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达看着他,仿佛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确认什么,终于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眼角漫起一层雾气。
她靠着软枕倚在床头,目光和缓,长长叹息:“我还以为,这辈子是听不到你这么叫我了。”
“不是说,不会认我的吗?”亚伯特没有回头,只憋着声音闷闷地道。
“认与不认,你都是我的儿子呀……”
柯依达的声音平缓如水,却有着异常温暖的力量。
亚伯特倏然回过头,但见她只是那样懒懒倚在床头,面容苍白而虚弱,嘴角却有恬淡的笑意,目光和缓,有着苍凉的暖意。
刹那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击中心头,他微微一颤,心底却泛起莫名的酸楚,少年时颠沛流离的孤独彷徨一幕幕闪过,委屈与心酸交织在一起,几欲落泪。
柯依达看着他紧咬着唇不让眼泪滚落的样子,深深叹息。
她的儿子啊,经历了无数战火的洗礼,刀枪不入无懈可击,可终究也是个倔强可怜的孩子。
“过来。”她伸出手去拉他近前,抬手替他抹去眼角的湿意,“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是我的错,若是当年没有把你送走,也不至于……”
“不,赫尔嘉大人都告诉我了,当年,母亲是要来找我的……”
是造化弄人,不是母亲的错。
亚伯特摇头,眼泪却终究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赫尔嘉在门口站了很久,听得里面隐隐约约的啜泣之声,心中感慨,却不知为何,如一块大石落地,竟是安心了许多。
她等了一阵,等里头的动静小了下去,方才清清嗓子扣了扣门。
“公主殿下?”
“何事?”
“修格・埃利斯公爵和埃森・凯瑟侯爵前来探病。”
柯依达收敛了表情,思忖了片刻,披衣起身:“叫他们到前面的议事厅等。”
亚伯特看得微微皱眉:“母亲,你这重伤未愈,不宜操劳……”
柯依达叹了一声,却是别有意味地看他一眼:“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露了怯呀……”
她顿了一顿,又道:“你待会儿也去梳洗一下,用些早饭,外人面前不可松懈了。”
亚伯特欲言又止,却终究只是点了点头,出了房门。
那边赫尔嘉已经送来早餐,然后找来医官,为柯依达重新诊治了一番,又将伤口重新换药包扎,以医官的话说,总算是毒素已清,只需仔细调养即可。
送走医官,她便披衣起来,亚伯特已经梳洗过,用餐已毕,一身军装笔挺地随她进了前厅。
而另外两位枢机卿,已经在议事厅等了很久。
柯依达只着军装的衬衫长裤,肩头披了黑色的军装外套,整个人看起来仍是有些虚弱,但她能够起身理事,倒是叫修格与埃森两人有些出乎意料。
“公主殿下昨日伤势凶险,今天看来倒是好转了许多。”尽管有些讶异,但修格仍是安心许多。
“余毒已清,就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身体还有些虚而已。”柯依达在上首落座,淡淡地道,“只是接下来,要多多劳烦两位了。”
“公主言重。”修格微微欠身,“帝都中善后事宜下官已经着手料理,索罗私邸已由监察厅查抄封禁,相关人等已押入刑讯司待审,目前帝都之中尚算平和。不过……西南军区那里――”
“叫北疆军和东平军封锁西防军辖区,若有异动格杀勿论!”柯依达斩钉截铁,“另外,叫军法处派人,以军法审查的名义去一趟米兰,彻底洗一洗索罗家在军中的势力。两位看,这样可行?”
军中调度自有国防部下令,其余两位枢机卿自然没有意见。”
“公主殿下思虑周全,下官并无异议。”埃森・凯瑟缓缓地道,“不过,下官以为,未免军心动荡,还是尽快任命一位新的西防军军长比较妥当。”
“军区长官任命兹事体大,等陛下回来再商议吧。”柯依达点点头,举起手边的茶杯,“行宫那边可有消息?米亥鲁,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听她这样问,修格的表情迟滞了片刻:“根据最新的消息,昨天傍晚,米亥鲁殿下已被陛下下令赐死。”
“这么快!”柯依达几乎打破手里的杯子。
当初就算是娜塔莎这个并不得宠爱的长女,皇帝尚且仍有恻隐之心,如今,却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赐死了米亥鲁?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
亚伯特侍立在一旁,余光留意到她略显苍白的脸,心中微微一顿。
修格打量一眼她的脸色,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另外,昨夜陛下的旧疾又复发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恐怕还要耽搁几天,似乎是打算让安瑟斯殿下先行返回帝都。”
亲手处置了谋逆的儿子,皇帝心中怕是也不好受。
柯依达叹了一口气,如此不留余地,看来是决意要为安瑟斯扫清一切障碍了。
“现在御驾身边还有谁在?”
