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公的眼神顿时微妙无比。
容韵张大眼睛看着陈致,明明没有一丝表情,却叫人看得心酸,好似下一秒就会哭出来。陈致硬着头皮,顶着压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一声。
包厢安静得吓人。
他刚才应的这一声,落在不同的三个人耳里是不同的效果,却一样的震耳欲聋。
陈致真觉得自己为了这个任务把节操败得涓滴不剩:“这,我这些年不回来,是怕触景生情。”
姜移想说当年怎么没看出你们这么恩爱呢!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万年老光棍,知道什么恩爱不恩爱的,以崔嫣与他相处的情形来看,也许是恩爱的?
连咄咄逼人的他都无言了,其他人自然更没话可讲。
陈致手指扣着桌面:“还吃饭吗?”
阴山公回过神来:“还没点菜呢。”
“……那下次再吃吧。”陈致哀悼自己英年早逝的节操,别说饭菜,就算是天上金丹也只能打包回去,缓一缓再吃。
阴山公也没想到好好的一场重逢喜宴,竟然吃得如此战火纷飞。他一向站在陈致这一边,虽然这些年与姜移相处得不错,但人心天生长得偏,这时候,自然附和陈致的话,草草地结束了这顿没吃就已经饱腹的午宴。
回来的路上,相顾无言。说是相顾无言,也不太准确,因为陈致一直偷瞄容韵,而容韵一直看着车厢内壁发呆。
陈致觉得气氛压抑得难受。若容韵像以前那样哭哭闹闹,他还知道怎么应对,可这么沉默,好似在自己的四周筑造起铜墙铁壁,无声地拒绝了所有访客。
车到了太尉府门前,车厢内依旧毫无动静。
换做以往,容韵早就先一步跳下来,为陈致开门,但此时,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一人世界里。
陈致看了他一眼又一眼,见始终没有动静,便打开门准备下车。
容韵像是被谁解了穴道,突然扑过来,从后面抱住陈致。
太尉府门卫看过来,一脸惊奇,陈致吓了一跳,赶忙缩回车厢内,关上门。
容韵紧紧地抱着他,脸蹭着他的后颈:“只要师父不离开,把我当作崔嫣的替身也没有关系。”
陈致:“?”
容韵小心翼翼地说:“其实这样也很好。我以前很担心师父讨厌崔嫣,连带着讨厌和崔嫣长得一模一样的我,但是,现在知道师父喜欢他,我就放心了。不是有句话叫做,爱屋及乌吗?师父这么喜欢他,那就多喜欢我一点儿好不好?”
陈致:“……”
容韵见他久久不答,以他不肯,心里越发难受,硬挤出一点笑容:“我不是要跟他抢师父心目中的位置,我只是觉得……师父实在很想他的时候,看看我也是好的。”
陈致说:“说完了?”
“……看师父的回答,我再决定自己又没有说完。”
陈致说:“这两句话我就说一遍,你爱听听,不听就算了。”
容韵放开陈致,绕到他身侧,看着侧脸:“师父说,我就听。”
陈致说:“第一句话是,你就是你,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别人过。”这句话说得十分深奥,懂的人就懂,不懂的人也能感受表面的意思。
容韵就是那个感受肤浅表面的人,脸上又惊又喜,越发紧张陈致另一句话。
陈致说:“第二句话是,你是我徒弟,姜移是我的狐朋狗友,孰远孰近,你心里要有数,不然算是我白教你这么多年了。”
容韵眼睛微亮:“师父可不可以说得再明白一点?”
陈致对他勾勾手指。
容韵凑过去。
陈致笑眯眯地说:“不、能。”
这件事表面上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心里头,容韵并没有过去。虽然陈致的那“两句话”似乎否认了之前对姜移的表态,但是,那也只是“似乎”。含糊,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如果师父真的内心无鬼,大可坦荡荡的否认。
不过,容韵没打算深究下去。
他告诉自己,师父肯对他解释,就说明在乎他的感受。既然师父在乎他的感受,他当然也应该体贴师父,为当年留下适度的空间。
不管怎么样,如今留在师父身边的人,是自己。
胜利者向来是指笑到最后的人。
只要崔嫣不诈尸,自己就是赢家。
这就够了。
姜移就像一道分水岭。
他出现之后,陈致与容韵怡然自得的快活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没多久,阴山公就私下传递消息过来,说朝中有人要追查当年崔嫣失踪的真相,并且将矛头指向了他。
如今的燕朝几乎是王为喜的一言堂。只要他不意图颠覆崔嫣的皇朝,黑甲兵就会听他发号施令。如果朝中有人要查当年的事,就是王为喜想要查。陈致回来这么久,现在才提出,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是想查,是想找茬。
不等陈致与容韵反应,大理寺的人就找上门,要陈致配合调查,而且言语之中还牵扯到了阴山公。显然,王为喜很清楚,要抓住陈致并不容易,所以要抓他的弱点。
陈致一个人能跑,带着容韵也能跑,但不可能带上阴山公上上下下数百口。
容韵心里眼里都只有陈致一个,哪里管旁人死活,当下就准备动手,被陈致一把按住。他说:“放心吧,我要走,天下无人拦得住。”牛皮吹大了,幸好没别人听见。
容韵看着他,满眼担忧,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一统天下,真的那么重要吗?”或者说,是为了崔嫣未酬的壮志?
