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在希尔顿酒店见到了林琳的父亲。
林琳并不是沪城人,她出身在小镇,就是一路靠着成绩和头脑考上的名校,然后就这么靠自己脚踏实地地走出了家乡。
她的母亲在她妹妹三岁时就去世了,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岗工人,再加上妹妹被查出来患有先天性的罕见疾病,有一句很俗套的话就是疾病让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林父都是一人打三份工,他既要供大女儿念书,又要给小女儿治病,直到林琳毕业后找到工作补贴家用,他的生活才好很多。之前这么多年的辛苦劳作,加上大女儿的死,他虽然也就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但看着却已经是将近七十岁的人的苍老。
失去了一个女儿对这位父亲的打击实在太大,林父一见到陈东,眼泪又忍不住流了出来。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偏过头道,“陈律,我听阿琳提起过你。”
陈东一听这话,眼眶也有些发热,他强忍着泪水道:
“林先生,我,我没想到会这样――”
身为职业律师,他的口才是很好的,但现在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林父沧桑的容颜和悲痛欲绝的神情让他心里难受至极,他在心里对林琳说,你怎么就这么傻。如果是为了钱,为了给你妹妹治病,你直接开口问我要,我给你,为什么就要听朱妮潘那个坏女人的?只要你能好好的,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给你妹妹治病。
现在你就这么离开了我们,你让我怎么办,又让你爸爸,让你妹妹怎么办?
他是越想越难受,使劲眨巴眼睛,但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林父看过林琳的遗书,警方也将林琳死亡的真相都告诉他了。就像左愈说的一样,林父一开始怎么也不接受这个结果,不相信自己优秀的大女儿会做出这种事来,他怀疑林琳的遗书是被人伪造的,再加上网络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阴谋论,他还疑心是左氏集团将林琳灭口了。
这是身为一个父亲的本能反应,谁愿意相信自己孝顺懂事的孩子会因为自作孽而命丧黄泉?还是自尽这样凄惨的死法。让他接受这个结果,未免太残酷了。
但当警方把林琳和朱妮潘的交往证据拿出来给林父看过后,林父就知道自己不接受不行了。
林琳的遗书是真的。
他不再怀疑是左氏或者谁害了他女儿,他只能深深地埋怨责怪自己。他想,都怪他没本事,他就是个废物,拖累女儿不说,还把女儿害了。如果他能挣到钱,能负担得了小女儿治病的开支,阿琳又怎会因为压力太大而误入歧途。
阿琳是为了她妹妹,为了这个家才走到这一步的。
他一想到这个就也生出了不想活的念头,但他又想到如果他也死了,那他的小女儿怎么办?
“最近这段时间阿琳不断往家里拿钱,她拿了上千万回来。阿珍打的那些能续命的特效针,每一针都要好几十万,还有换肾的钱,做后续治疗的钱。阿琳拿回来的钱,都给阿珍用了。”
林父一边说一边哽咽道:
“我问过阿琳,她上哪儿弄到的这么多钱。我知道她工资高,但应该也没高到这个地步。她告诉我说,说这是老板给她的分红和奖金,说她在公司的一个大项目里表现突出,所以才有的。我是一点也不了解大公司里的事,我就信了,我没想到,她竟然是――”
说到最后,他泣不成声。
陈东拍着林父的肩膀,低声道,“我来的时候,老板找我过去说话,他说你们以后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向公司开口。林琳是很优秀的员工,她就这么走了,全公司的人都很遗憾。”
林父摇头道:
“我怎么还有脸问你们公司要钱呢?我就是一个下岗工人,但阿琳为了她妹妹做的事是违法的,我心里是清楚的。”
他女儿做错了事,就算是有很大的苦衷,可对左氏集团来说也仍然是一个出卖公司利益的违法者。如果她没有悬崖勒马,那到最后左氏集团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种情况下让他去和女儿的前老板开口,他真的做不到。
陈东看着林父,似乎早就猜到林父会这么说,他也没有劝林父接受左氏的资助,而是道,“叔叔,你不要左氏的资助可以,但你和阿珍以后有什么困难,和我说好吗?”
林父顿了一下望着他。
陈东缓了缓道,“我不知道阿琳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的关系,但其实在她离开之前,我们已经生出了要结婚的念头。我曾对她说,会照顾她一辈子,现在她走了,我想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我想,叔叔您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替她照顾你们。”
他说完之后,林父仓促地移开视线,不看他的眼睛。
陈东知道,林父是又忍不住哭了。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林父缓过这口气。
等林父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才声音沙哑地说,“谢谢你。但是,阿珍她的病是个无底洞――”
陈东明白他想说什么,只是平静地问道:
“阿珍已经做完换肾手术了,她现在恢复的还好吗?”
