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了看她,然后一把握住她的手。
阿朝下意识想甩开,他攥得死紧。
阿朝气冲冲:“褚无咎!”
褚无咎却还在笑,他攥紧她的手,像狼叼着一只柔软的猎物,屈肘慢慢侧躺在软榻,目光仍望着她,盯着她的眼眸,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庞。
“阿朝。”
他忽而轻轻叹一声:“我心一直跳得厉害,只有来这里看着你,才觉得心安。”
才怪。
阿朝心里默默呸他,天天骗她,这个就会花言巧语的混蛋。
阿朝冷酷无情,一心挣扎要把自己手抽出来:“松手!”
褚无咎见她就这么个反应,实在不解风情,原本微微翘起来的唇角又压平了,凉凉冷睨她一眼,故意攥着她的手枕在脑袋底下,重重压住,然后闭眼。
阿朝:“……”
可恶,要不是打不过他,她一定把他连床一起踹出去!!
阿朝知道他是故意挑衅气自己,不想和他掰扯个没完,憋着嘴巴没说话。
褚无咎没听见她的动静,微微睁一点眼睛,瞥她一下,见她瞪圆眼睛盯着自己,他心情莫名又好起来,温柔对她笑一笑,给她气得眼睛瞪更大,才慢悠悠闭上眼。
这次他是真睡去了。
过了一会儿,阿朝听到褚无咎渐渐平缓的呼吸。
她再次试着把手抽出来。
可她一挣手,褚无咎无意识攥得越紧,好像宁愿把两个人的骨头都勒断,也不可能松开手。
她的手被他枕着,没一会儿就酸酸麻麻的。
阿朝努力了好几下,到底没挣出来,她没办法了,只好任由他攥着。
她看向褚无咎的脸。
她虽然常年在昆仑清修,但毕竟也不是聋子,也听说过褚无咎那么一两分的事迹;褚无咎这些年在俗世十九州中合纵连横,占了老大的疆域,声名愈发浩大,光阿朝就不知听身边多少人说起他,很多人称赞他气质清冷孤绝、十足高华的谪仙风度,更多人称赞他性情处事公道温厚,虽名门高位,却绝非眼高于顶傲慢之辈,反而平易和善,于是更叫人心悦诚服。
阿朝每每听到这些评价,都很无言。
假的,全是假的
这优秀的人设,完全是这个黑心肠的装出来的。
阿朝瞅着褚无咎,他阖眼沉睡,平日嘴角牵着的笑意消失,便愈发显露出深刻分明的脸部轮廓,高而挺拔的眉骨,深邃的眼窝,嘴唇薄得无情,分明是一副极英俊冷漠甚至凉薄的相貌。
他既不清冷高华,也不平易温厚,真实的他冷厉,诡谲,充满欲望,不可捉摸。
阿朝看着褚无咎的睡容,觉得他像一头盘卧在那里的越来越庞大而深沉的蟒蛇,伪装出符合身份又符合世人期望的性情,也许,也更方便于做出一些满足自己利益又不会过度惹人恐惧的恰到分寸的事情。
“这个混蛋。”长生珠愤愤不平:“他不是投靠魔君了吗,你怎么不把他踹出去。”
“他要是真投靠魔君了,掌门那边是不会放他进来的。”阿朝的理智已经举着小旗子重新占领高地,低声说:“这件事恐怕另有隐情。”
“隐情?什么隐情。”长生珠说:“昨天你们掌门不是才说你俩婚事不结了,咋地,这难道还要接着结啊?”
阿朝没吭声,心里却想着,看褚无咎这气定神闲的样子,八成是这样的。
其实她心里有点不明白,褚无咎为什么还要坚持和她的婚契?他已经是褚氏少主了,现在她师尊在所有人印象中已经陨落了,再没有什么能管得了他,这个时候昆仑这边主动断掉和他的婚契,放他自由了,不应该正和他意吗?
哦,不对,还有一个情蛊‘相思引’没解呢,也许他不觉得只解除婚契叫自由。
“那你就认了?”长生珠急了:“一会儿结一会儿不结,姓褚的这家伙狼子野心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能和他解除婚契,不用和他虚以委蛇,好不容易你能自由了,你就这么认了?”
