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过惊讶,庄扬失声唤出。
刘弘回头,对庄扬一笑,招呼庄扬过去。
周景见庄扬过来,示意庄扬坐下,并让刘弘继续讲述。
“兵入信王宫时,因信哀王自焚,前殿起火。吴军师疾呼士卒灭火,由此保住了石阁的藏书,只是藏书大多已散乱、破损。”
刘弘缓缓陈述,他所说的石阁,是信朝朝廷数百年的藏书之所,也称为秘府。里头珍藏着天下的书籍,许多在民间皆已绝迹。
“吴军师说,请得子慕先生前来,这石阁的藏书,也才有合适的人整理。”
刘弘传达吴军师的话语,心里暗自“鄙夷”下军师真是投人所好。
“天下的户籍册,山川图也在吗?”
周景明显心动了,他这人治学严谨,而且嗜书如命。
“先生,也在石阁中。”
刘弘知道这些东西,不只是因为吴军师特别重视,更因为这是日后统一天下,治理国家的重要物品。
周景拊掌,他露出的神情,说是欣喜,不如说是欣慰。
刘豫的军队,攻进信王宫,不是急着抢珠宝美人,而是先扑火救下石阁的图书,这才是真正的王师。
“公子几时启程?”
周景显然已同意了。他去整理石阁的图书,不参与政事,即能专研学问,又能安静著书。
“明日。”
“我这边稍作准备,一月后前往。”
周景还有自己的事要处理,没法跟随刘弘过去。何况蜀王多疑,他若是跟随汉国的使团离去,难免要被蜀王惦记上,以后要回蜀地可就难了。
“好,我回去会告知吴军师!”
这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结果。用一座藏书阁的书,将子慕先生引去汉国任职。
庄扬在旁听刘弘的话,心中的情感,犹如周景那般,跌宕起伏。能进入秘府查阅图书,是许多学者一生的追求。所以先生会赞同,庄扬不感到意外。
周景和刘弘交谈完事,这才和庄扬说:“阿扬,为师今日唤你来,一是让你知晓中原事;二是,公子借我此处与你相见。”
周景自然知晓刘弘的身世,也知道庄扬和这人的交情深厚。
“你们安心在此交谈,若有人进来,小童会前来禀报,我开门让你们往后门离去便是。”
就是魏嘉前来,也要先瞒着他。往年周景在外游学,魏嘉有二三载没有周景的音讯,着急下派人四处寻他,甚至花费重金悬赏。说来周景的名声七成是自己挣的,三成则是财大气粗的魏将军无意造就。
第55章 符节 结伴
刘弘在蜀地多日, 有他调查蜀地虚实的职责, 何况还有兄长迎亲之事需要操办,他倒是想在离别之前, 能与庄扬好好相处, 日夜相伴, 然而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情。
这趟趁着来拜访周景,顺便在此与庄扬相会。
周宅的后院, 梅花娇艳, 落英缤纷。跪坐于席位上的两人,相视许多, 一时都沉寂了下来。
此地自然不如庄扬的寝室隐蔽, 虽然周景已离去, 后院就他们两人。拥抱亲吻都做不得,刘弘不敢在此冒犯,庄扬也不会允许。
“二郎,我想邀你去长安, 与周先生同行, 不知二郎肯吗。”
刘弘跟庄扬说这些话时, 仪态像是对一位名士般恭敬,而非至亲之人。
“肯,我可以护送先生前去。”
庄扬毕竟是周景的门生,他对秘府中的书籍也有浓烈兴趣,何况,他也想看看由刘弘父亲建立的这个汉国, 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那好,二郎,我这里有一件符节,你随身携带,进入汉国,出示此物,便会有士卒护送你们进都城长安。”
刘弘从怀里取出一件铜制的符节,这是使臣的信物。
他务必要保护好庄扬,所以会在庄扬进入汉国界前,命令边县的县尉派兵接应他们。
庄扬接过符节,握于手中,面对雍容不迫的刘弘,庄扬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已是位王嗣。
“阿弘,这一年,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先前两人相处时太匆忙,许多事都来不及问他。
“终日在打仗,也说不上来好与不好,二郎莫担心,打的都是有把握的仗。”
刘弘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他武艺高强,何况也惜命,从不鲁莽。
“二郎到长安,我与你到上林苑走走。”
“好。”
庄扬笑答,他知道上林苑是信朝皇帝的园林。只是后来信朝衰败,这庞大的园林无人照顾,大抵是荒废了,山川花草,野禽聚集,景致该是很美。
两人坐在梅树下,平静交谈,他们的言谈举止不至于太亲昵,也绝不生分。
周景过来,正见庄扬抬手扫落头上的两片梅花瓣,刘弘的目光长留在庄扬身上,不曾移开。
“门外有随从前来禀报,说有急事请公子回去。”
周景泰然自若,上前通报。
刘弘起身说:“有劳先生报知。”
“先生、二郎,我们长安见。”
刘弘行礼,和周景、庄扬辞行。
庄扬回礼,他抬起头,看着刘弘,眼神温柔、眉眼含着情意。刘弘目光落在庄扬腰间的错金带钩,他对庄扬桀然一笑,而后他收敛神情,大步迈开,义无反顾朝院门走去。
他们今日无法搂抱在一起,依依惜别,也不会有属于他们的一个夜晚。
庄扬和周景将刘弘送出院门,刘弘乘上马车,与二三仆从离去。
马车远去,消失在道路尽头,周景才说:“阿扬,不如和为师一并留在汉国编撰文书。”
“弟子不会出仕汉国。”
庄扬轻语,他心中有自己的坚持。
“为师见他是念旧情之人,为人沉稳,能托付大任。你又是为何,要留在这毫无希望的蜀地?”
