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实在是从未说过话,就算想聊天也无从说起的陌生人,除了食堂偶遇,本就永远不应该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彼此难堪。
但闻盈本意并不想让他难堪的。她不希望秦厌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感到难熬,无论是为了她那些不足说的心事,还是单纯为了他请她吃的这顿饭,她至少是有那么一点义务让他稍微好受一点的。
“其实秦学长本来打算请的人不是我吧?”她握着筷子,垂眸夹了两根小白菜,轻声说道。
这是她在客套感谢外第一次主动和秦厌搭话。她一直是个很乐意观察旁人情绪的女孩子,秦厌并不想和她聊天,她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她猜测秦厌此刻对她观感应当还过得去。
秦厌因为她的突然搭话而回过头。他是那种很清秀英挺的长相,很容易便让人相信他会是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但此时他们面对面坐着,闻盈却觉得他的眉宇间带着一种难以抹去的阴郁,就像是印刻在他灵魂里一样。
她有点疑惑。秦厌无疑是她见过出身最好的人,很难想象他竟有这样阴郁的一面。
“我从前没来过入云居,但想预约云师傅的席面应当不容易吧?”闻盈轻轻戳了小白菜叶一下,戳出一个小小的孔,但并不吃,闻爸爸很注意培养儿女的用餐礼仪,说话的时候绝不会吃东西,“我和学长第一次见,没那么大的面子让你费这样的心。”
秦厌没说话。
这就是默认了。
闻盈抹掉心底不知从哪来的叹息,放下筷子,抬眸望向秦厌,朝他微微笑了一下,“我是沾了阮甜学姐的光?”
秦厌幽黑的眼瞳终于因她所说的名字而动了动。
闻盈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又猜对了。但这其实本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甚至于阮甜为什么没有来赴约以至于让她有机会当这个替补闻盈都能猜到一点。
“看来林州学长今天心情应当很不错。”她说。
秦厌清秀英挺的眉宇涌上浓浓的厌恶。或许还有点刺痛,但闻盈有意不去深究这个。
“不管怎么说,至少我得谢谢你带我长了见识,虽然我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但以后学长有需要尽管找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闻盈跳过这个话题,认真地说道。
秦厌凝视了她一会儿。
这还是他对她发出邀请后第一次正眼看她。
“这很好。”他终于开口,“看来我也不必再思考怎么解释,你应该知道我请你吃饭并没有别的意思吧?”
闻盈很浅地笑了一下,尽管她还是有点说不清的难过,但她既不目光躲闪,也没有犹豫,她轻声说,“我一直知道。”
云师傅和经理大约是算好了时间,赶在他们快离开前过来打了声招呼,算是为之前吐槽客人结果不巧被听见的事做出一个委婉的赔罪。场面人赔起罪来不着痕迹,秦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露出点惊诧来,因为平常云师傅是不会主动来和客人打招呼的。
他很快地看了闻盈一眼,大约是猜到了一点端倪,但也没当着云师傅的面细究,只是微微颔首,闻盈并不怎么意外地发现他也很擅长场面上的交道,甚至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感,风度翩翩,礼数周全。
再怎么心情不佳,有些东西也是印刻在骨子里的。所以对她的冷淡和无视,不过是因为她没资格让他勉强。
闻盈已经能很平静地思考这些了,她其实也蛮佩服自己的,难受是有点难受的,但又觉得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很合理,甚至还能从这合理中体会到一点好笑。她甚至还能很礼貌地问云师傅对外开放预约的安排。这当然是为闻爸爸问的。
秦厌并不干涉她。他站在台阶下,侧过身凝视被夜色笼罩的竹影和水波,屋内通明的灯光照不到他,只有走廊上的灯光在他身上洒了一星半点,构成一个朦胧的轮廓。蒙昧的灯光里,他的神色那样晦涩,仿佛随时都将被黑暗吞噬。
“秦学长。”闻盈轻声叫他。
秦厌回头看她,微微一怔。
回廊上暖黄色灯光融融地笼罩在闻盈身上,映衬出她温和沉静的眉眼,那些白天被礼貌和矜持所包裹的冷淡疏离仿佛也消融在柔和的灯光里,而她自己却并未察觉,仍用那种相当客气的语气问他,“我们要走了吗?”
