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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璧其罪
“赵娘子,又来给林大娘帮工啊!”不远处的妇人绑着头巾,小心的梳理着手上毛皮,远远看见元容就挥手招呼。
箩筐里的是昨日缝好的钱袋子,针脚严密无太多花纹,只做的耐用些,元容莞尔微笑,“林大娘眼睛不好使,做不得这些费眼睛的活计,我也不好吃白食,总要帮衬些的。”
“瞧娘子这手巧的。”妇人翻了翻元容箩筐里的东西,“等我把毛皮买了换些米粮,若是还有剩的钱,也要给我家男人配个厚实点的。”
“行,我先给大姐留下个耐用的。”元容点头,继续问,“你家那位又要出门了么?”
“接了个活,要去郧县跑一趟。”妇人停了手头的动作,“现在这么乱,还真不敢让他老往外边跑活。”
元容现在已经在宛城呆了近一个月,因着这些年来战乱频发庄稼不好种,米粮价钱高的骇人,好在宛城虽然地方不大却连接着东南西北四条大道,但凡有些本事的男人,要么外出跑活,要么贩马,故而有了这附近最大的马市,儿马、骒子、马驹、骟应有尽有,马价不一,上好的矫骍、青駹一匹能值七匹绢,四石米,天高皇帝远,久而久之,官市便外许私市,原本每月初一至初五开市逐渐发展成了两日一开,农具,毛皮,山货等其他畜产杂货也逐渐形成交易,供其所奉,易斯所缺。元容自从和顾子期分开也不知该去哪,思忖过后索性留在了宛城,谎称自己中途和丈夫失散,暂且在此地停留。
妇人说着眼神暗了下去,还未等元容安慰,又甩甩头,继续笑着梳理起了皮毛,“娘子也别太担心,咱们宛城纵南连北,但凡你男人寻你,都会打咱这过。”
“嗯。”元容应下,又与妇人多聊了几句,看时间差不多了才离开去给林大娘摊子上送东西。
林大娘五十多岁的年纪,老伴走的早,三个儿子都被拉去充军,早早的死在了战场上,只靠着做点手艺活勉强糊口,元容是被她在门口捡到的,那天下着雨,马市没开,她出去收柴火的时候就见个小姑娘,可怜兮兮的靠在她门口的檐子下避雨。
林大娘见元容生的又瘦又小,这才请她进家躲躲,给她端了杯热茶,这么一来二去就聊上了,方知眼前的女子嫁过人,路上和男人走散了,这才流浪到宛城。林大娘细细的打量着她,长得算是标致,就是脸上那块胎记占了大半个脸,猛地一看还怪吓人,又听她是个没了娘家跟着男人过活的,如今却连夫君的生死也不知,就忍不住想起了自己,聊着聊着就要落泪。事后觉得和元容颇为投缘,自己身边也没个说话的,干脆让元容住下,平日里帮着做点手工活换口吃的。
这日,元容还是如往常一样,把手头的东西盘放好,她不是个会卖东西的,林大娘也怕别人对着元容的这张脸指指点点,她便搬了马扎像往常般坐在一旁看着大路人来来往往,尘土扬起,元容揉揉眼睛,继续穿针引线做东西,中途就着茶水啃了块馍馍,只是这种平和又能维持多久,战乱之下何谈安稳。直到天空被橘色的薄云缠绕,林大娘才喊她收摊子。
又是一天过去,元容锤锤有些酸疼的肩膀,耳边传来林大娘有些沙哑的声音,她也陪着说了几句,惹得林大娘哈哈大笑。
“喂,给小爷的闪电钉个马掌。”熟悉的声音划过耳膜,元容收东西的手停在了半空,又听那声音继续道,“再挑两根鞭子送马队后边去。”
是了,这般自慢无礼,除了公孙训,元容想不出第二个人,可是这个节骨眼,他来这儿做什么,他不应该跟着赵衷回中都么。
“公子,咱们过了宛城,最远再去趟周平县,不能再往前了。”公孙训旁边一穿青袍的男子眯眼望了眼远方,“宛城不大,咱们差不多寻上三日便可。”
“大爷这是要找人?”买马具的伙计支着耳朵,边镶马掌边道,“咱们这城里的人都是熟的,两钱银子,要是您要寻的人在咱们宛城,我保证一天之内给您找出来,要是不在,您也不用在咱们这浪费时间了。”
啪——几块碎银子被扔在地上,公孙训兴趣缺缺的开口,“女的,是个美人。”
这范围也太广了,那人看了眼地上的银子,连忙弯腰捡起来,细细追问,“可还有别的特征。”
“没了。”公孙训摸了摸闪电,换来一声鸣叫。
这不像诚心找人啊,身边的青衣男子只好上前补充,大致比划了一下,“是应阳人,生的娇弱,丹凤眼柳叶眉,堪比西子,甚美。”
“外地的姑娘咱们这有,但是甚美的倒是没听过,要有这般长相的女子,城里早就传开了。”
“你听到了,没有,咱们动身去周平。”那人音刚落,公孙训就接住话头,“这可不是我不找,是根本找不着,回去你跟曹元晦照实说。”
元容手上动作不停,就听着身后几人的对话,心在胸腔里蹦个不停,元容指尖微抖,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公孙训是来寻她的!
