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红将张夫人送来的东西照单子分类安放好, 从其中挑出送来的几种糕点, 给沈芊端出来,一出来,见她竟然还在转悠,便忍不住低声问:“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蕊红一向表现得比较靠谱,又是张府出来的人, 沈芊瞧着她,忽然眼睛一亮, 猛地抓住她的袖子:“蕊红小姐……妹妹, 你可得救救我啊。”
蕊红被她这突然而来的热情吓了一跳,连忙道:“姑娘这可折煞奴婢了,奴婢怎敢与姑娘姐妹相称……”
沈芊如今可没工夫掰扯这个,她拽着蕊红的手,急切道:“那什么, 张大人府上有什么规矩吗?我见了夫人,还有别的人,该怎么称呼呀?哦哦,对了,什么赏菊赏花的,是不是还得吟诗作赋?晚上,晚上会不会有很多人……”
想她就算在现代,那种生人很多的趴都是不高兴去的,更别说如今是在古代……她几乎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晚上的囧状了,大概会像一只猴子掉进了人堆里……噢!现在装病还来不来得及。
蕊红见她竟然是在担忧这个,倒是有些惊讶,但想一想这几天相处下来的情况,倒也有些理解她的心情,这位姑娘着实……着实是与大周女子很不一样,若说她是官家小姐,那定是不可能的,即便是个小官家,也不可能把自家姑娘养成这种……嗯,活泼得过了头的模样;若说是平民女子,那也不可能,这姑娘虽跳脱又不懂规矩,但性子着实也懒散得很,一贯是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且最重要的是她的皮肤白皙又细腻,一双手亦是青葱纤细,长着笔茧——这着实不是个平民女子该有的手;难道会是哪个宠爱儿女的富商家出来的吗?
蕊红很疑惑,她在府里,是夫人身边的屋里的梳头丫鬟,在整个府里也算有些头脸了,夫人为人又一向宽厚,虽治家严谨,但赏罚分明,只要守规矩、好好做事,都能生活地不错。所以,夫人一开始想让她来衙署这边照顾沈姑娘的时候,她心里是不太愿意的,这沈姑娘的来历,听着老爷和夫人偶尔的讨论加上下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她也知晓了一些,据说消息来源是通州城那位负责护送殿下的陈统领,他声称,殿下是称呼这位姑娘为“姐姐”的,且待这位姑娘极好,说是有救命之恩。
这一点,她来这儿的第一天,就亲眼见证了。这位姑娘是下午的时候被外院的奴婢领进来的,她们几个早先还商量着该怎么给姑娘见礼,结果这位姑娘,真真是差点把她们四个给吓个半死。她竟一进院子就闭着眼睛踉踉跄跄往屋里扑,她们四个联手去接,都没接住,眼见着她在地上摔了一下!胆子最小的兰馨,差点当场给吓哭了。
神奇的是,这位姑娘既没有责罚她们,也没有让她们去扶,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向床榻——再也没有起来。
到了晚膳时候,她们四个齐齐围在屋子门口,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叫醒她——这时,太子殿下来了。
她们是不识得殿下的,但他们认识跟着来的衙署里的管家,这位管家恭恭敬敬,口口声声言称殿下,一屋子里的丫鬟仆妇瞬间呼啦啦地跟着跪下,她就这么跪在屋子门口低着头,听着殿下在屋子里唤姑娘起身,这一唤起码唤了一炷香的时间,期间屋子里无数次传来沈姑娘不耐烦地呢喃和拔高了声音的嫌弃,所有人都静静跪着,胆战心惊得等着殿下拔高声音呵斥,然而,从头到尾都没有。
从那时起,她就晓得,那位陈统领说的话是顶顶真的,不管这位沈姑娘如今是何身份,日后,都将贵不可言。当然,这个消息,她也传给了夫人,所以,她可以笃定,夫人今晚绝对会让姑娘宾至如归,当然这话,是不能和姑娘说的。
她低头看向沈芊,对方还眨巴着眼睛,恳切地看着她,她掩唇一笑:“姑娘这问的也太多了,一时半会儿,奴婢也回答不清啊。若说规矩,咱们府上虽有些规矩,但并未太严苛,夫人向来是赏罚分明的,不论是大奶奶、二奶奶、少爷小姐,还是府中奴婢,只要需要遵循规矩办事,夫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啊?”沈芊蒙圈,“那……那我不晓得你们府上有什么规矩啊。”
