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话的人抬了抬声,像要故意让谁听见。
被称作郭镖头的男人脸上有道刀疤,衣衫单薄,在天寒地冻的北境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他与镖局弟兄们围着另一张茶桌,闻言手中茶碗稍顿,扭头朝方才说话之人所在看了眼。
郭镖头未作表示,饮下一口茶,再执起筷子夹了两片牛肉。
这时,坐在郭镖头左手边,一身江湖打扮的小姑娘突然问他:哥,我听说道衍宗将召开百宗大会,可有此事?
郭镖头放下茶盏,闻言看向身侧那姑娘,板着脸,语气也颇为严肃: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姑娘不避他的目光,坦白心中所想:咱们跑完这趟镖,约莫半个月后回中原,我想去天玄山见见世面,哥你带我去吧。
郭镖头眉毛一竖:胡闹,天玄山是什么地方?百宗大会岂是你这等小姑娘能掺和的?
且不说道衍宗还未放出确切消息,就算真的要召开这百宗大会,也没他们什么事,宗门自会派能人前去。
届时天玄山上大能汇聚,万一碰上些个脾气古怪不好相与的,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惜小姑娘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坚持劝说:我又不会给你惹麻烦,去看看怎么了?
郭镖头将筷子一跺,冷声低喝:说不行就不行!快吃你的东西,待会儿咱们还要赶路!
小姑娘气得小脸儿皱成一团,置气地撇开脸,抓起鸡腿狠狠咬了一口。
玉潋心抬眼,与阙清云对视,而后又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半杯清茶入喉,谁也没说话。
她们和东冥乐约定两个月后在天玄之巅见面,如今却听说道衍宗将召开百宗大会,届时百宗高手都将聚首天玄。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玉潋心心情愈发沉重,她们走的每一步,都在旁人算计之中,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间,却不得反抗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商队之人很快再次启程,当那一队车马行至道路尽头,玉潋心和阙清云才起身,随手扔下茶钱,离开茶摊。
从北境去往璩阳路途虽远,但玉潋心二人修为高强,即便每日只在夜间赶路,抵达璩阳城时,也不到五日。
她们按照方绝念的描述来到璩阳城东,再向东行五百里,于山水田园间寻找那座溪石村。
行经一处农田,有农夫在田野间劳作,玉潋心站在田埂上扬声问路。
对方瞧见她们俩衣着光鲜,人又生得好看,不是当地农妇,便扔下锄头走过来,问她们将往何处。
阁下可知溪石村在什么地方?玉潋心面上笑吟吟的,气质亲和,一副人畜无害,颇好说话的模样。
岂料对方听得溪石村三个字却是面色大变,脚步顿住不说,方才和善的眼神立即变得警惕起来。
他立在十步开外,不再靠近,并飞快摆手: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溪石村,你们走吧!
这反应实在非同寻常,玉潋心心中生出疑窦,虽依言离开了这片农田,却又在附近别的地方找人询问。
然而,这个村庄里的人都对溪石村讳莫如深,一开始听说她们要问路,都和和气气的,不说多么热情好客,但也没有对她们这两个外来者表现出恶意。
可一旦溪石村这几个字从她们口中吐出来,这些人的态度立马大为转变。
起先遇见两个路人只是语气嫌恶,态度恶劣地驱赶她们快走,最后那位农妇气得抓起笤帚就将她们驱出院子,并且嘭的一声将院门关上,让她们有多远走多远。
师徒二人立在门外面面相觑,玉潋心紧拧着眉头,闷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阙清云摇头,表示她也没有更好的对策。
瞧这样子,要从村民口中获悉溪石村的位置是不可能了,她们只能自行到附近走走,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寻过去。
玉潋心师徒从村里出来,忽然见路边一个少年朝她们招手。
那少年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糊着碳灰,看上去脏兮兮的,但他生了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瞳仁乌黑发亮。
两位姐姐,你们不是要去溪石村吗?我知道在哪儿!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玉潋心二人喜出望外,快步走近,问他: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少年把狗尾巴草取下来夹在耳朵上,笑嘻嘻地说,我还在炎先生的书斋念过书呢!
玉潋心眼睛一亮,正要问溪石村如何去,便被阙清云阻止,后者面色平静,语气沉稳,问那少年:报酬几何?
