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那条横贯宫城的大道上,何天、“天使”同乘一车,何君面上端庄,心中大喝:
“i am come back也!”
还是自精华门入,还是东一长街,还是……哦,这一回,目的地不是弘训宫,是昭阳殿。
下车后,“天使”在前,何天在后,都是一声不吭,急趋而行。
不明里就的人一定很奇怪:两个宦者,后头那位,咋一脸胡茬子呢?
昭阳殿虽以殿名,但同弘训宫一样,也是一个独立的宫区。
殿阁曲折,堂奥幽深,也不晓得转了几转?头都有点发晕了,才算停了下来。
“天使”微微颔首,“请稍候。”然后就出去了。
这是一件偏室,但窗户极阔大,一排过去,墙壁的上半部分几乎都是窗户,但非左右水平开启,而是上下垂直开启,合叶在窗棂上方,目下,整排窗户全部打开――都用叉杆由下而上支了起来。
窗外庭院,假山玲珑,花木葱茏,清风入室,心旷神怡。
何天静静等待。
过了大约一炷香光景,屋外廊下,脚步声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何君!果然‘后会有期’了!”
迈槛而入,丰神俊逸,正是贾谧。
身上所着,不是朝服,而是便服,愈发显得潇洒飘逸。
何天长揖,“明公!”
“不必客气,就叫我长渊好了。”顿一顿,“请教表字?”
贾谧虽说“不必客气”,但何天岂能当真?对方是当今第一贵游公子,不过表示一下“礼贤下士”,自己只是一个给使,地位天悬地隔!
可是,他何有表字?
但此时代,“士”岂可没有表字?
不容迟疑,“……云鹤。”
这是想到了张华的“赏鉴”――“云中白鹤”。
“好!”贾谧赞道,“云中鹤唳!承‘天’之意,实君之写照也!”
何天心中微动:贾谧随口而出,但论意境,“云中鹤唳”较“云中白鹤”更佳,贾长渊以才学著名,看来,还真是名下无虚呢!
“明公谬赏。”
如果贾谧有张华那般名望,“云中鹤唳”四字一出,何某人就一举成名啦!可惜,你贾常侍虽有几分才学,名望较之张茂先,天差地远喽!
“只是,”贾谧嘴角含笑,“云鹤,你这身装裹,未免太过……别致了!东宫那边,真是荒……唉!真是什么花样都弄得出来!”
略一顿,“总不能就这样面圣?这样,你再稍候片刻。”
说罢,不待何天回应,转身而去。
要我再次“更衣”?
照理说,昭阳殿为皇后正寝,除了宦者,并不会有啥正经男人衣衫?――哦,宦者也不算啥正经男人。
或者,卫士的?如是,倒是可以接受。
这次“稍候”,大约是半支香光景。
廊下脚步声再响,却不是一个人的,其中,似乎还有女子?
贾谧当先而入,其后,三个妙龄宫女,鱼贯而入。
前面一个宫女梳垂挂髻,仿佛蒋俊;后面两个宫女则梳双丫髻,手上各端着一个木托盘,一个上头是一叠衣衫,另一个,上头是一盆清水、一条面巾、一柄剃刀。
梳垂挂髻的宫女在贾谧身旁站定,她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眼睛却极大、极圆,黑白极分明,眼珠极灵活,只在何天脸上一绕,何天便觉得心头一颤,不由自主,目光下垂,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个女孩子的形容――
怎说呢?像……一只猫。
“云鹤,你我身量相近,委屈你,暂时换穿我的衣衫罢!”
你的衣衫?
托盘上的衣衫,虽然叠的齐齐整整,难窥全貌,但锦绣灿烂,绝不能是卫士的衣衫。
“明公厚意,天恭敬不如从命。”
好家伙,你在昭阳殿,不但身着便服,还另备有一套?
由此可知,您必定常常“值宿”禁中,皇后正寝,出入如自家门户啊。
目光又和那个宫女相触,其实已有心相避,但就是躲不开那对灵活的眼珠!
这一回,看清了对方的身材:前凸后翘而纤腰一握;脖颈修长,领口甚低,一抹嫩白耸起,触目惊心。
这个女孩子……真的像一只猫!
除了猫,好像还可以有其他的譬喻……什么来着?
对了,漫画脸!漫画腰!
认真说起来,她的容色,其实不及杨芷的清丽绝伦远甚,但……总觉得有几分“非人类”的气象。
“阿舞,”贾谧笑道,“我可都交给你了――云鹤还要面圣,你可别太过分啊!”
“放心好了,”女孩子嫣然一笑,“吃不了他!”
贾谧笑笑,摆摆手,出去了。
“阿舞”?这个名字好,这样一个“非人类”的女孩子,应该有这样一个名字,愈发有点“漫画中人”的意思了。
还有,瞧她的这个身段,跳舞,确是极合适的……
还有,这个阿舞,看发型、看衣饰,应该只是个低级的女官――同蒋俊不相上下,但听谧、舞对话的语气,却全无上下之分,可见其位份虽然不高,却必是皇后的亲信。
皇后以妒忌闻名,放这样一个尤物在身边,想干啥?专门拿来考验、折磨皇帝吗?――叫你看得见、吃不着?
他还在胡思乱想,阿舞已拿起托盘中的那把剃刀,在托盘边缘轻轻一敲,似笑非笑。
何天心惊胆战:干啥?