“姑娘是客,您呐,尽管按您的心意行事就好,我们夫人可喜欢您啦。”蕊红提点了一句。
“那,那人多吗?”沈芊又忐忑地问,连蕊红递过来的软糯的重阳糕都不想吃了。
“不多,重阳本就是女儿节,来的都是家里的亲眷们,不会有太多旁人的,再说到时候,您也是可以把奴婢一起带去的。”蕊红执着地把栗糕递给她,“姑娘吃一块,重阳节可不能少了重阳糕。”
“那就好,那就好。”沈芊从盘子上捏了块重阳糕,舒了口气。
果然,等到下午,当沈芊带着蕊红坐着官署的马车抵达布政司张大人府第赴宴的时候,便见到来送请柬的张青家的正在门口等她,见她到了,笑容满脸地迎上来:“姑娘可来了,夫人已经念叨您好久了。”
沈芊连忙笑着道:“劳烦张妈妈了。”
可怜见的,该把年纪稍微大些的仆妇叫做“某妈妈”还是蕊红临时教她的,她还说那时候为啥这张妈妈要介绍她丈夫的名字……唉,文盲的生活真是艰辛。
张青家的带着沈芊往侧门走进去,蕊红和张青家的带来的丫鬟们跟在后头,张青家的一边走一边对沈芊道:“本该是给姑娘准备轿子的,无奈府中也不大,遂要劳烦姑娘走一走了。”
沈芊懵懵地,很想问为啥要轿子,但她很谨慎地没问,只“嗯嗯”了两声。一路上,张青家的陆陆续续地和沈芊说着话,每经过一个长廊和楼阁,就会和沈芊介绍,这说的,一会儿是这个长廊是谁谁谁取的名,又是哪个书法大家题的字,又说自家老爷写字也是一绝,当年中进士的文章还被先皇夸了字佳;一会儿又是这个楼阁有什么什么来历,与江南的哪里哪里的园林是同一个大家设计的,与江南景致一般无二;再说这院里的太湖石是严格按照瘦、皱、漏、透的标准严格挑选的,自家夫人最是喜欢到院子里赏石头……
不管张青家的说什么,沈芊都“嗯嗯”地应付过去,实在要她发表意见了,就装模作样地看一会儿,说一句“确实极好”,好在这一段路总算是走到头了,从湖上的廊桥走过去,正好能看到湖对面有一个临湖而建的花厅,那花厅的周围开着好几扇窗子,正好能够临窗赏景,而沈芊已经看到那花厅里坐了不少人,想必这赏菊品蟹的宴会就是在花厅里举行的。
果然,张青家的把她领到门口,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扬声道:“夫人,沈姑娘来了。”
这一扬声,花厅里的所有人都把视线转到了门口,沈芊一迈进去,就感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她咽了咽口水,强行在脸上扯出一丝笑,慢慢地走到最上首坐着的老夫人面前,想着蕊红教她的行礼姿势福了福身:“拜见老夫人。”
这张夫人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扶起她,又慈祥地看了她好几眼,才对着众人道:“真是个出众的好姑娘啊!老身今儿可总算是请到了。”
“是啊是啊。”
“沈姑娘能来可真是太好了。”
“老夫人可真有面子……”
底下坐着的一众女眷皆掩唇而笑,一个个都很热情的样子,沈芊看过去,觉得大家都很善意,心思稍微放松了些。
给沈芊安排的座位就在老夫人的右下手,沈芊微笑着坐下,老夫人又给她介绍起底下的女眷来。
“这位是老身的大儿媳妇,娘家姓薛。”
这位薛太太大约四十岁的年级,穿着一身花纹较深绿色的对襟马甲,笑着对沈芊点点头:“沈姑娘。”
沈芊站起身,原地福了福身,也笑着说了一句:“薛太太。”
之后,老夫人又相继介绍了她二儿媳妇钱氏,已经大女儿和二女儿,和两个小孙女。沈芊正惊异着怎么出嫁的女儿也都回来了,就听到老夫人说:“这重阳啊,日月并应,正也该是女眷的节日,太/祖还下令这重阳节不仅要尊老,还要让女眷也休息,各家的女儿都要回年娘家去吃糕去,倒是可怜老身这两个儿媳妇,娘家都远在南边,竟是没机会回去了。”
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相识一笑,这大女儿便立刻道:“娘,大嫂和二嫂在家里吃糕也是一样的,关键,是您的心意不是。”
钱夫人也笑着捂嘴:“娘今早就着人给我和大嫂送重阳糕了。”
“娘可是及了午时,才给我和姐姐送的,真是偏心。”二女儿立刻笑着打趣,佯作吃味的样子。