“公子。”
“公子。”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公孙训瞬间停住跨马的动作,顺着女人的声音望去。太阳西垂,漏到女子身上轻轻摇曳着光晕,她脸上的胎记占了小半张脸,红的骇人。
“姑娘可知道我们要寻的人?”青衣男子上前一步拱手,他是曹元晦的手下,若不是曹大人怕公孙公子敷衍了事,也不会派他一起前来。
“哼,不用寻了。”公孙训顺手把马鞭挂在腰间,阔步走到元容面前,低头俯视着她,讥笑道,“这张脸可比你原来的模样顺眼多了。”
“娘子?”林大娘抱着东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道这位就是小娘子失散的夫君?林大娘又悄默地打量了几眼,这态度不像啊。
元容听见林大娘的声音,扭头冲她轻轻一下,又看向公孙训,伸手,“公子可否借我点银钱?我想谢谢林大娘的收留之恩。”
呵,公孙训冷笑,顺手一摸,一锭金子重重落在元容手心。
元容看着掌心的东西眼神微沉,“太多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么一大笔钱财真给了林大娘,势必会引来贼人,公孙训这是安得什么心思,他不可能不知才对。
“庆安,掏钱,回去找姓曹的要。”公孙训冷冷落下这句话,一打元容的胳膊,手腕微转,金子便升起小小的弧度,又落回了自己袖中。
元容接过庆安递过来的两块小银疙瘩,快步跑到林大娘面前,把银子放到她手心里,“这点钱您拿着。”
“他真是你男人啊?”林大娘又瞅了眼公孙训趾高气扬的模样,也不跟元容客气,直把银子塞到了怀里,又拍着元容的手背道,“我看他不是个好相处的。”
“他是我夫君的胞弟。”元容不想细谈这些,随口笑道,“向来是这个性子。”
俩人又说了两句,元容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公孙训离开。
“你要是舍不得大可以留下来。”公孙训骑在马背上,庆安不好让元容走路,更不敢与她同骑,只好把自己的骏马让给她,自己则在一侧帮忙牵着缰绳,马队没有离的太近,公孙训跟元容说话十句话有八句带着刺,“我大可说没找到你。”
讽刺听习惯了,元容也就麻木了,她骑在马背上,挠挠鼻子有点不安,“你没跟着陛下回中都?”