林父的神情有些复杂,因为林珍现在的情况和好显然没关系,但对他们来说,只要没有恶化那就是好了。而林珍做完换肾手术已经有段时间了,医生说她可能不会恢复的超出预期,但也没见她持续恶化,只是要继续吃药打针。
林琳留给林父一笔钱,那是她的全部积蓄和从朱妮潘那里拿到的赃款。靠这笔钱的话,如果他和林珍省吃俭用,那继续维持十年的医药费开销应该不出问题,但他现在就怕警方要收回这笔赃款,毕竟这些钱的来路不正。
现在陈东问起林珍恢复的情况,林父就简单地说了一下她的情况。
陈东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猜出了他在担心什么,宽慰道,“钱的事您不用担心,阿琳留给你们的钱就是你们的,谁也不会动。”
林父看着他犹豫道:
“可警方那边――”
陈东对他摇了摇头说,“没事的,你放心。我就是律师,这种情况下不会追究你们的。”
听他这么说,林父放心了些许。
但其实陈东骗了他,这种情况下警方是有权利追究的,朱妮潘给林琳的钱几乎等于买凶杀/人的赃款,按照程序说如果这笔钱有余留,那就要被没收。
不过在得知这个情况之后,左愈已经让他和沪城警局达成协议,左氏集团愿意上缴同等数目的赃款,这样一来林父和林珍就不用把林林留给她们的钱拿出来了。
只是左愈吩咐过,这件事不要让林父和林珍知道,否则他们一定会很不安。
陈东觉得,自己给这样有人情味的老板工作,真的是他幸运。
“林叔叔你不用考虑钱的事,你就照顾好阿珍。”陈东说,“其他的都交给我来做。如果阿琳留给你们的钱不够用了,那就和我说。叔叔,你不要过意不去,阿琳是为了保护我才离开的,我特别想为她做点什么,你不要和我见外。”
林父两只手紧握在一起,他惴惴不安,觉得这样接受女儿生前男朋友的好意,是他太厚着脸皮了。
陈东见他纠结,又说,“叔叔,阿琳已经离开了,她临终前的愿望肯定是希望你好好照顾自己和阿珍,希望你们能过得好一点。你可以硬撑着,但阿珍不能硬撑着,你们需要帮助,这没什么可耻的。如果阿琳在天上知道我能帮上你们忙,她会高兴的,她肯定不愿意看到你们过得辛苦。”
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林父的心理防线,他坐在床上,眼泪流得更厉害。
陈东坐在他身旁,说,“叔叔,等阿珍回来了,我带你们去吃饭。”
林父哽咽着,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拒绝。
林珍和林父是住在同一个房间的。林珍今年也已经有三十五了,再和父亲住在一起并不方便,但因为她的身体情况需要别人随时照顾,所以她还是和林父住在一起。
陈东来见林父,左愈知道他们两人肯定有话要说,而这些话是不能当着林珍的面说的,于是便让一个女护工跟着一起过来。因此当陈东和林父在房间里说话时,林珍就由那名女护工陪着去酒店的咖啡馆坐了一会儿。
等两人说完话了,陈东给女护工打了电话,女护工就将林珍送了回来。
林珍和林琳长得并不像,这种先天性的疾病影响了她的发育,再加上长期病痛,她的长相和正常人有些不太一样。唯有看着她那双透亮的眼睛时,陈东才能看到林琳的影子。
“阿珍,这位是陈律师。”林父一见到小女儿就不哭了。他在林珍面前颇有父亲的样子,显出几分镇定来,虽然像陈东这样阅历丰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在强作镇定,但也不得不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陈东觉得林父是个坚强的真男人,他一路走来没有想过放弃小女儿,一直照顾着林珍,忍受着生活强加在他头上的不幸和苦难,一直都没有过怨言。
想必林琳性子中那股要强的劲头,就是来源于他。
而林珍也不像陈东想的那样脆弱敏感。她很大方地向陈东问好,然后就默默地低着头,陈东知道她是还没从姐姐去世这件事中走出来。林父告诉陈东,他没敢和林珍说林琳是自尽的,他就骗林珍说林琳是心脏病突发死的,不然他怕林珍知道了真相会不想活了。
陈东观察着林珍的态度,觉得林珍是相信林父的说法的,毕竟林琳和她们的母亲都有心脏疾病,说林琳是心脏病发作离世虽然突兀,但并非不可能。
陈东又觉得,上天对这个家庭还真是残忍,他因此也想对这对父女更好一些,不仅因为他可怜他们,也因为他们是他爱的人生前最关怀挂念的人。
陈东陪这对父女一起吃了晚饭,因为林琳刚离世,大家心情都不好,也没有点什么,主要是陈东陪他们说话聊天。陈东很会说话,有他仿佛在不经意间并不显刻意的开导,林父和林珍的心情都好了一些。
通过这一次谈心,陈东就发现林珍其实是很活泼的性格,只可惜她受疾病拖累,单身到现在。现实很残酷,她这种情况,很难遇到爱情。
但陈东感觉到,她的生活态度仍然是积极乐观的,在她身上没有那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阴影。快吃完饭时,林父起身去上卫生间,陈东和林珍单独聊了几句,林珍说:
“姐姐就这么离开了,我到现在都接受不了。说实话,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了姐姐,没有她给我出钱,没有她给我加油打气陪着我做康复,我可能早就死了。对我来说,姐姐就是第二个母亲。可是,可是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没了她,让我和爸爸怎么活呢?”
说着,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
“昨天晚上,在机场,爸爸让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他见我闭上眼睛,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当时醒着。然后我就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我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是他在哭。他将我搂得很紧,在嘴里嘀咕着说,我只有你了。
就是这一刻,我知道我不能有自私的想法。姐姐生前那么努力地救我,要是她离开了我就也放弃自己了,那我对不起姐姐,也对不起爸爸。
爸爸已经失去了姐姐,要是再失去我,那我让爸爸怎么办?我就太不懂事了。陈律师,我知道你是我姐姐生前的男朋友,她和我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
上次打电话给我时,她说她确定她遇到了想共度一生的那个男人。我还劝她说,既然这样就不要再漂着了,还是要给自己的情感一个归宿。她为我忙活了这么久,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活,给自己一个家。我还和她说,什么时候她穿上了婚纱,我给她当伴娘,或许她还可以和你有个孩子。”
说到这里时,林珍忍不住开始哭,“可是,谁能想到她这么快就离开了。爸爸说她是心脏病突发,我真的不信,上天难道就对我们家这么狠心?为什么夺走了妈妈,让我有这样的不幸,又带走了姐姐。姐姐是我们家的希望啊。她走了,我只有硬着头皮去当爸爸的希望,可我多害怕会让爸爸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