这打趣话一说,场面立刻笑闹起来,张夫人侧头对沈芊道:“沈姑娘别介意啊,老身这些儿女啊,都被老身宠坏了,那么大些人了,尽是没规没距。”
沈芊正跟着一起傻笑呢,听到张夫人这么说,便道:“小女却觉得,这样很是温馨。”
张夫人一笑:“你别觉得她们太闹便好。”
这一番笑闹之后,便是逐渐上菜了,是螃蟹、热黄酒、用蒜蓉醋调的沾汁、并吃蟹用的蟹八件,那热黄酒上还浮着一些菊花瓣,看着让人胃口大开。
另外花厅里也摆着不同品种的菊花,一花厅的女眷边吃蟹边赏花,端得是自在洒脱。沈芊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她往日也是看过那些宅斗宫斗的电视剧的,每一个电视剧里头,这种女人多的聚会那便是修罗场,高端点的,就是吟诗作画争才名,低端点的,就是泼酒泼茶玩陷害,所以,就算蕊红一再说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她还是担心得要死,走进来的时候,虽笑着,其实脸都快僵了。
可渐渐的,她就发现这张家人这宴会却并没有这样,每个人之间都很融洽,打打趣,说说话,大家一起愉快地分享美食,甚至像脾气稍微泼辣些的大女儿还抱怨了几句她丈夫,迎来好些应和,若非张夫人及时打住,恐怕这就该变吐槽男人的大会了……这气氛很像是现代的时候逢年过节,一大家子齐聚时的场景,让沈芊又舒服又感动,时不时地就听着几人讲的笑话,呵呵地傻笑,后来胆子大了些,也主动搭了几回话,与她一开始决定的要做个木头的表现,截然不同。
大约是气氛太融洽了,这一晚上,她不仅多吃了几只蟹,还多喝了几口酒……
这不,宴会结束,当张青家的再次把她从侧门送出去的时候,她慢悠悠地拐着步子,走出巷口,走到马车附近,见身后只有一个蕊红,没有张家的仆妇了,她立刻放飞自我地边走边跳,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蕊红愣没想到沈芊喝醉了酒,是这个样子,忍不住跟在后头,捂嘴“嗤嗤”笑。
沈芊摇摇晃晃地走,弯弯扭扭地蹦跶,走到马车边上,连唱歌的性质都出来了:“……怀疑在某一个国度……呃,里的某一年,还未……带我到世上那……呃,天。”
不仅严重跑调,还一边唱一边打嗝,简直是魔音穿耳,马车里的人终于忍不住了,出手猛地把沈芊往马车里一拉,沈芊噗通一声,直接倒了进去,直接倒在了那人的身上。
第41章 梦境
若是平日里清醒的沈芊, 此刻必是已经惊得支起身子, 打量这个胆敢躲在自己马车里的登徒子了。可是今晚, 她喝醉了, 醉得迷迷糊糊的, 她扑到在地的时候,正好压在赵曜的身上。赵曜今日是去登高的,因着山风刺骨,出门时是披了一件大氅的,如今一回来就来找沈芊, 故而身上这一件软和的大氅并没有脱。
沈芊的脸压在赵曜的胸口, 正好贴着毛绒绒又软和的大氅上,就像贴在沙发上一样, 最要紧的是,这沙发不仅软和还自带加热功能, 在这深秋的凉风中持续散发着熨人的热度。沈芊一边断断续续地呢喃,一边扬着惬意的笑容在“沙发”上蹭了蹭脸,这神情落在赵曜眼里,就像是一只趴在他胸口的猫儿,亲昵地对他撒着娇。这模样让他的心脏瞬间不受控制地“扑通扑通”跳起来, 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头——
“姑娘——!”蕊红看着沈芊被人拉进马车,顿时非常惊慌, 立刻追上来,一把拉开帘子,瞬间就看到了抱在一起倒在马车地板上的两人, 整个人都呆住了。
“出去!”赵曜压低了声音,冷冷地看着她。
蕊红是很聪慧的姑娘,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立刻无声地给赵曜行了礼,并飞快地拉上帘子。迅速的动作全然出于本能,她的脑袋一直是“嗡嗡”地响着的,直到走到马车前,被冷风一吹,她才稍有些清醒,背后俨然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伸手紧紧地捂住嘴巴,手还微颤着,眼神更是充满惊恐,她本以为殿下对姑娘是姐弟之情,日后必会认姑娘为义姐,给个公主的虚封。可是,有谁家弟弟会那样,那样——她脑海中浮现出赵曜的最后一个眼神,既冷冽又狠戾,却还是藏不住眼底的欲望……她猛地一抖,瞬间战栗了起来,她撞破了秘密,还能活到明天吗?