“消息够灵通啊。”公孙训目视前方,心中杀机骤起,手指不漏痕迹的抚着腰侧的佩剑,宛城是要塞,他们只要来寻姜元容,必然会路过此地。公孙训不知道元容是无意还是刻意,但终觉得她是个祸害,若不是留着她还有用,他早动手了,“陛下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刚养好身子。”
“我……”
“闭嘴。”公孙训不耐烦的打断她,“我只要活着就把你带回去,莫要再问些有的没的,陛下信你,我可不信你。”
赵衷,信她?元容敏锐的捕捉到公孙训话里的重点,嘴巴紧抿成一条线,不再多言。
天色渐晚,云霞收敛,元容抬手摸着身下的骏马,铁蹄敲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哒哒作响,每一声都仿佛再告诉她:她的夫君,派人接她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吃草瘦了三斤了,在没有肉吃的日子里,作为食物链的顶端,感到了巨大的悲桑~~~
☆、荆棘密布
“庆安的消息。”曹元晦把书信递给赵衷,示意他先看。
赵衷的手指修长,就是皮肤有些白的不正常,缺少了正常的血色,这些时日他留在回廊和应阳,对两城的将领也费了功夫,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当下,没有什么比定国的武将更重要的了,好不容易有些成效,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贺将军在军营内被毒杀的事一传到中都,公孙常就立刻差人快马加鞭的送了消息,原本就波涛暗涌的皇城变得更加动荡不安,他这次本打算等公孙训回来再作打算,每当到那边来了元容的消息,“元容在宛城寻到了,不日便可回来。”
曹元晦揣摩着赵衷的语气,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半响才开口,“寻到更好,也亏得你一早就应过幼礼,不然她怕是要葬在那了。”
“西梅河岸还能守多久?”赵衷没回他,又把话题引到了战事上。
“平间王那边似有动摇,和顺州那边走的颇近,河南王反倒在陲州沉寂了下去,罗安郡已反。”曹元晦叹道,“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武将始终没有多少良才出头,照这么下去,撑不久的。”
“父皇当年为兄长铺路,怕那些老将功高震主,生生打压了那么些年,苏贺两家落败,姜家不提也罢,连你们曹家想来多少也寒了心,如今到朕这里,只落得个无人可用的局面。”
“陛下。”曹元晦刚开口,赵衷便抬手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贺家这些年什么情况你也知道,纵然朕再是礼待,外祖也始终对母后和朕心怀芥蒂,五房子孙就剩下那么零丁几个小的,如今贺将军又被毒杀在军营中,他怕是真得伤心了。”赵衷把信摊在桌案上,“罗安王与赵涉表面交好,我与赵涉之间,他自是要站边更亲点的兄弟的。”
至于罗安王心里到底想些什么,那都不重要,赵涉想必也不在乎。
元容再次见到赵衷,是在一个朗朗的午后,院子里的花开的正好,她风尘仆仆的赶路回来,每靠近回廊一步,她的心就安定一分,就像迷途的大雁漫无目的地南飞,却偶然间又回到了自己的雁群。
“回来了?”院内,赵衷正修剪着一盆开的旺盛的花草,远远就听见有女子的脚步匆匆而来,待靠近他才骤然停下,赵衷伸手摸摸娇艳的花瓣,又细细的剪了片有些泛黄的叶子,才放下手中的东西,笑着转身。
元容穿着鹅黄色的小衫,头发盘了两个花苞,缀着两颗粉珠子,看上去又瘦了,显得眼睛更大了许多,这会儿就站在他面前怯生生的看着他,有些不安,还有点委屈,脚尖轻点地面,指头不停地转着垂在胸前的头发绕圈圈。
“怎么穿的跟个丫鬟似的。”赵衷先迈开步子,离元容还有一臂的距离时,抬手在她眉心点了点,“是不是幼礼又欺负你了。”
元容抿着嘴,赵衷的声音一出来,这些日子以来压在心里头的委屈怎么都控制不住了,吸吸鼻子,就在赵衷以为她要跟他述说这段子日吃的苦头时,只见元容嘴巴一撇,一串眼泪就这么生生落了下来,声音也由一开始小声的啜泣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手指不由的捏住赵衷的袖口,边哭边告状,“公孙训不给我买新衣裳,凶我,不让我说话,还威胁我说要把我丢到深山里喂狼。”
“他骗你的。”赵衷见元容哭的凄惨,只顺着她的话安慰她。
“我还被太阳晒伤了。”元容撩起小袖子,向赵衷展示着小的不能再小的伤,她垂头看着地面,又哭了几声才收住声音,带着鼻音小声闷道,“我以为回不来了。”
“这不是回来了么。”赵衷拉起元容的手,原本细腻的皮肤有些微微的蜕皮红肿,他小心地摸了摸,才笑道,“待会让元晦给你配副药,擦几次就好了。”
“嗯。”元容点点头,又哼哼的吸了吸鼻子。
“你看她那矫揉造作的模样。”公孙训站在院外,里面的一切都尽收眼底,要不是曹元晦拉着,他早跟着元容进去了,“在路上也没听她说自个晒着,一见到陛下就在那扮娇牡丹。”
“行了,行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她就真跟你说了,依着你这脾气,能给她请大夫?”