周景背手而立,看着整洁却也萧瑟的庭院,心中怅然。
庄扬没有一句辩解,只是伏地对周景行跪礼。
周景何等聪明之人,见庄扬这般举止,知他心中有苦衷。看他腰间那件错金带钩,是中原的样式,大概是刘弘所赠吧。
是有什么样的难言之事?周景心中隐隐不安。
在竹里居住那几日,周景发现庄扬每日清早,必站在杆栏前,眺望对岸习武的刘弘。那时刘弘不过是一位贫困的农家少年。就不说这每日清早必行之事,言谈中,也多次提起这位邻家子。
庄扬是周景弟子,他熟悉庄扬的性情,庄扬随遇而安,待人如沐春风,可除去家人,很少有外人,能让他如此在意。
“起来吧,你即不说,为师也无从罚你。”
周景唤庄扬起身,他知这弟子沉稳、内敛,想必也不会是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多半只是想留在蜀地照顾家人。
第二日午后,庄扬在城门送别刘弘。热热闹闹的迎亲队离去,夹道都是雀跃观看的百姓。
冠剑装束的刘弘,如来时那般,沉稳庄穆的离去。他年少俊美,身份高贵,就这么一晃而过,身上也吸引不少市井女子的目光。
不知他在中原,该有多少豆蔻年华的女子看中他咧。
庄扬将目光从刘弘身上收回,他希望刘弘那份对自己的迷恋之情,能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逐渐消散。如果自己留在汉国出仕,会将两人带入极其困难的境地。这是庄扬不愿看到,并且要谨慎避免的事情。
载着刘弘的马车逐渐为后面的人马遮掩,直至看不见,庄扬觉得他该离开了。跟随在庄扬身边的大春妻子忧伤哭泣,庄扬的心却很寂静,他和刘弘的分离,是必然之事。
队伍里,大春穿着士卒的衣服,英气焕发,踌蹴满志。他于人群中,看不到瘦小的妻子,他不时摸摸胸口,他怀里揣着两颗妻子煮的鸡蛋。
大春跟妻子约诺,等他混出头了,会来接春妇。就不说春妇已有数月身孕,不便长途跋涉,何况随军的士卒妻子,生活极其艰苦。留她在庄家,庄家仁厚,必会善待。
“二郎、春嫂,我们回去吧。”
阿易挤开人群,前来催促。
“走吧。”
庄扬握住手中的带钩,感受到它身上传来的凉意。那夜在书房,委实太匆促,庄扬没有问刘弘赠带钩的含义,庄扬隐隐觉得这是刘弘对他没有说出口的一份承诺,而且是长期的承诺。
希望不是如自己所想。
刘弘走后不久,庄扬去郡府辞官,遇到了负伤的虞督盗,他胸口缠着布条,没有穿皮甲——大概挺疼的。
庄扬想,多半是捕抓盗寇时受伤,然而他不觉得应该为督盗包扎,或者给予几句安抚,只当没看到他。
因着虞督盗的纠缠,庄扬在去年冬时,便有挂印辞官的念头。只是冬时祭祀多,想着这一走,倒是有些愧对相伴了一年的神明。
有始有终,即已过一年,就此辞官,让郡守另辟他人吧。
自周宅修葺一番后,四周的居民,都知晓这是宅院的主人回来了,渐渐关于子慕先生住在此地的消息就传开了。
文友络络不绝就算了——庄扬也没打算一直瞒他们,锦官城不相识的贵门富豪、郡守使者的马车,也不时前来,周景实在烦不胜烦。
“我派几个兵过来,把你门院守着,谁来也不许进来。”
一日魏嘉见周景被来访客人吵得没处躲匿,帮周景想个办法。
“这事便要怨你,不该将院中杂草铲去,墙也不能修。”
周景蹲在墙角梅树后看书,见到魏嘉颇有怨言。让宅保持鬼屋的样子,谁也想不到里边住了人,不就挺好。
“怨我何用,走走走,快搬去我的将军府,别说郡守的人,就是蜀王的人,我也给他挡在门外。”
魏嘉拉起周景,他打量老友,觉得周景在这破房子里住这些日,明显瘦了,一袭青衣穿起来越发仙风道骨。
“不过再忍它几日。”
周景席地而坐,手不释卷。
“忍它几日,搬去我那宅院吗?”
魏嘉拍拍竹席上的花瓣和泥土,一屁股坐下。他的坐姿粗鲁,周景的坐姿是标准正坐。
“我要去汉国,汉王接收了信朝石室的典籍,邀我前去整理。”
一时静寂无声,唯有梅花在两人眼前无声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