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鸯拜访江统,时已向晚,辞出之后,即有侍婢送晚膳入房,但侍婢再入掌灯之时,发现一食几丰盛的饭菜,竟是一筷未动,她小心请问,是否需要加热,或者另换一批新鲜的?江统温言说道,“不必了,我一点都不饿,请撤下去罢。”
是晚,江统房中,烛光隐隐,一直没有熄灯,似乎……一夜未眠?
直至次日卯初(早上五点)前后,灯火方息,但江统并未安歇,不久,便有人见到,江先生踟蹰河边,有时候还会书空咄咄,不晓得在嘟囔些什么?
彼时,东天不过微熹,地面依旧一片黑暗,江先生的表情,是看不清楚的。
直到天色大亮,江统才回到房中。
侍婢入房,服侍盥洗,之后再送入早膳,这一次,江统喝了半碗粥,余者,皆一筷未动,便叫撤下去了。
大约申正(下午四点)时分,消息传来:
成都王杀陆云、孙拯,皆夷三族。
更多细节如下:
王彰等僚属联署上书成都王,曰:
“彰等闻人主圣明,臣下尽规,苟有所怀,不敢不献!”
“陆机计虑浅近,师徒败绩,以法加刑,彰等不敢不谓当;将军丧军,自领其罪,亦足以肃齐上下,威示远近,所谓一人受戮,天下知诫者也!”
“然,以机、云为反逆,必加族诛,未知本末者,莫不疑惑!”
“夫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刑人于市,与众弃之。惟刑之恤,古人所慎!”
“今明公兴举义兵,以除国难,四海同心,云合响应!罪人之命,悬于漏刻;泰平之期,不旦则夕矣!机、云兄弟,并蒙拔擢,俱受重任,何有背罔极之恩、向垂亡之寇;去泰山之安、赴累卵之危之理?”
“进退之间,事有疑似,圣鉴或有未察!刑诛事大,宜详校其事,令事验显然,暴之万姓,然后加云等之诛,未足为晚!”
“今之举措,泰山之重,得则足令天下情服,失则必使四方心离!不可不令审谛,不可不令详慎!”
“彰等区区,非为陆云请一身之命,实虑此举有得失之机,敢竭愚戆,以备诽谤!”
这道上书,情理并茂,血泪交流,成都王的耳根子,一向是软的,不能不有所动。
孟玖、卢志,不断递小话,卢志的话,尤其有杀伤力,“除恶不尽,养虎为患――昔赵王杀赵浚,赦其子骧,骧诣明公而击赵,即前事之鉴也!”
赵浚,武元皇后杨艳之舅,杨艳幼失怙恃,在舅家长大,正位中宫之后,感念舅氏之恩,还将自己的表妹――另一个舅舅赵虞的女儿赵粲弄进宫来,做了武帝的充华。
照理,赵氏是不折不扣的“杨党”,同赵王伦没啥直接的冲突,但事情出在那个赵粲身上。
不晓得咋回事,赵粲背叛了峻阳庶人杨芷,暗地里同贾南风做成了一路,因为她的关系,倒杨之后,赵氏一族,没有受到牵连;但赵粲弃杨投贾,理所当然被视作贾郭死党,连带着整个赵氏也被视作贾郭一党了。
赵王、梁王发动政变,赵粲自知难逃考竟刑戮,宫变当晚,便自缢而死;事后,穷究贾郭党羽,赵浚被杀。
不过,赵王也晓得,赵氏同贾、郭关系密切者,也就一个赵粲,因此,不为己甚,没杀赵浚的儿子赵骧。
你没杀我,不代表我要感激你,齐王、成都王起兵讨赵的消息传来,赵骧即逃出洛阳,北投成都王,成都王以之为都护,参与了黄桥及其后的一系列战役。
卢志的话,听上去,虽挺有道理,但杀陆机,成都王已经有点后悔了;杀陆云,决心始终难定。
王彰等上书之后,十数人联袂入见,叩头流涕,请陆云命,成都王更加犹豫了。
就在这时,狱吏来报:孙拯招了!
事实是――
孙拯遍尝酷刑,数度昏厥,两踝骨见,始终大呼,“陆士衡冤枉!”
狱吏亦佩服其义烈,劝道:“二陆之枉,天下谁不知之?然君不爱身乎?”
孙拯仰天长叹:“陆君兄弟,世之奇士!吾蒙知爱,今既不能救其死,忍复从而诬之乎?终不能从君之命也!”
孙拯门人费慈、宰意,诣狱,为孙拯鸣冤。
孙拯叹曰:“吾义不负二陆,死自吾分;卿何为尔邪!”
对曰:“君既不负二陆,仆又安可负君!”
狱吏密报孟玖、卢志,孟、卢知孙拯终不可屈,乃令狱吏冒孙拯做供词,然后趁其昏厥之时,强按手印。
狱吏呈上孙拯“供词”,成都王看了,先是瞪大了眼睛,继而喜动颜色:乃公没有杀错人!
乃执孟玖手曰:“非卿等之忠,不能穷此奸!”
遂夷二陆、孙拯三族。
费慈、宰意闯营,大呼“孙拯奇冤!”但他们没能见到成都王――
孟玖喝令,来者谋刺大王,乱刀砍死!
得知消息之首尾详末后,江统枯坐房中,一动不动,整整一个时辰。
然后,突然一跃而起――一个姿势坐的太久,血流不畅,还险些摔了一跤。
出门,直奔文鸯下处。
一见面,不寒暄,不做揖,只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次骞!我决定了!那条路,我走!……走到底!”
回到自己的下处,一坐下,即开始大快朵颐,将侍婢送来的晚膳――满满一食几的饭菜,吃的干干净净,一口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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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军再次东进。
一如何天之料,张方回撤至雍、司之交,粮草便接济上来了,非但粮草,河间王还给他补充了近万兵员,于是,屯华阴,休整士马,士饱马腾之后,掉头而返,鼓旗而东。
河间王给何天写了封亲笔信,对之前种种“误会”,表示歉意,并保证说,张方那个楞小子,我已经批评过他啦,此次东进,再不会发生类似的误会,请您放心罢!
意思很明白:我不来找你的麻烦,你也别来坏我的好事。
河间王做如此表态,算迫不得已,但是必须的――后路、粮路不靖,这个仗,没法子打。
也算说话算话,张方所部,虽然还是一路掳掠,但对何天相关利益,“秋毫不犯”。
何天虽未给河间王回信,却也没再找张方的麻烦。
长沙王也没像上一次那样,前出至百里之外迎敌。
就这样,河间军兵不留行,十三里桥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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