秦厌看起来稍稍愣了片刻。他幽邃的眼瞳转动,目光在闻盈身上逗留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点头。
闻盈等他走上台阶,和他并肩穿过走廊,从静谧入喧闹。谁也没说话。
其实这样就很好,闻盈想,不同人有不同的缘份,她和秦厌有这一段路的缘份。
“方便说一下今天这一桌花了多少钱吗?我回去把钱转给你。”她轻声说,瞥了秦厌一眼,在他开口前笑了一下,“知道秦学长你很有钱,但你带我来这已经是让我占便宜了,钱还是平摊吧――普通同学出来吃饭当然要aa,你的绅士风度只需对阮学姐体现就够了,回去正好可以和她解释。”
当然,这钱得闻爸爸报销,怎么说闻盈都为他谈生意找了个很好的场所,就算是为了女儿第一次和男生出去吃饭不至于跌了自尊这钱也得掏。
也许是她提到了阮甜,秦厌竟像是有几分被她说服了,这下他是真的很相信闻盈对他并没有什么企图了。但他只是很短暂地顿了一下,旋即就用那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说,“既然说了请你吃饭就不会变卦。我也没有义务向她解释什么。”
闻盈心想这回答可真是有够直男的,难怪今天是她和他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人家林州和阮甜说不定花前月下和乐融融着呢。幸亏她实在很清楚男生喜欢她时应当是什么样子,不然心里小鹿乱撞,听了这话还不得以为自己有机会?
唉,她心里千奇百怪的想法乱七八糟地往外冒,能有一千一百条把秦厌从头吐槽到脚,一点也不像她平时的样子。闻盈实在不知道自己其实还有点吐槽役的潜力。
但其实在心里吐槽一千条一万条,也都只是为了掩盖那一条――秦厌喜欢的不是她。
他们并肩走过这条走廊。
他们也只有这一条走廊的缘份。
“还有,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秦厌不知道她心里乱七八糟的碰撞。他偏过头看她,眉宇间仍不乏阴翳,但看起来没有先前那样深重的阴郁了。他定定地望着闻盈,语气平淡,“绅士风度只对阮甜展现什么的,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闻盈微微忡怔。
“我喜欢阮甜,所以我追求她,同理林州也是这样,我虽然和他有过节,但我不否认这是他的自由。”秦厌声音低沉,“阮甜首先是她自己,在她接受我们任何一个之前,我不认同也不需要任何人给她打上我的标签。”
“我的追求不应当成为她的困扰。”他说。
闻盈很久都没有说话。她微微垂着头,像是在审视入云居长廊的青石板地砖究竟是哪个规格哪个牌子的,鬓边有一绺碎发滑落,把她的侧脸遮住了一点,只隐隐绰绰地露出流畅秀丽的轮廓,她也好像没发现。
她不知不觉走得很慢,一段走廊走出了九曲回廊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秦厌竟也没催她,同样放慢了步伐,和她肩并肩,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踱出去。
直到他们快要走出入云居,头顶的宫灯昏黄,把一切都模糊成一片朦胧,闻盈轻声说,“秦厌,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秦厌一愣,“倒确实没有人给我发过好人卡……”
闻盈什么复杂感觉都瞬间没了,就想抬起头瞪他一眼,然而目光落在他勾起的唇角上时,又是微微忡怔。他竟然在笑。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
“开个玩笑。”秦厌确实在笑,不无促狭。他看起来心情竟有点好了,那些若有若无的阴翳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点笑意,并不很明显,但确真存在,就像是在和关系不错的朋友打趣。他唇角勾出一点弧度,“你怎么回去?”
