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扬并未留意犬子到来, 他抚弦弹奏, 醉心于琴声。
犬子跟随阿荷, 来到水井旁,将鱼倒入一个大木盆中。
“阿荷,这人是?”
听得身后一个响亮的声音,犬子回头一看,见到了庄家大郎。这人个头很高,眼鼻和庄扬又几分相似, 但不像庄扬那样秀美,方脸浓眉,样貌看着有些严厉。
庄秉远远便认出犬子身上的衣服,是庄扬的旧衣物。
“大郎,这是住在西岸的刘家孩子,唤阿弘。他会捕鱼,跟他买些鱼来。”
犬子行礼,他呆呆看着庄秉,心里想庄扬长大后会是这样严肃吗?
庄秉上前瞧瞧鱼,见鱼肥美且新鲜,很满意。
“都是自己捕的鱼?”
“是。”
“别看他小,捕鱼打猎种田,什么都懂,就连弓……”
阿荷喋喋不休,庄秉打断她话语,问犬子:
“你几岁了?”
“十三。”
看着犬子,庄秉不禁想到当年抵达竹里的自己,也是个小男孩。这般小,便要养家糊口,实属不易。
犬子默默背回竹筐,他朝山茶树那儿看了一眼,这个小动作被庄秉察觉。
“阿荷,多算些钱予他。”
“二郎吩咐了。”
阿荷掏出钱袋,倒出几个子,数了数,放在犬子掌上。犬子接下,对庄秉行下礼。犬子没有逗留,抬步要离开,突然看到庄兰从屋内跑出,她瞅见犬子,欢喜叫着:“阿弘兄,你来了!”
“嗯,过来送鱼。”
犬子将铜钱揣入怀,心满意足。
“兄长在弹琴,你要听吗?”
庄扬的琴声始终没停止过,轻柔悠长,像风轻拂耳朵。
犬子痴痴看向山茶树后的庄扬,他愣了愣,摇摇头,跟庄兰说:“要喂猪。”
其实猪早喂了,不知为何,看着山茶树后优雅弹琴的庄扬,犬子第一次感到自愧形秽,他拉拉篮筐绳子,快步离开庄家院中。
庄秉目送犬子的身影离去,问庄兰:“阿兰,你认识他?”
在竹里,庄兰的玩伴只有阿离和阿平,未见过她对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这般亲昵。
“认识啊,大兄好笨,他是阿弘兄,就住在我们家对面呀。”
“阿弘兄可厉害了,他还教我和阿平,还有阿离弓箭,他站在这里,可以射到挂在那边树上的靶子,他还带我们去……”
庄兰是话唠,她和庄秉讲述他们和犬子的友谊。庄秉很快知道犬子的情况,他和母亲被亲戚赶出家门,来竹里居住,父亲早亡。这孩子会捕鱼会打猎会种田,而且箭术过人,以致阿扬请他到家中教阿平弓射,也难怪他身上穿着阿扬的旧衣服。不幸的遭遇下,使得这孩子寡言,并非是木讷。这孩子品貌很好,会是阿平和阿兰的好玩伴。
庄秉携带新妇回到竹里的第二日,便就举办酒宴,宴请临邛的朋友。庄秉十三岁时,就跟随舅父经商,早年跟舅父在临邛贩羊,结识数位友人。他在临邛的交游,有贵有贫,一视同仁。
接到邀请,午时第一位前来庄宅的客人,打扮相当引人注目。这是位三十来岁的高大男子,骑匹骏马,身上背负弓箭,衣物陈旧,看着有些落魄。
男子在庄家院门前跃下马,他将马缰交到仆人手里,径自走入院中。他到井边探看数位仆人在杀鸡宰羊,他戳戳手,咧嘴笑着,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
“逃了逃了,快抓住它。”
竹笋从阿易双脚间逃跑,阿荷拿着一个竹筐,气喘吁吁追在后头,气恼地叫着。竹笋逃出堵截,撒着短腿,哼哼叫着,它如果会唱歌,此时必然是要唱一曲自由歌。它欢脱奔跑着,直到四腿突然离开地面,整只被人拎起,它气愤地抓绕一只大手,瞪着小眼睛。
“我听人说竹里有貘,不想这都跑家宅来了。”
“段游徼你来了。这貘崽家养,不是野生。”
阿易过来行礼,看来对老段很敬重。
“有趣有趣,可是要养来烤肉。”
竹笋挂在老段手臂上,锲而不舍地抓绕,可它腿短,也无可奈何,老段哈哈笑着,将竹笋递给阿易。
“二郎才不舍得烤咧。”
阿易把竹笋放进篮筐里,竹笋仰起头冲阿荷咩咩叫着,阿荷叉腰训着:还咬铁铲子吗?
“哎呀,二郎养花花草草就算了,怎么还养起貘来。貘肉腥得很,不好吃,貘皮倒还值钱。”
老段摸摸下巴,抬头看了看身旁的茶树,也瞅见了茶树后的一池荷花。
“段游徼,里边请。”
老段那响亮的嗓子,早被在荷池散步的庄扬听着,他走到山茶树前,温雅地行礼。
“看吧,才说你坏话呢,就被听到。大郎呢?”