蕊红的害怕是对的,虽然她很及时地退开,但赵曜显然是不能放心的,他一边温柔地摸着沈芊的头发,一边眯着眼思忖着该怎么处置这个碍事的丫鬟。他喜欢沈芊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说别的,单就是年龄上的问题,就足够让那群闲得没事干的老臣跪在宫门口硬着骨头死谏到底了,当年他那父皇想立张贵妃为皇后的时候,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虽然,他确实要多谢这帮老臣不要命的死谏,但若把这事放到他头上,却是想都不要想的!一想到将来想娶沈芊时,可能要面对这些清流派死谏,赵曜的脸瞬间就阴沉下来了,他得想个办法,让这些人闭嘴——
“嗯……”沈芊在这软乎乎地“沙发”上靠了一会儿,便又不安分了,动手动脚地想要推开“沙发”,坐起来。
赵曜立刻伸手把她锁住,怎么也不让她起来,想她清醒的时候,哪有这种抱着她的机会?如今知晓她喝醉了,依他的性子,怎么可能不给自己谋点福利。
沈芊挣扎了一会儿,像是被八爪鱼给抓住了似的,怎么也挣扎不起来,她不高兴了,生气地挥着手想要打死这条“八爪鱼”,赵曜的脸、胸口都遭受了重击,忍不住“咳”了出声,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像哄孩子一样安抚:“乖啊,睡一会儿好不好,来,我们闭上眼睛,乖哦……”
沈芊扒着他,抬起一双带着水光的惺忪醉眼去看赵曜,看着看着,就觉得他的人在转,转得脸都看不清了,她瞬间伸手掰住他的脑袋,怒道:“你不要转!停下来!不许转!”
这一伸手,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极近极近,就差一点点,沈芊的鼻子就能碰到他的了,赵曜望进她那双水蒙蒙的杏眼里,整个人都失神了。
沈芊扳住了他的脑袋,可依旧觉得天旋地转,她又转头去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也跟着转起来了,她立刻哭了:“呜呜呜……宝宝的手也转起来了,宝宝的手坏掉了。”
刚刚暧昧的气氛一瞬间被打破,赵曜哭笑不得地看着无法接受“手坏掉”的沈芊像鸵鸟一样继续把脑袋埋在他怀里,似乎不看见就能不接受“手坏掉”这个事实了。他一边抚着沈芊的头发,一边忍不住低笑,他着实是没想到,平日里嬉笑怒骂、性子爽朗还总喜欢做大姐大的沈芊喝醉了酒,竟然是这样软萌的模样,这酒疯发得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让他忍不住考虑,日后骗她喝酒来谋求一点小福利的可行性。
然而,沈芊的酒疯显然还没有发完,她靠了一会儿,又活跃起来,想要继续唱歌,便开始继续跑调唱歌:“……刚刚早一百年一个世纪,是否终身都这样顽强地等,雨季会降临赤地……”
就在赵曜蜜汁微笑地听着沈芊跑调的歌声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她的歌声里带了哭腔,越唱这哭腔越重,接着,他便感觉到胸口处传来湿意,他连忙低头,伸手捧起沈芊的脸,只见她脸上涕泪纵横,就这么一会儿,不仅妆花了,眼睛都红肿了,泪水绵延不绝,哀戚的哭声听得人心里难受。
赵曜从未见过她这样悲伤的模样,掏出手帕伸手给她拭泪,可是眼泪却越擦越多,她哭得一噎一噎的,就像气都要断了。
“你怎么了?不要哭了……不要哭了。”赵曜半跪着给她擦脸,手足无措。
沈芊看着赵曜,忽然抱住他:“妈妈,我好想你……呜呜呜,我好想你……我想回家……呜呜呜……”
赵曜连连哄她:“好,好,带你回家,马上带你回家。”
然而,此刻的沈芊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她从来到这个世界,绷紧的神经就从来没有放松过,不是在逃命,就是在日夜不休地赶制武器,别说能奢侈地留出时间让她想一想家,很多时候连好好吃顿饭都做不到。
可是如今,她的生活暂时安宁了,不需要再颠簸了,今晚张家人一家团聚的温馨气氛又正好戳中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她又酸又痛,酒宴上她还清醒着,勉强用理智把这痛楚给压了下去。可如今,她喝醉了,这份思亲的痛苦和无法再回去的绝望便彻底爆发了,她一直哭一直哭,任凭赵曜怎么哄都哄不好。
后来,不知是哭累了,还是酒后昏睡的劲儿上来了,她终于安静了下来,眼神木然地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赵曜松了口气,半抱着她,低声安抚,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沈芊说话,听到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漠又无力的声音道:“早一百年……早一百年就这样哀痛欲绝,那我呢,我的五百年……该怎么算……”
这声音虽低哑,可赵曜听得清清楚楚,一瞬间,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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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回到布政司衙署的赵曜极其疲惫地将沈芊安置到她的房间,甚至都没有力气去理睬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