陈致并不知道他内心后半段的想法,用力地点头表示一统天下真的很重要。
容韵闭了闭眼,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了。”
被带走的时候,王为喜还派人带话,说自己绝对相信王爷的清白,调查只是例行公事,为了服众。
陈致回答的只有两个字:“呵呵。”
第63章 混战之诡(三)
罪名未定, 陈致依旧是陈留王, 加上以阴山公为首的陈朝保皇派还健在, 大理寺的人对他十分客气,少卿还亲自出来慰问,话说了一堆, 主题明确,自己这么做就是给外面看的,过过场, 千万不要怀恨在心——如果王爷还有机会出去的话。
陈致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要求他们将牢房重新布置了一番,整治蚊虫鼠蚁, 铺上厚褥锦被,并放了一架子的新书。
完事后, 他躺在少卿贡献的软榻上,感受新居的舒适度。
少卿好好脾气地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吩咐了, ”假装看不到对方松了口气,他慢悠悠地接下去道,“就是每日的伙食要精心准备。我喜欢……”絮絮叨叨一连串的酒楼美食名称。
少卿心中暗道:这么胡吃海塞的, 也不怕吃成了最后一餐。口中只得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下官明白, 下官明白。”
虽说牢房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无人提审,更无人为难,可是住的久了,难免乏味, 尤其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读书也静不下心。
阴山公的人来得也越来越少,起先是一日三次,生怕他不小心被欺负了去,后来是一日一次,近来已经是三日一次了。若非来人每日通报消息,说外面平安无事,让他好生待着,阴山公他们正在想办法营救,他简直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出去。
现在想想,自己还是太老实了些。说让进来就老老实实地进来了。为什么不挣扎一下,为自己争取更高的权益?这次出去后,他准备向老赖取经。
又熬了三日,阴山公派的人准时出现。
陈致刚想放狠话说自己准备越狱,对方就率先说事情已有眉目,最迟不过两日,就能将他救出去。
虽然有了眉目,他反倒越加不安,总觉得这眉目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交易,越狱的念头终于发展为冲动,迫在眉睫。
大概怕他像之前那样突然消失,大理寺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歇得轮流盯梢,使隐身符无用武之地。这时候不免埋怨崔嫣,好端端地,割掉他替身傀儡的脑袋干嘛……
咦?
他的傀儡虽然没了脑袋,但是,崔嫣的遗体有脑袋呀。床上一躺,背对着牢门,就露个后脑勺,难道还能比他英俊霸气到让人一眼看穿不成?
陈致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入夜之后,如往常一般安分地看书洗漱上床睡觉。睡了一个时辰,趁狱卒不注意,状若漫不经心的一翻身,将崔嫣遗体往床上一放,自己贴着隐身符起身,轻手轻脚地跨过被子,整了整崔嫣的头发,然后走到铁门边……
走到铁门边……
门是锁住的。
……
陈致蹲在地上,又开始翻乏善可陈的法宝。刻着迷魂阵的弹珠、装着晦气的乾坤袋、忘忧珠……久久没有动作。
忽地,铁栅栏“咣当”响了一声。
门外的狱卒慌忙站起身朝里张望:“王爷?陈留王?”
“……没事。”里面的人闷闷地回答。
两天后,陈致等来的,便是无罪释放的消息。
大理寺卿亲自带着部众从牢房接他出来,若非表情太僵、脸色太黑,几乎算得上“夹道欢迎”了。倒是少卿一贯的会做人,直言苍天有眼,王爷得以沉冤得雪。
陈致两条腿迈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
大理寺见多了出狱如逃命的人,也不觉得奇怪,配合着加快脚步。
门口,容韵驾着马车在等。
急匆匆的陈致忽地收住了脚步。
大理寺少卿怕他摔跤,还伸手扶了一把,手才碰到衣袖,眼前一花,人已经被拉了过去。容韵运轻功跃到两人中间,手扣着陈致的腰,将人往身后一拖,警惕地望向他。
少卿干笑道:“参见殿下。”
大理寺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眼角瞟了他一眼,大咧咧地走了。
少卿权当没看到上司的冷眼,依旧热情洋溢地对着容韵说:“听说殿下与太尉府的二小姐定了亲,真是可喜可贺。”
容韵的脸色微微一沉,想看身边人的表情又有点不敢看,含含糊糊地点点头,拉起陈致就走。
少卿在后面挥手:“慢走不送!”
刚解了牢狱之灾,正该是重获新生,普天同庆的大喜时刻,但车厢内安静得好似刚办完丧事,一个垂着头,一个冷着脸。
垂着头的这个时不时用眼角偷瞄冷着脸的,但冷着脸的一回看,那头就垂得更低了。
“做了什么亏心事,就急着给我磕头?”陈致后背贴着车内壁,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问。
容韵小声说:“婚姻大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韵儿父母双亡……”
“说人话!”
“徒儿父母双亡,只有师父一人,本应该经由师父同意再行订婚,但是,师父本来就希望我娶个女人!我这么做,师父应该感到称心如意吧!”说到后面,竟隐隐是责备的口吻。
陈致差点被气到脑淤血:“你私自订婚,难道还要我说对不起?!”
容韵见他吹胡子瞪眼,立马怂了:“徒儿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