老段以往时常来庄家,他和庄秉是很好的朋友,也算是看着庄家孩子们长大。
“兄长在屋内。”
庄扬噗嗤笑着,将人往屋内带。
午时,第一位客人是咋咋呼呼的段广宗,他是涞里的游徼,负责给捕抓盗匪小乡官,是位贫穷的老兵。段光宗进屋不久,一位农民装束的脸黑男子前来,因他实在从里到外,看着都是位寻常农夫,阿易还以为他是位佃户。为办宴席,庄宅从张家借来数位仆人,然而还是忙的不可开交,阿易对这位农民兄弟,态度敷衍:“有什么事?今日忙呢。”
黑脸男不恼不怒问:“庄家二郎在吗?我是他友人袁安世。”
他自报家门后,阿易惊诧得长大嘴巴,支支吾吾许久,才吐出一句:“你是袁先生,怎么变得这般黑!”
袁安世无奈摊手,说着:“收了三日豆,豆萁尚未晒好,我先晒熟了。”
年少时,不用干农活,只管读书,所以养得一身白皮肤。可也不耐晒,一晒就红,隔日就黑。
好好的读书人,成了庄稼汉。
“二郎,是袁先生。”
阿易将人请进院中,他再不敢怠慢,到屋内唤庄扬。
庄扬还未出来,庄兰先跑出来,仰头看着袁安世,认了好会,才开心叫着:“真是袁先生!”
“阿兰是吧,长高了。”
袁安世蹲下身,比着庄兰个头。
“嗯,我是阿兰,他是阿平,这只是蛋饼。”
庄兰介绍着身边的人和动物。阿平过来行礼,他不似以前那般内向,会主动和人打招呼了。
“安世,你过来了。”
庄扬大步赶来,袁安世将他一把揽抱,两人交情之好,流露于言表。
“我一大早听得马车声,出来一看是易叟。易叟和我说啊,大郎成亲了,要请我喝酒,我还以为发梦呢,想着大郎什么时候回来了……”
袁安世跟随庄扬进屋,他侃侃而谈,看得出他十分高兴。
这一日庄家数位客人前来,即有骑马,也有赶牛车,也有架马车,也有步行,院中热热闹闹,院外围观一群凑热闹的孩子。
午后,犬子在河畔割兔草,见得一辆牛车停在半道,似乎是坏了。犬子多看了两眼,不想驾驭牛车的汉子喊他:“小孩,拿麻绳来。”
汉子模样凶恶,声音更凶恶,要是其他孩子恐怕都吓哭了。
犬子本不想理会他,但想他是庄家的客人。他回屋取来一团麻绳,过桥拿给汉子。
这是位络腮青须的粗壮汉子,别着把破剑,身上胡乱套一件长袍,领子袖子都没整理,邋里邋遢。
原来是绑车衡的绳索断了,难怪他停在半道上。
犬子站在一旁看他粗鲁地扎捆衡木,听老牛哞哞叫着。犬子偷看胡须汉子一眼,发现他脸上有一处狰狞的刀疤。刀疤男子显然察觉犬子的偷窥,他抬起头对犬子吹胡子瞪眼,虽然是凶暴样子,又带着几分滑稽。犬子觉得他有些傻,嘴角微微勾起,笑了。
“小孩,你不怕我?”
“不怕,你是庄家客人。”
庄家人都很好,客人应该也不是坏人,何况他还能吃人不成?
两人交谈间,易叟赶来了,他远远喊着:“武亭长,可是车坏了?”
“还烦劳老叟过来,修好啰!”
武忠跳上牛车,赶着牛,慢慢慢慢朝庄家院子前去。
他离开时还不忘又瞪了犬子一眼,犬子学他样子回瞪,他摸摸胡子呵呵笑着,看起来也并不凶恶。
目送着牛车汉子离去,犬子想庄家大郎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客人,这人看着是位武夫,又像是位农民,说不定还是位商人呢。
第26章 西鼓山
庄宅深夜, 院中数盏灯火明亮, 庄秉和庄扬站在院门口恭送客人离去。
武亭长喝得伶仃大醉,搂着段广宗说:“大郎啊, 你可得上我家喝喝酒, 明儿就去。”
“去去, 一定去。”
段广宗应声,免得他念叨不休。
好在有和武亭长同乡的客人, 谁帮他将这牛车赶回去。武亭长醉成这样, 要让他自己赶车,他半道上把牛车赶水沟里去都有可能。
“我这也走了, 哪日得空, 一起去西鼓山打打野味、近来山里有野猪, 可是好东西,把烤架子一起带去,还能烤肉吃。”
段广宗和庄家兄弟辞行,他是打猎好手, 西鼓山就在涞里。
庄秉会打猎, 往年也曾和段光宗去西鼓山打野鹿, 这不过是乡下消磨的玩戏而已。
“好好,可是许久未和你去打猎。”
庄秉笑语,他在家中这段时日无所事事,得等秋时,才会再和舅父一起外出。
“不用送,你们可要记得过来。”
段广宗跨上马, 不多说废话,在月色下,扬鞭驰骋而去。马蹄声哒哒哒哒,由响及微,及至消失。
深夜,在寝室中卧下的犬子,被车马声吵醒,他站在凉风徐徐的院中,看着从对岸离去的庄家客人,无论是坐车是步行,各自都提着盏灯,在夜色下缓缓进行。唯独见一人骑马,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威风凛凛,在夜幕下驰骋,月光明亮,照在他背上的物品,那似乎是副弓。
这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