他拖着步子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平躺在卧榻上,睁着眼睛木然地盯着床帐顶上那平平无奇的纹路,盯了很久很久,直到丫鬟小心翼翼地端进来洗漱的水。
他慢慢坐起,阴冷看向来人,那丫鬟放下面盆,便惊慌失措地行礼逃了出去,赵曜忍不住勾起唇,露出嘲讽的笑容,亦不知是在嘲讽那丫鬟还是在嘲讽自己。
他木然地洗漱完毕,转身像是失去了所有气力,即便是感觉自己已经累到了极点,却依旧辗转难眠,直到窗外泛起了鱼肚白,才恍恍惚惚地进入了浅眠,而这一睡,他便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看见沈芊摔倒了,倒在他的怀里,对他露出了羞涩又俏丽的笑容,她的脑袋在他的胸口蹭啊蹭,像是一只在讨他宠爱的猫儿。他想,他该要伸手去摸摸她,梦里的他也伸出了手,却不是像现实中那样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而是——伸向了她的领口。
他在梦中惊出了一声冷汗,惊呼着想要打断,可是不管他在梦中如何挣扎,梦里的赵曜都依照自己的心意,把手伸向姑娘的外裳。他看着梦里的自己褪下那件对襟褙子,然后是襦裙,然后是帷裳,他猛地闭上眼睛,可就算闭上眼睛,他也知道,接着该是下裙,然后是……然后是……
他很奇怪,为何闭上眼,自己却还能视物,他能够看到落了一地的衣裳,他今天见到沈芊的第一眼,就想和她说她穿这一身真好看,好看得想让他把她藏起来。如今,这一套浅绿色的,映衬着她面如三月桃花的衣裳就落在地上,他却奇怪地一点都不想看……他想看什么呢?
他迷茫地站在原地,他甚至已经看不清梦里的赵曜,他把眼睛落在那堆衣服里,他看到了纤细修长的腿……慢慢地,视线上移,他看到了他的姑娘……他的姑娘正对他笑着,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笑,笑得好像天边的烟霞,又好像深渊里的毒花,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想走到他的姑娘身边去……走到她的身边去……
一瞬间,他似乎觉得哪里一热,随即又立刻抛到脑后,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的姑娘。
可就在他将来触碰到沈芊时,场景又瞬间一变,整个梦境像是被颠倒过来,白色的背景瞬间一片漆黑,触手可及的他的姑娘,也瞬间离他远去,他拼命去追,拼命追,可依旧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面前。
他闭上眼,听见她的哭声,铺天盖地而来:“我想回家——让我回家——让我回家!”
他双手成拳,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想,不,不能让她回去,他怎么能让她回去呢?不行的,绝对不行。
可是那哭声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凄厉,就像是撕心裂肺地在喊:“让我回去……我来错了,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啊!我要回家!”
他很生气,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想她怎么能这样,他对她不够好吗?她为什么一定要走,她走了,他该怎么办?!为什么就不能想想他!
他死咬着牙关,绝不能答应,可是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了,声音都带了嘶哑,似乎再哭下去,连命都该没了。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是梦,是假的,只要挺过去,她就会永远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
可就在这时,那个消失了的梦里的赵曜却忽然出现了,他惊恐地看着那个自己孤寂地垂头站着,看着他终于慢慢抬起头,看向远处,看着他眼睛猩红,模样悲怆,看着他慢慢地张开嘴,凄惨一笑:“我让你回去……”
女子凄厉的呼喊瞬间消失了,整个世界死寂一片,仿佛会就这样天长地久地死寂下去。他盯着梦境中的那个自己,想要冲过去将他摁倒,想要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放她走,可是他根本无法挪动脚步……梦里真冷,哦,她走了啊,再也不会回来了,回到她的世界去了……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都散了吧,都去死吧!
梦境片片碎裂,赵曜猛地坐起,瞳孔放大,满头满身的冷汗,他恍惚地坐了许久,坐到这深秋的冷风透骨而来,才渐渐地从梦里的惊悸之中苏醒过来。
是梦啊,是梦!他忽然大笑出声,是梦,太好了!是梦!
听到屋里的动静,鱼贯而入的丫鬟们震惊地看着赵曜忽然大笑,一个个僵在原地不敢动弹。赵曜虽然还带着梦里的后怕,但此刻心情显然好了不少,难得对这些人都和颜悦色了起来:“放下吧,不用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