阿朝垂眼想了半响,坚定地点头:“如果这是掌门的命令,山门需要我这么做,那我就做。”
长生珠倒吸一口凉气,破口大骂:“衡明朝,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圣母啊!你怎么不把我气死?!”
阿朝不吭声。
“以前你就知道这姓褚的不是个好东西,又不想他死,怕婚契一旦解除他没有利用价值了,衡玄衍会杀他,所以明知道他不怀好意还非要坚持这个婚契,要保他的命。”
长生珠转着圈地骂骂咧咧,气极反笑:“现在更好了,好不容易婚约能解除了,你又自己甘愿往坑里跳,我看就连万佛刹那群秃驴都没你菩萨心肠,你干脆别叫衡明朝了,你叫衡菩萨吧!”
阿朝继续低头挨骂,但头铁不改。
长生珠看着她装死,暴跳如雷:“衡明朝――”
“不听不听!”阿朝捂着耳朵,趴在床边:“我累了,我要睡觉了。”
长生珠滔滔不绝的怒骂声卡了一下。
相思引,是一种特殊的情蛊,分为母蛊和子蛊,传说被下了子蛊的人会永远深爱体内有母蛊的人,子蛊与母蛊必须得朝夕贴近,一旦分离,时间稍长,子蛊就会发作,体内有子蛊的宿主会发疯一样痛苦,甚至痛苦致死。
衡明朝体内的是母蛊,相对于子蛊,相思引的母蛊对宿主倒没有什么伤害,但它毕竟是一种情毒,对衡明朝也是有一些影响的。
就比如,衡明朝和褚无咎在一起的时候,体内母蛊会像重新怀抱住孩子的母亲,会不由自主觉得舒服、安心。
长生珠看着衡明朝趴在那里,眼皮越耷越下,小脑袋圈在胳膊窝里。
自从得知师尊出事,这几个月来阿朝的心就一直提着,脑子里一根弦紧紧绷着,但坐在褚无咎身边,虽然她心里很不想承认,但两只蛊虫的气息就是如鱼水交融,阿朝像泡在温暖的泉水里,疲乏和困意涌上来,没一会儿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长生珠看着衡明朝呼吸变得小而平缓,她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整个人像团毛绒绒的小奶犬一样,慢慢无意识向褚无咎贴去。
褚无咎也在睡梦中越发倾向她,他嘴唇贴着她面颊,轻柔的呼吸微微吹起她鬓角碎发,两个人一个侧躺一个趴着,平日里鸡飞狗跳吵吵闹闹,现在却本|能地靠向彼此,头贴着头,交颈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情蛊毕竟是情蛊,清醒的时候有坚韧意志来抵抗,但睡梦中,终究听凭身体的本|能。
什么样的本|能?
两个十几岁就定下婚约的少年少女,两百年相处的时光,还有那一对连刀刃都切不开的亲密不可分的‘相思引’。
就是这样的本|能。
长生珠看着她们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忧愁地几乎想点根烟。
唉,真是冤孽。
第6章
褚无咎意识渐渐清醒。
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知,在他意识到自己沉沉睡过一觉而醒来的这一刻,他就知道衡明朝在他身边。
他已经很久不曾真正入睡过。
无论什么样的高屋软枕、什么样的碧橱曼帐,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相思引’像一条链子拴住他脖子,子蛊在他体内致命地蛰伏,昼夜不停地尖叫,撺促他飞驰向母蛊存在的地方。
那个地方,只有一个名字。
衡明朝。
褚无咎缓缓睁开眼,先看见是少女乌黑的鬓发。
他嘴唇贴着柔软的皮肤,像凝住的朱脂,像流淌细腻的玉。
她趴在他身边,闭着眼睛下巴垫在胳膊窝里,轻轻小小地呼吸,睡得太香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头发胡乱睡散,黑亮如丝的头发松散下来,凌乱散在手肘臂弯,看着狼狈又不得体,可偏偏像千丝万缕的蛛丝,能缠住他的脖子,把他缠绕勒死。
