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挠头道:“不用了,我家中的事不好连累他人……”
月霜说道:“我是说,你们从墨城出去后,总要留心些,躲开追杀你们的人,可这一路不好走,只你们二人,保全自身回到佩族太难。”
大汉谢道:“就是因为太艰险,路上变数多,我们还怎好连累他人?还是多谢万大人,我们出了墨城……生死由命吧。”
月霜笑道:“今逢乱世,甚少遇见像你们这样知礼之人,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对我脾气了,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能考虑考虑。当然,送你们去漠州佩族而已,对于别人,可确实会危险些,但对于我来说,这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月霜掏出骨哨:“我是贺族人,我母亲是贺族族长万归雁,凉州漠州有条商道,我们经常走,捎上你们,不麻烦的。”
月霜在白胖小子和魁梧汉子的惊讶注视中,吹了骨哨,之后笑道:“好了,等会儿会有人来护送你们从北门出去。北边是我们大宛的底盘,有我大宛新律在,他们不敢公开造次。”
“万大人如此相帮……这实在是……”魁梧汉子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话都说不完整了。
白胖小孩又扑通一声对着月霜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念祈福词。
月霜有些窘然,她之所以相助,一来确实是举手之劳,二来,这个小孩子也对她脾气,还有就是,她来见这两人之前,善堂的人已跟她说了,说他俩刚到洪州南的神庙时很是狼狈,小孩子脸上尽是泪水,却又很是坚强,还一直安慰旁边的魁梧汉子,又说他们一路上很是知礼,小心翼翼,尽量不给人添麻烦。
月霜刚做了母亲,看见小孩子心先软了几分,又听他们是知礼之人,就更愿帮忙。
那白胖小孩拜完,站起来,摘了挂在脖子上的一颗用红绳栓着的狼牙,递给月霜:“这个请大人收下,你帮助了我们,我也应报答。只是现在身上无黔族的信物,这个是我母族佩族的族令,是我母亲给我的,今天,我把它交给万大人。”
月霜怎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不必如此!”
“收下吧,现在我和达儿身无长物,能送的只有这个,请万大人千万不要推辞。”魁梧汉子说道,“万大人是我们的朋友,等我们平安回到佩族,一定还会重谢。”
“既如此,我就收下了!”月霜说道,“我会留着它,等南北一统那天,你们若来昭阳京,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们!”
阿兰南下检军,把已归属于江六军的泽阳军放到了最后。
北朝这边,公主亲自南下,士气高涨,主要苏北湘的军储也做的不错,阿兰所到之处,除了关切慰问,鼓舞士气,还有军饷和物资随到随给,其他军听说后,翘首以盼,打仗都有劲了。尤其是楼二军的前锋营,金秋和高升他们,天天卯足了劲要立个大功,让公主前来,风光迎接,军饷翻番。
楼玉对此非常满意,轻松拿下三城,继续挥师南下。
而南朝那边,因过年时崔一和朝突的亲军彼此之间起了冲突,洛州战场已停歇好几日,楼玉越打越靠南,驻扎在南都三十里外的临川,枕戈待战。
四月下旬,南朝军敷衍的在洛西主攻了几次,之后消极对战。
阿兰每日听步莲华的线报,都眉开眼笑,不高兴那是假的。楼玉打到临川的那日,收到消息的阿兰得意道:“是时候琢磨一统之后的事了。”
步莲华问她:“诸多事宜,殿下之前不都在做了吗?”
阿兰说道:“嗯,是在做。不过我刚说的不是那些……我在想的是,攻破南都后,我是烧了龙泉宫更畅快,还是推平它更畅快?”
步莲华默了半晌,喜气洋洋道:“别想了殿下,可能都不行。”
阿兰刹住脚,问道:“……怎么,我南都打下了,还不能烧个龙泉宫?我想起那狗皇帝,只有把他烧成灰才能解我心头的恶心感。”
“芦大人会上奏殿下,留下龙泉宫的。”步莲华说,“那可是前辽神龙年间,机枢大家唐裕的手笔,殿下要是一把火烧了,芦大人可能要气病三年。”
步莲华所说的芦大人是工部侍郎芦塔山,他人老性拗,年后奉旨翻新昭阳宫,阿兰说简单就好,他却偏要做精工细活,阿兰看过他给的昭阳宫奏请图之后,刚说了一句,不必如此繁复,简单就好,结果就被芦大人‘教训’了一上午。这位老臣还引经据典,搬出各朝各代国主皇帝所住宫殿,让她比较。
“一统之后,殿下的昭阳宫还是如此破旧,岂不是让后世人笑话我们大宛没有能工巧匠吗?那臣这个工部侍郎,不就是要被按上无能的帽子,遗臭万年?!”