净面。
就是刮胡子啦。
看着闪着寒光的剃刀愈逼愈近,何天很想说一句,“多谢姊姊,但某想蓄须……”刚刚嗫嚅着说了个“多”字,阿舞手起刀落,斩在何天的喉咙上。
只喊出半个“啊”字,便剧烈的咳嗽起来――阿舞用的是刀背。
“‘多’?多什么?多嘴?”
何天哪里还敢再“多嘴”半个字?连咳嗽也憋回去了,紧闭嘴唇,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阿舞满意地点点头,将剃刀交给一个宫女,“动手罢!”
原来真正“执刀”的,并不是你,还好些……
剃刀极锋利,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已收工,再用清水净面,一切妥帖之后,阿舞微微偏着头,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轻轻一笑,“更衣罢!”
何天学乖了,再不敢说什么“不敢辱劳姊姊,某自己来就好”一类的屁话,由得两个宫女上下其手,将身上的“制服”、中衣,一件件的扒下来。
阿舞只在一旁看着,一直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待何天一天之内第二次“不着寸缕”了,阿舞开始动作了――绕着何天慢慢的踱着,转一圈,再转一圈。
这是做什么?
咋觉得……我像一块待宰待卖的肉?
还有,阿舞踱步的样子,似乎踮起了足尖,真的像……“猫步”。
终于,小猫转回到何苍天面前,站定,伸出一根芊芊柔夷,在何天左胸、右胸,各各一戳。
这――
乃公不是鸭子呀!
还没完,阿舞的手指轻杵在何天两块胸肌之间的那条细沟上,慢慢下划。
何天魂飞魄散,我特么的今天就要失贞了吗?
柔滑的指尖划到上腹的位置,打住。
然后,缩回手,后退一步,偏过头,静静的看着何天。
我……心跳的都耳鸣了!
终于,笑意在阿舞的眼底荡漾开来,她指了指摆着贾谧衣衫的托盘。
两个宫女赶紧上前,一件一件往何天身上套。
我勒个去……
一切妥帖,两个宫女退开,阿舞偏着头,上上下下的打量“成果”――她打量人,真的很喜欢偏着头,只不过有时候偏向左首,有时候偏向右首。
终于,笑意再一次在她的眼底荡漾开来,竟敛衽一礼,“请稍候。”
何天受宠若惊,刚要还礼,阿舞已转身出门,两个宫女赶紧跟上。
细碎的脚步声远去,何天呆呆的,犹有如在梦中之感。
过了半响,吐一口长气,摇了摇头。
时间缓缓流逝,夕阳西沉,却尚未到掌灯时分,室内光线朦胧,已变得幽暗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或许没有这样长、或许还不止,何天的时间感已经迟钝了,说不好),廊下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
一听就晓得是“猫步”,而且,只有她一个人。
阿舞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长长的托盘,跪下,将其放在几上。
托盘上面,两个蒸饼、一碗粥、一碟腌菜。
这几样物事,后世眼中,平平无奇,但是――
所谓蒸饼,馒头也,其上部裂开,呈“十”字,何天不由心头一震了!
此时代,发酵技术初初诞生,识者几希,使蒸饼上部开裂“十”字――即后世之“开花”,乃烹调技术之极峰,只有极少数以服用奢华著名的名族方才掌握这门技术,就是皇宫大内,是否通此技,史亦无明载,现在,居然叫一个小小给使享用了!
那碗粥呢,虽然室内光线昏暗,但亦可以分辨其色为红,如无意外,这应该是贡自辽东的赤梁粥――其实就是某种高粱粥,但彼时辽东为化外之地、蛮貊之国,往来中原,交通条件极其艰苦,贡品数量极稀,“辽东赤梁粥”是正经的御粥,就是“以服用奢华著名的名族”,亦未必能够享用的。
至于腌菜,不大看得出来用啥做的,不入口,无从细辨,暂不评论。
无论如何,这顿晚饭,足可表明此间主人对我的重视了!
阿舞将手一让,“云鹤先生请!”
哟!俺在您这儿升级了?
赶紧一揖,“生受姊姊了!”
跪坐于阿舞对面,本想说句“谢皇后赐宴”,但又不晓得这顿饭是否仅出于贾谧的安排?话到口边,变成了“谢姊姊赐宴。”
此话似有调笑的味道――但非何天本意,岂敢?
阿舞略一怔,随即“格格”娇笑,“干我啥事?”
顿一顿,“先生或许尚未肚饥,不过,皇后刚刚进过晚膳,传你,咋也得再过半个时辰;再说,也不晓得今次‘面圣’要‘面’多久?所以,还是努力加餐饭罢!”
真是冰雪聪明!
何天的兴奋点全在“面圣”,确实还没有饥饿感;但阿舞说的对――“面圣”极耗精力,既是高度的脑力活动,也是高度的体力活动。
“受教!受教!”何天拿起了筷子。
“还有,”阿舞语气郑重,“有一层,你务必记住――皇后最不耐敷衍那种虚头巴脑的人,你有话就说,不要藏头露尾、扭扭捏捏。”
何天心中一动,放下筷子,抬手为揖,“多谢姊姊指教!”
“好啦!赶紧吃罢!”说话间,阿舞的神态、姿势都变了,手肘拄在几面,双手支颐,笑吟吟的看着何天举动。
这是几面,不是桌面,是跪坐,不是“椅坐”,阿舞这个姿势,上身俯的极低,由背至臀,形成了一条极美妙的曲线――这也罢了,反正何天看不见,他能看见的,是下垂的领口中,风光无限。
鼻血险些冒了出来,手一软,刚刚拿起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赤梁粥中,溅起几滴粥水。
阿舞大笑,长身而起,“先生慢用,婢子告退了!”
何天怔怔半响,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