褚无咎能嗅到她身上常年的花草清甜香气,有如活物般,柔柔曼曼往他每一根骨头缝里钻。
心脏的子蛊蠕动着,他的身体像听见食铃摇动的狗犬,被轻而易举地唤起,迅速亢|奋到发烫。
青年的眼瞳变得昏暗,喉结不受控制地轻微滚动。
褚无咎久久望着她,眼神讳暗幽深。
半响,他终于低下头,高挺的鼻梁轻轻蹭她脸颊,像挑逗,像狎昵,又像口渴极了的旅人被迫不得不仰头灌下一瓶毒药。
“衡明朝。”
他伸出一只手,虚虚握住她脖颈,她那么纤弱,那么天真愚蠢,像天鹅垂死的颈落在他掌中,手掌缓缓收紧:“我真想…”
只要他稍稍用力,就可以……
褚无咎一眨不眨凝望她,目光有一种居高而冷血的残酷,又搅动着浑浊的爱欲。
他突然松开手,低头狠狠一口咬住她脸颊。
他半点没有留情,像咬住猎物喉咙的狼,几乎像要撕裂开她脆弱的皮肤,让鲜美温甜的血水沿着喉管灌满他的胸腔。
阿朝一下被惊醒了,她眼瞳瞪得滚圆,困得雾气迷蒙的清澈眼眸倒映着他无表情的脸。
阿朝呆住。
“――褚无咎!”半响,大叫声几乎把房顶掀翻:“你有病啊!”
褚无咎松开嘴,没事人似的摸一下自己脸颊鲜红的印子,小牛犊子被吵醒满肚子起床气,又蛮横糊他一脑壳。
褚无咎往后,懒怠靠在床头,看着她气哼哼跳起来,把刚才打架时候弄倒的椅子花瓶扶起来,然后跑去窗户探头望了望,把窗户关上,又哒哒跑回来。
这么一通下来,她总算睡醒了,气势汹汹冲到床边,压低声音:“我问你,你们褚家投靠魔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褚无咎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在他肺腑冲撞,他喉口泛出淡淡的腥甜,他并不表露,只是眼神是冷凉的,似笑非笑说:“阿朝,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
“呸。”阿朝不吃他这套:“你不说,我就去苍掌门那里说要立刻和你解除婚契!”不管他要搞什么阴谋,现在看来他肯定还是需要和她的这段婚契的,这就是他的软肋。
褚无咎一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以一种有些可怕的眼神看她。
阿朝才不怕他,这家伙的心眼就是这么小,平时装得人模狗样,说变脸就变脸说六亲不认就能半点不留情,他就是这么一副冷血的心肠,阿朝早习惯了,然而他再气现在也干不掉她,略略略。
她继续催促:“快说!”
褚无咎看了她一会儿,才不紧不慢说:
“我告诉昆仑。”褚无咎说:“我已经与霍肃商议,暂且蛰伏,名义上向妖魔俯首,安抚魔君殷威意图侵吞乾坤界的野心,实则先保住诸宗的火种,来日等待时机再反戈而起。”
衡明朝就猜到是这样。
苍掌门是个固执的人,他绝不会同意向妖魔俯首,褚无咎能重新得到他的认可,那只有一个可能――褚无咎是假意投靠妖魔。
“魔君殷威已经快化神中期。”
褚无咎以一种近乎冷淡的语调:“之前的仙魔大战,人族损失惨重,几位高阶化神修士尽数陨落,如今的乾坤界仅剩你们苍掌门一位化神中期,说来是仍胜魔君殷威一层,但殷威他吞了上一代魔尊的魔种,修为一日千里,魔的实力又向来胜过人族修士一筹,若真打起来,恐怕胜的不会是昆仑。
“其实我也这么想的。”阿朝低声说:“现在的乾坤界,肯定无法承受再一次的仙魔大战了,若是现在就打,很可能便是我们人修灭族之战,一旦战败,自此便是妖魔破禁称王,霸占乾坤界,我们从此反而成了地沟里的老鼠,只能被赶到角落苟延残喘,再不见天日了。”
她的声音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