消失的白发青年才吻了吻他的额头,又低下头一字一句地对自己的祟君殿下,亦或是手中的那个保守着彼此秘密的河螺轻轻地说出了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段话。
“河螺,我对秦艽这辈子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谎。”
“我今生没有去求过谁,但这一次我愿意拿出我全部的真心去祈求你,只希望皇天在上,后土为证,能帮我一直保佑他,让他一生无忧,长命百岁。”
“即便没有我在,也永远开心健康地好好活下去,早日如真正的龙一样自由自在地飞回到……属于他的天空中去。”
*
【还没长出角的蛟大多都很丑陋,我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也和现在长得不太一样……我现在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当初那个曾在雷雨天里拉过我一把的恩人,他那时候还很小,我也压根没长大,我只记得那天的雨很大很大,有很多人从我的面前走过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我一眼,只有他停下来在大雨里给了我一把伞,还问了我一句话……】
【你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啊……你的家在哪儿啊?】
【所以,我给了他一份谢礼。】
……
【刚刚堂屋挂的就是邓老师和你师母结婚时候的照片吗?他们一个叫陆锦堂,一个叫苏秋月?】
【恩,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名字挺上去还挺般配的,他们两个真的就在这儿教了一辈子书没离开过?】
【恩,门口这两棵树也是他们结婚那年就在的。】
……
【这两棵是什么树?】
【银杏,木犀。】
【恩?听上去怎么好像也挺般配的。】
【你觉得晋衡这个名字和什么名字比较般配?】
【你觉得呢?】
【这个世上再没有比秦艽更配得上晋衡的人,你是他的陌上桑,也是他的秦罗敷,他这一生能遇到一个你,才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放手的万幸。】
……
次日,三两胡同外。
清晨早早起床,又简单打扫了一下院门的冯至春正坐在门口小心地喂着附近流浪狗。
因为她先前足足已经喂了大半年的关系,所以这周围的流浪狗们大多已经认识她了,而面容衰老的冯至春盯着小狗们在争抢着碗里那些吃食也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才看着脚边这些可怜的小狗们低声念叨道,
“慢点吃……慢点吃……不要抢……和我的小光小时候一样……唉……老天爷啊……我的小光……到底什么时候会愿意回家啊……他到底什么时候会愿意回来看看妈妈啊……”
她说这话时眼神还是始终的盯着脚下的地方,毕竟这种话她先前已经念叨过无数遍了,她自己心里其实也早就不抱希望了。
可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她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她忽然感觉到自己面前的几只小流浪狗忽然停顿了一下,又向着巷子不远处的地方摇了摇尾巴。
而紧接着,一双属于少年人的脚就这样缓缓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又在慢慢蹲下来朝着她苍老的脸看了一眼后,才冲着瞬间落下眼泪的冯至春的注视下露出了一个让人有些心酸和复杂的眼神。
“我回来了,哥哥……他让我看看你,妈。”
……
“夫人和女儿在阴司的事情都安顿好了?”
三两胡同的小巷外,多日不见的秦艽和灯芯老人之间也正在面对面地说着话,他们都明白,这也许就是此生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了,所以面对着当年他多由于亏欠的秦艽,灯芯老人也显得有些复杂地难得放下姿态缓缓开口道,
“嗯……谢谢,这么多年来……是我这个老东西一直都错怪了你……倩雯当年的死是因为她自知自己病入膏肓不想拖累于我……”
“不用假惺惺地逼着自己和我道谢,我当年会那么做原本也是为了我自己。”
“你……你这小子,行行行,我就不和你假客气了……但……你真的不过去和她道一声别吗?那到底是你这辈子唯一的家人了,而且那女人到底最后也……”
“除了我自己,我在这世上早就没有任何家人还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