阿兰:“哪有这么……”
芦塔山见她还未听进去,立刻搬出了南朝伪帝。
“连南朝那个狗皇帝都知道住前辽唐裕大师建造的皇宫彰显身份,难道殿下想一统登基之后,还住这个破宫殿?一统之后,怎能还不如一个被我们踏平的南朝!总而言之,昭阳宫这个破宫再住下去,老臣就引咎辞官,回乡丁忧去!让殿下住破宫殿?!老臣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絮絮叨叨,阿兰听得厌烦,嘴上不好说什么,因她知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自己对此的确一无所知且没什么要求,因而只是点头,口中道,那就依芦大人说的来吧,然而心中却想,破宫?我昭阳宫哪里破了?起码莲华还在种花,这时候开得正好,破?简直胡说。
现下她刚有了烧龙泉宫的念头,步莲华就提醒她三思。
阿兰陷入沉思。
也是,如果她因泄私愤烧龙泉宫,暂且不说别人,不说百姓如何看她,只芦大人一个人,就一定会气昏过去。
她是立志做明君的人,在这种事情上,自然不会任性为之,让老臣心寒。
于是作罢,阿兰说:“算了,我收回刚刚的话。史书有云,烧宫屠城乃暴君行径。”
步莲华笑道:“殿下终于领悟到了读史的重要性,吾心甚慰。”
“你在做什么?纸铺开了这么久,却不写。”
“我要画江开。”步莲华放下笔,“结果想不起来他什么样子了,又想到小孩子一天一个模样,还是算了吧。”
初生时皱巴巴的江开给阿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阿兰说道:“还能什么样,两只眼睛一张嘴,像红枣成了精,你要不就画个枣子给江宁。”
步莲华又道:“殿下真是好聪明,又一个难题解决了。如今你是越来越聪明,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兰哼笑道:“坏事。因为你拍马屁的水平越来越高了,我差点没听出来。莲华,你自己对照着史书看看,你说你像不像奸险小人祸国佞臣?最拿手的就是哄我开心。”
“开心吗?”
阿兰狠狠点头:“那是自然,谁被夸不开心啊?我挺开心的。”
“那就好。”步莲华甚有自知之明,“我也做不出什么丰功伟业了,然而,余生哄着你当个开国立朝之帝,留名千古之明君,这功绩也不小了,成就你就是成就我,你开心才喜欢一直听我说,听我哄你。”
阿兰玩笑道:“万一你要哄我做昏君了?”
“昏君?”步莲华诡异的停顿片刻,幽幽说道,“恐怕你昏君还没哄成,我就先被累死了……”
隔日,六百里加急,给江宁送来了他儿子的肖像画。
升级为爹的江宁满怀期望,兴奋的颤抖着双手展开肖像画,预备要夸的话在看到画中央的六个大字时,全堵在了喉咙,腔的他一阵咳嗽。
六个大字为:“你自己回去看。”
江宁不死心,翻来覆去研究这这张纸,终于在一小角落里看到了一颗红枣,蝇头小字旁边注释:“你儿子大约是这模样。”
江宁魔怔了,脱口而出:“糟了,不会真生了个红枣吧?”
晚上还没从这等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走出,月霜回来时,只见江宁拄着拐,虎虎生风走来,紧张问道:“……儿子真是红枣?!”
月霜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觉得此事动嘴皮子解释效果不佳,于是果断出手,把江宁给打醒了。
“怎么可能!”
“哈哈哈……我就说嘛,想都不会是。这还生了个奇谈杂说里的妖精不成?哈哈哈哈是你说,你哥也这么画,我还真将信将疑了一下午呢。”
北朝年后一直平顺,连百姓也瞧出了大势所向,人丁回流更是厉害,南朝战场乏力,朝中却有想做出功绩的庸臣,开始效仿南都,宽进严出,贺族和步莲华设的探听线脉,为不暴露,这些日子都暂时歇了。另一面,善堂也越来越不好做了,能成功到达墨城的孩子书生越来越少。
苏北湘听说后,有种自己的基业被南朝给一铲子砸平了的不爽感,他因放肆过一次,现在行事越发少爷脾气。
贺族和步莲华的线脉暂且歇息,只捡重要的军政消息传递时,苏少爷金算盘融了,重金聘了一些江湖人士,摔碗结义,继续做善堂大业。
旁人问起苏北湘,为何这节骨眼冒此风险,苏北湘咬牙切齿道:“那群人渣不懂怎么养孩子,那就让我来养,我毕生就这点追求,谁要拦我与谁为敌!”
月霜得知后,惊道:“湘哥是越来越任性了……不过,没想到湘哥任性起来,倒是蛮对味儿的!”
