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医院的病房,文静清冷的少女推门而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窗边独自吹着凉风的老妇人。
黎倩不知想什么如此出神,以至于连有人来探望都毫无察觉。
看到笼罩在她眉眼间那一抹哀愁的沉思,白蓝雪觉得自己来的有些不是时候。
可对黎倩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若是每一天的心事都重到这种程度,那对健康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白蓝雪没有由她继续沉思下去,而是开口打断她道:
“黎前辈,是我。”
黎倩这才恍然回神,她回过头,就看到站在门口面带微笑的少女,眼光打在对方脸上的那一刻,是那么明媚,高贵到让人不忍打扰,就像她已经失去的所有东西一样美好。
她眉头颤了颤,随即笑道:
“你又来看我了。”
白蓝雪经过床头柜,把手里的康乃馨放下,然后走到她身边,轻声道:
“现在风大,容易把身体吹坏了,您还是多套一件衣服吧。”
黎倩低声叹息,任由白蓝雪为她披上薄针织外套,“明明想好了不后悔,但有时候我忍不住就想,如果我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女儿,或是孙女那该多好。”
白蓝雪怔了一下,随即轻柔笑道:
“我也会想,我从没见过的奶奶应该就像是您一样。”
黎倩握住她的手,半晌没有说话,随即又将目光移向别处,竟是止不住的难过:
“能有你这么好的孙女,你奶奶一定比我要聪明的多。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本该越活越通透,可是――”
白蓝雪知道她一定是又想起唐玉春的事,停顿片刻后才道,“事情还在调查中。”
黎倩轻轻点头,但眼里的情绪却仍然复杂。
像是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她话锋一转道,“我已经决定了交流会举办的日期,就在星期日,这回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改变了。”
白蓝雪有些吃惊,她原以为就凭现在黎倩的状态,对方肯定是要休养很久才能再举办音乐会,却没想到,黎倩这么快就要重新站上舞台。
想到这里,她对黎倩又多了几分敬佩。
“唐玉春那边――”
黎倩正开口要说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
白蓝雪笑了一下,说可能是护士,就过去开门,却在看到站在外面的男人的那一刻,脸色一变。
“是你?”
她皱起眉头。
唐玉春穿得很随便,还戴了一顶帽子,遮住了小半张脸,但白蓝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黎倩在听到白蓝雪的声音不对劲后,也皱着眉站起身相看,在看到唐玉春之后,她愣怔了片刻,随即走到他身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家医院?”
冷笑了一声,唐玉春扬了扬没刮胡茬的下巴,用咄咄逼人的口吻道:
“老师,您在哪家医院住院都瞒着我,何必呢?早点把地址告诉弟子,我还能时常来探望您。您一个人住又没有后代照顾,现在很累吧?”
听到他阴阳怪气的口吻,黎倩的面色一白。
白蓝雪看着唐玉春,冷冽道:
“唐先生,不论你是用什么办法知道的地址,但你别忘了你都答应过我们什么。”
当初可是说好,唐玉春不再继续诽谤黎倩,不用任何方式打扰她,他才不会被起诉。
“我只是上门要见老师一面而已,这也算是打扰吗?”
唐玉春看都没看白蓝雪,从头到尾,他的眼睛都一直盯着黎倩,“难道老师不觉得,您一直对我避而不见问心有愧?”
黎倩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她的口吻却仍然平静:
“录音的事,是我冤枉了你。”
“你要对我说的就这一句话?”
唐玉春握紧拳头道。
白蓝雪看着眼前这一幕,曾经是师生的两人对峙着,她甚至担心唐玉春现在的精神状况不稳定,会做出伤害黎倩的事,拿着手机偷偷给谁发了短信。
而黎倩看了唐玉春半晌,忽然道:
“那你还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唐玉春一时怔住,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黎倩看着他,低声说:
“是我错信了那段录音,我能理解你被冤枉后想要报复我的心情。但过去的事已经不能重来,你现在一直纠缠我,之前还用了那么下作的方式把我们曾经的关系说得龌龊不堪,你究竟是不肯放过我,还是不肯放过你自己?”
唐玉春咬着牙道: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明明什么都没对那个女的做,却被冤枉成强迫她的罪人,难道就因为我蹲过一次监狱,就必须要认下不属于自己的错吗?”
说着,他的情绪变得更加激烈,“就算全世界人都不相信我,都误会我,可最让我心寒的是,你居然也不信我!”
黎倩的眉头紧紧皱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们相识那么久,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不值得被信任的罪/犯?”
唐玉春一字一顿道:
“我就是一个会强迫女生的秦/兽?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黎倩被他问得恍惚,一时只觉得他的质问字字泣血,她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但唐玉春仍然不依不饶,他逼近她,好像要将她逼疯一样,道:
“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当初我可是跪下来求你相信我啊!而你呢,却像对待强迫犯一样对待我,撵我走!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就只剩下你可以依靠了!被唯一还在意我的人抛弃,我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
白蓝雪看到黎倩的脸色越来越差,咬了咬牙挡在她和唐玉春之间,对唐玉春说:
“现在黎前辈的状态不好,你就算是要和她谈话,现在这种时候也谈不出结果的。”
唐玉春盯着她,忽而扭曲般一笑:
“你们女人特别会对彼此感同身受,对吧?白小姐,你面上装得再公正,心里还是袒护那个撒谎精的,就因为她是女人,就因为她可以说她被强迫了!