闻盈眼睫微微颤动着,她垂下眼睑,没再看秦厌。她取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不到九点。这个点地铁还在运营,有点挤,但公共交通总比出租车更安全点。
“那坐我车吧。”秦厌很干脆地说,“我让司机顺路把你捎回去。”
闻盈知道他纯粹是出于责任心,又或许有点把她当朋友了。
可她……不是。
但她没拒绝,也没理由拒绝,她内心那点避嫌的意识还没强烈到让她不顾自己的安全的地步。a市治安还不错,但对自己的安全再上心也不为过。
“那就麻烦你了。”她轻声说。
就当是那一段走廊的缘分未尽,还有最后一程。
闻盈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闻盈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闻爸爸和廖阿姨的儿子,比她小了七八岁,姐弟之间当然玩不起来,关系平平,只是相安无事而已。平时闻弟弟都由住家保姆哄,只要不过分吵到她,闻盈都当听不见。
往常这个时候,闻弟弟已经睡下,闻爸爸和廖阿姨又各自都有事业,晚上经常有应酬,偶尔早回家就一头冲进房间里补觉。闻盈开门的时候已经做好家里一片黑暗,只剩门厅小灯还留着的准备了。
但今天一楼的灯竟然是亮着的,客厅里竟然还隐约传来电视和呼噜的声音。
闻盈微讶,随手将书包放在桌上,朝客厅走去,看清了客厅里的场景,不由一怔。
闻爸爸穿着睡衣,在欧式大沙发上睡得东倒西歪,呼噜叠起,沙发对面的电视机还叽里咕噜地放映着,笑容标致的女主持热情洋溢地推销着厂家直销毛巾。
“爸爸?”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闻爸爸,“怎么不回房间睡啊?别着凉了。”
闻爸爸睡眼惺忪,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瞪了她好一会儿,终于有点清醒,脸色猛地一变,厉声训斥,“你怎么才回家?这都几点了?这么大人了还没长点心!”
闻盈顿了一下。
“我给陈姐发消息说过今天会晚回来的。”虽然她并不指望有谁会在意,发给住家保姆也只是告知对方不用给她准备晚饭。
但她并不是打算和闻爸爸就事论事吵一架的。她此刻甚至还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闻盈笑了一下,坐到闻爸爸旁边,抱着他胳膊,“你这么不放心我,非得亲自等我回家啊?”
“废话,不是为了等你,老子好好的觉不睡,跑客厅受罪啊?”闻爸爸气劲很大,但女儿一装乖卖嗲,语气又好一点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我叫小李去接你。”
小李是闻爸爸的私人司机。
“不用那么麻烦,我同学送我回来的。”闻盈笑了一下,“不过你担心我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你要是问我要不要来接,我肯定说要啊。”
“差不多得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能不会安排自己?你不来求,老子还要主动请你来坐车?”闻爸爸总有话说,“同学送你回来的?男的女的?”
闻盈撇了撇嘴,好像因为闻爸爸的转移话题而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但其实她现在心里很快活,很久没这么快活过。
“男的,”她很大胆地说,“我们学校的学长,秦氏集团老总的儿子。”
闻爸爸皱紧了眉头,“闻盈你这个年纪还是要以学习为主……他在追你?”
闻盈还以为他会更关心秦厌和秦氏集团的事。她忽然有一种其实她也没她以为的那么了解闻爸爸的感觉。
“不是。”她认真地说,“他有喜欢的人,本来是打算和别人一起吃饭的。你放心吧,我不会早恋的。”
“那你这不就是备胎吗?”闻爸爸眼睛一瞪,“闻盈你这什么出息……你居然还同意和他出去?”
是啊,闻盈现在想想也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但其实重来一次,她还是会答应秦厌的。
即使她现在很确定他们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真是一笔烂账。
“没有下一次了。”她说。
闻盈起身,在闻爸爸的催促中拎着书包走上楼梯,匆匆忙忙收拾,躺在床上的时候已是深夜。
她把自己用力扔在床上,柔软的床垫凹陷下去,将她裹住,舒服得让人想哭。
闻盈猛地翻身,把头埋在枕头里。
其实她觉得这一天过得挺开心的,有很多难忘的回忆,倒退回一天前,她一定想不到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天竟会有许许多多的惊喜。
她是真的觉得挺开心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无人知晓的时刻,当她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时,眼泪瞬间打湿了枕巾。
她哭了,可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或许她知道,只是她不愿意知道。
第6章 迷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阮甜”这个名字就像一个魔咒,闻盈不愿提,不愿听,也很少去想。这本身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她们毕竟还身处同一个校园,阮甜也并不是那种全然默默无闻的普通学生,闻盈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有意无意地听见。
她承认她对阮甜既酸涩规避,又无可否认的好奇。她能做的唯有沉默。
“听起来像是伏地魔。”闻弟弟撕着面包吐槽。现在的小学生真的很成熟,比如闻弟弟就能很老气横秋地问,“老姐,听起来像是你的情敌啊?”
闻盈微微抿唇,手下一用力,把炖得松软烂糯的小排骨戳得七零八落。她有点后悔和闻弟弟说起这个了,他们姐弟实在是很冷淡的那种关系,她真不该说的。
但她没人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