“东平军的科恩・林顿军长应该会很快动身去西南坐镇,陛下身边除了费兰,还有枪骑兵的蓝德尔在。”
柯依达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倒是埃森・凯瑟侯爵湖绿色的眼睛闪了一闪,有些欲言又止。
“埃森卿,还有什么事吗?”
“海因希里・索罗公爵被押在刑讯司大牢。”埃森刻意顿了顿,“他请下官转达,想要……见一见公主。”
柯依达微微一怔,便是修格闻听此言也是微微皱了下眉。
良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缓缓的叹了一声:“也罢,埃森卿,你安排一下,我去见他。”
大概是在他手上吃过闷亏的缘故,亚伯特对于海因希里并没什么好感,更想不通为何柯依达还要特意走这一趟。
只不过她既然点了他随行,他自然也不能够推诿。
离宫来到监察厅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刑讯司的大牢暗无天日,阴冷潮湿,一步一步走进去,耳边都能够听到两侧刑房传来施刑的惨叫之声。
海因希里・索罗被押在走廊尽头的牢房里,刑讯司的长官引着柯依达进去,便识趣地招呼看守的宪兵远远避开,只留下神鹰军的金发中将执剑守在门外。
“柯依达,你受伤了?”
海因希里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她虚弱惨白的面色,有些吃惊。
“拜你那位副官所赐,所幸捡回了一条命。”柯依达轻描淡写地道,
海因希里愕然,继而露出几分歉意:“我没想到他会如此。”
“也算是对你的忠心吧。”柯依达不以为意,“安诺德副官,也算是条汉子。”
海因希里苦笑了下,没有再说话。
他如今在狱中,只着了一领白色的衬衣和黑色军裤,衬衣的领口解开两粒扣子,松垮地歪在那里,身上倒是没有怎么被动刑的痕迹,只是精神显得有些颓废。
“我听说你要见我,何事?”
海因希里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看你。”
“海因希里。”柯依达有些无奈,“你的姐姐巴琳雅夫人,如今已被软禁,她几次托人传话,恳求来见一见你,你――”
“不必了。”海因希里摇摇头:“事到如今,我有何面目见她?”
他的姐姐,是他亲手将她送入这深不见底的皇宫,又是他为了家族与权力,毁了他唯一的儿子。
他微微仰头,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我所行之事,她一无所知,此时就不再拖累她了。”
巴琳雅夫人,与小公主乌蒂娜,在这件事上确实无辜,只是此番也难免有池鱼之殃了。
柯依达微微叹息:“陛下的后宫,他自己会处置的。”
顿了顿,她又道:“米亥鲁……已经被赐死了。”
海因希里微微一颤,湖蓝色的眸子里激起巨浪,沉默了半晌,终于恢复宁静。
“不愧是我们的陛下,当机立断,阴戾狠绝。”他轻笑起来,不知悲喜,“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不惜一切为安瑟斯殿下铲除一切障碍。”
柯依达眼瞳微动,没有说话。
海因希里却是只管继续说下去:“米亥鲁死了,索罗家败了,接下来,又会轮到谁呢?”
“海因希里!”柯依达厉声打断他,背脊却有些发凉。
海因希里目光淡然地看着她:“柯依达,我不是危言耸听,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在权力的诱惑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门口那一抹金黄身上。
“好好保护你自己和你的孩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轻缓柔和,湖色的眼瞳深如潭水,柯依达看的心底一软,合了合眸:“我会的。”
她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柯依达。”海因希里蓦地叫住她,却隔着几步远怔怔地看她许久,方才开口,“倘若二十多年前,先遇到你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你是不是会给我一个机会?”
柯依达停住脚步,她回过身来,望着他比年轻时更加成熟和沧桑的英挺轮廓,恍惚又想起了当年初次见到他时候的场景,好像是在“蔷薇花会”上,石青色长发的侯爵少爷,英姿勃发,风流倜傥。
她只觉得时光飞逝,碧落茫茫。
她叹了一口气,却只是道:“海因希里,你这又是何必?你明知道,你有你的执着,你的野心,而我有我的责任,你我之间谈论感情,本就是件奢侈的事情。”
她的目光定格在门口那一抹金黄之上,仿佛穿透了时空:“而那个人,他没有显赫的身家背景,没有那么多的利益纠葛,更没有勃勃的野心,他是那样的纯粹干净,这世上,也只有他,才能这样纯粹地爱我了……”
海因希里无力反驳。
“那么……”他想了想,终究还是不甘地道,“换一个问题,这二十多年来,哪怕只是片刻,你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柯依达沉默了很久。
“海因希里。”她道,“你是一个很好的战友,一个很好的对手。”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甩了一下斗篷,便出了门去。
身后亚伯特紧紧地跟上。
海因希里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神情木然。
“柯依达。”他低笑,略带讥讽,“你够狠,就算是到了这一刻,连骗一骗我都不肯,也罢,也罢!”
人生在世,能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大概也算是荣幸了吧?
海因希里笑起来,牢房一洞青灯在笑声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