少年被她这样一问,倏地不好意思了,抓了抓后脑勺,这才开口:你们看,这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不会告诉你们溪石村在哪儿,那我带你们去,肯定要收得贵一些。
原是为着钱来的,阙清云神色稍缓,放宽了心,又道:你且开个价。
那少年来之前心里就有数,这两个漂亮姐姐一看就是不缺钱的,否则他也不敢上前搭腔。
听得阙清云让他开价,他眼珠子一转,便将两根食指架在一块儿,比了个十:十两银子。
可真是,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
阙清云牵了牵嘴角,冷哼道:一两,多的没有。
少年眼睛一瞪,不可置信。
他尚在震惊之中,却又听得阙清云继续道:若不行,就算了。
诶!行行行!少年用力跺脚,张开两臂将转身要走的两人拦下,一两就一两,我带你们去!但得先给钱!
那不行。阙清云扬眉,谁知道你带我们去的地方是不是溪石村?万一拿了钱不办事,我们去何处说理?
少年气得瞪圆眼睛,咬牙道:那就先给一半。
阙清云则扔给他一个铜板,在对方震惊的眼神中,波澜不惊地说,剩下的到了地方再给你。
玉潋心忍不住笑出声,就属师尊最为小气!
这少年是不知道她们的身份,竟连阙清云也敢算计。
第235章
最后, 那少年还是只能先带她们去溪石村。
他原先打着随便带带路,拿了钱就走的主意,如今因为阙清云杀价太厉害了, 他不跑这一趟, 便只能得到一个铜板, 后续那一两银子若不到手, 简直血本无归。
少年恨恨地走在前面, 心里不知道骂了阙清云多少遍, 什么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 女人心海底针, 能想到的词儿通通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遭。
尽管不情不愿,但他需要这笔钱,所以再多不满也只能咽下去,吞进肚子里。
至于这两个漂亮姐姐打听溪石村究竟有何目的,便与他无关, 他只赚这领路钱, 到了地方立马就走。
行出村落,走进一条偏僻荒芜的小道, 忽听身后那穿着红衣裳的姑娘唤他, 问道:你可知溪石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们这儿的人提起溪石村就讳莫如深?
少年闷声不吭。
不料, 玉潋心又补了一句:这算另外的价钱。
那见钱眼开的少年果然回过头来, 视线在玉潋心带笑的面庞上过了一圈,这才开口:因为溪石村已经没了。
什么?阙清云眉心一蹙。
村子里的人被杀光,连同整个村子也被一把火烧个干净。少年说起这件事,声音也十分冷硬,你们现在过去,一个人也没有, 只剩废墟了。
他倏然停下脚步,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儿神色严肃:如果你们想好了,我可以带你们去,但那地方死得人多,邪乎得很,我只能把你们送到附近。
阙清云亦跟着驻足,闻言轻笑了下。
清清冷冷的女人哪怕只是柔和了目光,都足以惹人心神荡漾,何况阙清云竟然朝他露出微笑。
少年哪里见过这般绝色,顿时愣在原地,眼睛都看直了。
阙清云手腕一翻,一枚银锭被她托在手中,朝那少年扔了过去,对方手忙脚乱接住,双手托着都能感觉到沉。
他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完整的大银锭,一锭就是二十两,惊得他猛咽下一口唾沫,两只眼睛黏在银锭上,撕不下来。
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怎么走,再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这枚银锭就是你的。
阙清云脸上昙花一现的笑容淡去,恢复冷冷清清的模样。
少年被她的声音惊醒,连忙将银锭揣进怀里,生怕谁给他抢走了似的,大声道:我一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玉潋心却在这时开口:此地说话不便。
言罢,便听得嗡一声响,十丈房间的空间笼罩在暗红色的壁障中,将内外分割开来。
少年见状,目瞪口呆,四下张望,空空寂寂,连鸟叫虫鸣之声都没有。
林间有风吹过,他能看见枝梢摇晃,可枝叶摩挲,却是万籁俱寂,无声无息。
镜虚秘境笼罩四野,玉潋心这才道:你可以说了。
少年喉咙一滚,额角冷汗涔涔。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两个人可能有着不得了的身份,他竟然还想赚她们的银子!
这那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少年说话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开了口,就我刚才说过的炎先生,溪石村出事,应该是和炎先生一家有关。
阙清云面色冷峻,追问:怎么讲?