江宁笑道:“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家的,谦儿他就是人有点实心眼,其实细究起来,比我还靠谱,他大事不含糊的,你看这事办的多好,行事之前,先和江湖人士大张旗鼓的拜了把子,以后那些英雄好汉做事,就是兄弟情谊,江湖规矩,两头不沾,南朝想抓也抓不到什么把柄。”
阿兰也是这么想的,苏北湘重金结义之事传开后,她一拍腿,说道:“回去给苏北湘铸两个大金龟,放在他家门前镇宅!”
步莲华道:“殿下拿不出这么多钱,想想就好了,可别脑袋一热承诺出去。”
阿兰想起她南巡前,户部呈报的国库账簿,叹息:“……我之前,就是很早很早以前,还在南都讨饭的时候,以为皇帝是天底下最有钱的,没想到……”
打仗打钱,从备战到打完数年,钱依旧像河水一样,哗哗东流,永不停歇,各种水渠田宅宫宇,也都要钱,她动一动,也要钱……
阿兰从没见过这些钱,只见户部每月递来的账目上,那些款项不停地动,只听户部的人,几乎没过多久,就要说一句:“殿下整治吏部……要钱……”
“工部尚书修造祭天台……需钱……”
“兵部……御史台昨日请奏陛下……要钱……”
“南军俘虏……如何处置……钱……”
阿兰有次夜间发梦,大喝一声:“都闭嘴,没钱!!”
步莲华推醒她,笑了半宿,阿兰清醒过来后,坐在榻上发懵,天快亮时,幽幽道:“兜兜转转一大圈,做了皇帝还是要讨钱……”
她总有种错觉,做了储君后,萧九渐渐放权,阿兰接触的越多,想的越多,越觉得自己比之前更落魄。
南巡终于到了楼二军。
储君驾马,一身戎装出现时,这些之前就见过储君的楼二军兵士像疯了一样,嗷嗷叫着欢迎她,金秋差点兴奋地要搭弓射箭,给储君来个轰轰烈烈的见面礼。
楼二军龙旗飘扬,各位兵士身上的明黄龙袍也越发耀眼。
楼玉行了军礼,迎阿兰入总军帐,感慨道:“殿下之前从这里离开时,还只是个刚入北朝的普通姑娘,再次回来,已经是麒麟衣加身的一朝储君了。”
阿兰心情大悦,莞尔道:“这也要谢谢楼将军,里面有你的一份功劳。”
楼玉大方道:“那就请殿下记住之前的承诺,将来给个好听点的封号。”
“没问题。”
尽管步莲华不多疑,此时也不免要多问一句:“什么封号?”
楼玉哈哈笑了起来:“瞧把你给吓的!我还能有什么封号?要是向阿兰讨要帝君封号,你岂不是要抽死我?”
“……”步莲华轻咳一声,道,“随口问问而已。”
晚上开宴前,阿兰又去了一趟弓兵营。
弓兵营里的士兵还和以前一样,热情似火,一个个凑上前来,请求阿兰再叫叫他们名字。不过也有收敛,毕竟阿兰身份不同,这次倒不是光着膀子往前凑了,大家的衣服都穿的整整齐齐。
阿兰笑眯眯道:“我都记着呢。”
她挨个叫出名字,然后沉默了。
少了六个,其中就有阿兰夸他名字好的矮个子,高升。
阿兰愣在那里,士兵们默默看着她。
阿兰没忍住,背过身去,仰起头,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
“……你们都辛苦了……”阿兰轻声说道,紧接着,她又道,“不,不是……说这些话,分量太轻,你们都是我北宛的子民……都有家人,有爱人……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金秋道:“殿下,我们可是北宛的虎狼之军!自古征战,哪可能全都能平安返家?我们战士,死在沙场上是最高荣耀,只要仗打赢了,开盛世了,太平了,我们就算尸骨无存也值得!”
“从军入伍,就是誓死效忠殿下。”又一个兵说道,“贺然姐说过,山河血铸,战而生之人是传承,站而死之人是铸此山河的一份子,这是荣誉,也是做人的责任!”
阿兰情不自禁站了起来,眼中析出笑意:“好……说得好!”
那晚宴席之后,阿兰在军中暂歇,梦中只觉大风呼啸,阵阵兵戈铁马之声,她猛然睁开眼睛,夜晚宁静,临川天热得早,夜里已有虫鸣之声。
阿兰从梦中醒神,刚要松口气,忽然听到了暗门传声。
消息从北而来,第一遍时,阿兰愣住,不可置信的又听了一遍。
待第三遍之后,阿兰已披衣出帐,见步莲华也掀开军帐,嘴角紧抿,望向北方,红绫在温热的风中飘舞着。
阿兰走近,轻声问道:“……要不要告诉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