你对左少也是利用了你身为女人柔弱的那一面,才俘获了他的心吧?”
白蓝雪皱着眉还没说什么,她身后的黎倩忽然怒吼道:
“够了!”
一时间,唐玉春怔住,看着暴怒的黎倩。
而白蓝雪也感到了震惊,她还从没看到过这么愤怒的黎倩。在她的印象中,黎倩都是冷静而从容的,总是神采奕奕。
“唐玉春,那件事是我错了,你可以来质问我,也可以诽谤我指责我,但你没有资格批评无辜的人!”
黎倩往前走一步,把白蓝雪挡在身后,愤怒又坚定道:
“就因为我当初没有相信你,你就可以走火入魔了?你是有怨恨我的资格,但你没有资格因为我做错的事伤害别人,更没有资格把你自己糟蹋成现在这样!有什么都冲着我来,要打要杀都随你。”
说着,她又深吸一口气,对白蓝雪轻声道:
“蓝雪,你先离开吧,我和他好好谈一谈。”
白蓝雪并没有迈出脚步,而是有些执着地看着黎倩,不肯离开,她真怕黎倩会受到伤害。黎倩见状,苦涩地笑道:
“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就算他再生气,难道他还能杀了我吗?”
闻言,白蓝雪皱着眉,她觉得唐玉春今天的情绪很不对劲,弄不好他真能做得出什么偏激的事,如果真是那样,那让他和黎倩单独相处,黎倩就有危险了。
就在她迟疑着不知该怎么劝说黎倩时,唐玉春忽然放声大笑。
他笑得那么用力,眼泪都流了出来,也不知道他是笑得疯狂,还是凄惨,那情不自禁的模样,让白蓝雪都一时怔住。
“哈哈,老师,你应该相信这个小女孩说的话,你应该听她的呀!”
唐玉春一边大笑,一边口齿不清,仿佛在呢喃着什么,“我今天可是拿着刀来找你,我想杀了你啊!”
闻言,白蓝雪面露骇然,她护着黎倩,正提防着唐玉春会忽然出手,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原本还在癫狂大笑的男人被医院的安保人员制住。
他不停地挣扎,激烈反抗,还用异常执拗的目光盯住黎倩,冷冷道:
“你装作要和我谈话,实际上早就给人通风报信让他们来抓我,就像你当初口口声声说你相信我,要给我机会,却无情地把我抛弃一样!”
黎倩用手捂着嘴,情绪满涨到极点,一时竟然失声。
此时此刻,她好像什么都想不了,眼里只剩下唐玉春神经质的那张脸。
而眼前形容狼狈的男人又极其违和的,和她记忆中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青年重合在一起,她在恍惚中看到他再一次登上音乐的殿堂,手里拿的却不再是小提琴,而是一把锋利的刀,刺向他自己的一把刀。
而他的瞳孔里倒映出的是她的模样。
她好像听到他在说,老师,你为什么不肯救我,你为什么要像别人一样误会我,为什么要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堕落。
“老师,你骗得我好苦,我恨你,永远恨你。”
在她一瞬间的幻觉之外,现实中,唐玉春也在望着她,声嘶力竭地呐喊。
白蓝雪对安保人员道:
“赶紧带他走,看好他,他的精神状态不对。”
片刻后,唐玉春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外,病房里又回归平静,但在黎倩心里,一切却都已是一地狼藉,无可挽回。
她甚至顾不上晚辈还在场,膝盖一软,无力跪地。
唐玉春走后,她终于可以痛哭出声。
“黎前辈――”
白蓝雪很少像现在这样感到手足无措,她看着情绪失控的黎倩,想要扶起对方,却又不知道,这时候她的举动会不会成了打扰。
当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时,听不进外界的声音。
等黎倩听到白蓝雪在说什么时,已经是晚上。
“今天谢谢你。”
她的理智已经回炉,可目光却仍然失神,透出一分让人担忧的空洞,“如果不是你及时叫人过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白蓝雪看着她,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欲言又止,轻轻点头。
下一刻,黎倩勉强一笑,话锋一转道:
“音乐会的事我们已经说定了,不会再改变。”
“黎前辈――”
望着黎倩,白蓝雪其实想说,她并不着急,如果前辈需要休息,那她可以等。
但黎倩却沉声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音乐会的事,不能再拖了。我不想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她一锤定音,白蓝雪也不能再多说。
等白蓝雪离开后,黎倩一个人坐在病床上,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又是唐玉春崩溃疯狂的模样,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充满恨意――
黑暗里,她流下干涸眼泪,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