“我凭什么给她请大夫,我把她活着带回来已经对她仁至义尽!”公孙训又看了两眼,才扭头把曹元晦往后推了几步,正色道,“她最多在这留两天,我不管,这可是你们应下的。”
曹元晦眯眼望着院内两道身影,有点头疼,“过些时辰再跟陛下提吧,他既许诺了你,必会做到。”
元容长时间急行赶路,本以为到了回廊身子会吃不消,没想到兴奋劲直接把这些苦累都盖了过去,先察言观色地把该交代的交代完,见赵衷不像生气的样子,才放下心来,挑了些这一路看到的东西讲给赵衷听,唯有风云寨那段,被她不动声色的略过。连她自己都膈应的东西,她不想讲出来再膈应他人。
等到月亮悄悄走到树梢,元容才打着小哈欠从赵衷院里出来。
“这女人真啰嗦。”月色照在庭院,不久后,门口传来公孙训的声音以及嗒嗒的敲门声。
“进。”赵衷正坐在四仙桌前,单手撑额,面前是几碟精致的糕点。
公孙训顺手捏了枚桂花糕塞到嘴里,衣袍一撩,坐在了赵衷下手。
曹元晦暗自摇头,只得跟在后面掩了房门。
三人相顾无言,赵衷抿着茶水,半盏过后,还是公孙训忍不住了,开口,“陛下打算何时把她送回中都。”
“让她歇两日罢,总不好这般急迫,”赵涉还要在西梅河岸费些功夫,赵衷放下手中的杯子,“小姑娘家,怪可怜的。”
“可怜?她那里可怜,大大小小的,您救了她多差次?若不是您怜惜她,她一早就给自家堂妹做替死鬼了,之后朝凤殿那事更不用提。舍不得她,换不的机会。”公孙训认了半天,才又不乐意的补充,“您放心,就凭她那张像极了子和姐姐的脸,赵涉那厮也不会杀她。”
“这事幼礼说的在理,何况到了中都乐衣也在,不会出大差池,姜元容若是助你,事后我和公孙二人定会跪地予她谢罪,然而现在不行。”曹元晦跟公孙训不同,他对元容虽有防备,却无杀机,“她毕竟是姜家女,能为姜家做到哪一步,你我皆不知。还有这次,顾子期为何不杀她?哪怕她是女子,可在那人眼里,她活着也该是个变数才对。”
室内一片寂静,好一会,赵衷才开口,他的声音不重,也听不出多少情绪,“元晦,你先给公孙常去封信,等元容入中都的时候让他照应些,莫要太针对她。”
“常公子又不是幼礼。”曹元晦见赵衷态度,知他是应下,压在心里的石头瞬间轻了些许。
“陛下圣明。”公孙训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唇角一勾,“那就让她多休息几日再去吧。”
“不必了,夜长梦多。”还没等曹元晦和公孙训反应过来,就见赵衷起身,烛火下神色有些莫名,“让公孙常把咱们要做的事都告知元容。”
“万万不可。”话一入公孙训的耳朵,就见他起身反对,“我不能拿我大哥的命冒险。”
“这是最好的办法。”赵衷捋着腰间的挂穗,佩瑶入手温润,“哪怕你们想让她做颗棋子,也该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的价值,求生欲和收益是对等的。”
“可她若有二心,咱们计划全盘暴露,我大哥岂不是很危险?”赵衷这话说服不了他。
“公孙常手里握着虎贲军,乐衣又在她身边。”赵衷思忖片刻,“若她有异,杀了便是。”
这事赵衷心里掂量了许久,要真让元容毫不知情的入了中都,她十有八九是活不到他回去的。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元容身上的疑点太多,莫说别人,便是曹元晦这么善盘的人都不信她,要是有朝一日他真没了,即便再无辜,元容也活不长久,命运对她真的太过苛责。
咳咳——几声咳嗽从赵衷口中溢出,一时有些压抑不住,曹元晦慌忙上前要给他探脉,却被赵衷笑着制止,“无碍。”
收回掩唇的手,赵衷透过窗纱看着窗外的月色朦胧。
元容说她要把他在的地方当成新的家,那么他唯一能为这个家人做的,就是趁还活着的时候,尽量给她机会去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纵然之后的路荆棘密布,危险重重。
作者有话要说:文案即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