少年胸口起伏,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经过缓缓道出。
他确实曾在炎承钺的书斋里念过书,但他并非书斋的学生,而且不住溪石村。
不过他家中有一位长姐,嫁给了溪石村的一个秀才,而他这位姐夫就在书斋念书。
他偶尔路过溪石村,去姐姐家做客,有时会去书斋逛一逛,趴在围栏外边儿听炎先生讲学。
少年说,书斋的炎老先生有一个双腿残疾的儿子,那儿媳妇早年不幸去世,留下一个孙女儿,也在战乱中走失了,如今仍不知下落。
说到他人悲苦,少年亦是满目唏嘘。
他说有一天,溪石村里来了一批山匪,那些人穷凶极恶,从村口闯进来,一路奔向书斋。
那日少年正巧在书斋后院捉蛐蛐,听见前边儿动静,便借门缝朝外边儿看。
见炎老先生一人面对众多土匪面不改色,那土匪无比嚣张,指名道姓让炎老先生和他的儿子交出一件宝物,否则就取他们的性命。
那土匪竟然还说炎老先生的儿子,那个终日坐在轮椅上的瘸腿男人,是前朝末代皇帝!少年说到这里,情绪激动,他至今仍觉得不可置信。
得知这个消息,整个溪石村都震惊了。
炎老先生自然不会承认,可山匪不肯罢休,随便在村里抓了两个人做人质,威胁炎承钺,他们不把宝物交出来,那些无辜的村民就会因他们而死。
平日里性格谦和,与世无争的炎老爷子被山匪触怒,倏然大显神威,将闯进溪石村的一小批山匪全部击杀,随后带着炎温瑜一走了之,从此销声匿迹。
本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结束了,岂料不久之后,又有一批人马闯进溪石村,不由分说大开杀戒,将溪石村屠戮一空,尸体也被一把大火烧个干净。
若非那日少年的姐姐回娘家省亲,没有待在溪石村,否则她也性命不保。
姐姐虽然躲过了一劫,但姐夫却死在了溪石村,连尸体都没找到。
少年的姐姐因此悲痛不已,一病不起。
他们家中本就不宽裕,姐姐病倒后更是穷困潦倒,少年便不顾父母阻拦,独自跑了出来,想方设法赚钱给姐姐治病。
附近村庄的百姓不敢提及溪石村,唯恐避之不及,自然是怕惹上杀身之祸。
少年将他所知的一切悉数道来,临了还是坚持亲自带阙清云二人过去。
不过他也确实害怕,没敢走得太近,到溪石村三里外就不走了。
他抬着胳膊,遥遥给师徒俩指了条路,告诉她们沿着小路往前走,会路过一座废弃的木桥。
桥下的河流水不深,你们可以蹚水过去,过了桥就能看见溪石村村口的大石头。
少年说完,不在此地久留,小跑着沿来时的路离开了。
待那少年身影消失于树影之间,师徒二人才又朝前行进。
他说的话应该不假。阙清云判断道。
玉潋心认同地点了点头,但见道路尽头所指的村落毫无生气,无奈叹息:
不知那些山匪是受何人指使,后来屠村的那批神秘人又是什么身份,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溪石村的村民?
阙清云不答,只道:去村里瞧瞧。
不多时,二人行经少年提到的废弃木桥,过桥后果然看见溪石村村口的石头。
那石头约有一人高,表面被烈火灼得漆黑,半边石头碎裂,只隐约还能辨别出石头上刻着一个溪字。
师徒二人并肩步入村落,迎面而来一股淡淡的焦臭,哪怕村庄覆灭已是数年前的事情,这杀孽的味道仍然没有完全散去。
未及几步,玉潋心倏然道:不对。
阙清云停步,应她:如何不对?
玉潋心眼皮颤了颤,又细细感应一番,而后眼神一利,断言:这地方确有古怪。
两人身份上,阙清云为长,但如今二人修为,却是玉潋心更高一筹。
玉潋心说此地古怪,必然有所依据。
她一抬手,金藤破土而出,镜虚秘境同时将整个破败的村落笼罩。
倏然间,看似平静的废墟狂风大作,被金红藤蔓翻起的残垣断壁之下涌起一股股黑气,那黑气盘旋升空,在数丈高的虚空之中汇聚,最后凝结成一道兽影。
是妖。玉潋心半眯着眼,眸心划过锐利的冷光。
局势越发扑朔迷离,这溪石村的变故竟然又与妖族扯上了关系。
冷锐剑光闪电般横空而过,阙清云已御剑而起,剑阵漫天,雨点般攒射而出,只一刹便将刚刚汇聚成型的兽影搅得七零八落。
这妖兽约莫分神境修为,以吞噬活人生气修炼,普通人到附近极容易被它蛊惑,但在阙清云师徒眼中,却还不够看。
黑雾向四处逸散,阙清云剑尖一挑,将雾影当中一个物件拨了出来。
叮铃铃一声响,一串银铃悬于阙清云剑尖,那阵阵妖气正是从银铃中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