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没有出声。
看见这幕,她竟然没感到多惊奇,褚无咎从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他幼年在褚氏受尽折辱,母亲病重惨死,与褚族长的冷漠自利脱不了干系,褚无咎想要掌控褚氏,又想报复,干出这些事来一点不奇怪。
“尔敢―尔敢――”
“放开我――”
几个人高马大的仆从娴熟按住褚族长四肢把他抬起来,他疯狂无力地挣扎,在他抬起头的时候,阿朝看见他毫无焦距的灰白色眼睛,竟然已经失明了。
阿朝忍不住问:“把他囚在这里就算了,何必弄瞎他眼睛。”
“这…”管家低下头,小心说:“这都是少主的意思。”
“…”阿朝无言,低声说:“给他喂些安睡的药吧。”
“是。”
阿朝又看了看,叹一声气,转身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经是晚膳的时候了,阿朝没什么胃口,要了一碗甜粥去院子里喝,边喝边看侍人们打理褚无咎的院落。
侍从们把书箱书架推出来,由更细致的侍女把书卷一一打开晾晒,阿朝端着碗街溜子一样溜溜达达看,突然看见角落一个深红色的小箱子:“这个还没拿。”
侍女顺着她指的看去,恭声说:“这个箱子不能动。”
阿朝好奇:“里面是什么?”
侍女摇头:“奴婢不知。”
阿朝咬了咬勺子:“我可以看看吗?”
侍女笑说:“您做什么都可以。”
阿朝本来不想看的
……但这该死的好奇心。
她觉得里面闹不好是褚无咎这些年违法犯.罪的罪证,再闹不好是他偷偷写给蔚师姐的情书。
阿朝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哼,哼哼。
她来来回回溜达几次,到底没忍不住,把粥碗放到旁边,跑去抱起那个箱子。
箱子很小,也很轻,用那种凡人的小铜锁卡着,阿朝晃了晃,里面传来小小的响声,显然是比较轻巧的东西。
可恶,是情书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阿朝小青蛙状蹲在那里,不死心地拨弄着锁头,又试图找个缝隙悄咪往里瞅。
“少夫人――”
外面突然响起有些惶恐的声音,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仓惶说:“外面突然来了许多妖兵魔将,说…说…奉旨护送您去扬州帝宫。”
阿朝愣在那里。
“这―这可如何是好――”管家惊急道:“少主下令必让您留在老宅,没说…没说……”
阿朝没吭声,她抿着嘴唇,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她沉默一会儿,慢慢把小箱子放回去,拍了拍裙摆的灰尘,站起来:“没关系,我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阿朝觉得,魔君是有些大病在身上的。
扬州向来富庶繁华,王氏为了讨好魔君,是真下了大价钱,新建的帝宫以前所未有的恢弘规格依山而建,琼台高啄,金碧流华,每日流水似的金玉珍宝送进去,各州府的官衙争相采选域下美人,献于帝宫,纷纷谄媚博取新主子的欢心。
魔君来者不拒,全数笑纳,他在帝宫动辄日夜醉饮作宴,寻欢作乐,穷奢极欲,十足一个昏聩暴君的气派。
每当这时候,阿朝在旁边面无表情抄书。
魔君入主扬州,下的第一道帝旨就是收拢各方各家的修习功法,将之尽数复刻收归帝宫的藏书阁中,这与凡人王朝的焚烧天下兵器有异曲同工的意思,都是强势收拢地方权柄收归中央,既是震慑,又是浩浩扬威。
俗世列州,无边的疆域,数十万年来多少人垂涎欲滴,可真正敢这么做也这么做了的,竟是一个破界而来的魔头。
阿朝总算明白盛名不负,这位曾经能与她师尊一较高下的妖魔之君,的确是一位枭雄。
但这并不妨碍阿朝心里骂他有病。
阿朝正在默默抄写,盛年男人低沉大笑声从殿外远远传来,伴随着美人娇柔的莺声娇嗔,魔君揽着几个少女美妇大步进来,他大氅松散,头发披在身后,刚走进来,就带进一股夹着寒风的腥烈酒气。
他一进来,满殿的笙歌舞乐顿时停住,正在寻欢作乐的宾客们纷纷跪下。
“陛下――”
阿朝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身影微微侧进阴影中,像变成一根沉默木讷的木头。
但魔君可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
阿朝感觉那股强烈的酒腥逼到面前,男人低笑问她:“乖女儿,书抄得怎么样了。”
阿朝低着头,说:“我不中用,抄得很慢,不如陛下另择英明。”
“哈哈哈。”魔君哈哈大笑,说:“无妨事,爹爹喜欢你,多不容易把你叫来,就算你不中用,爹爹也能教你中用。”
“……”阿朝听出其中威胁的意思,她哑然无言,低下头不再吭声。
魔君见她装死,笑一笑也不生气,他坐回王榻,挥挥手,宾客们这才敢起身重新落座,舞姬们披着彩帛回到殿中央,柔顺行礼后重新甩起水袖,曼妙的丝竹歌舞声漫开整座宫殿。
阿朝重新坐下来,拿起笔继续抄书。
魔君懒洋洋歪躺着,美人轻轻为他捶揉双腿,他半眯着眼,冷不丁笑道:“我遣人去了仙魔战场遗地,打算为你师尊好生收殓,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告诉我,把那千里翻过一遍,也没有找见衡玄衍的半根骸骨。”
阿朝握着笔的手指微不可察一紧。
“陛下盛情。”阿朝神色平静:“但在仙魔大战后不久,我就已经去收拢过师尊的碎剑,都葬去师尊凡间的故乡了。”
“怪不得。”魔君笑道:“原来如此,真是个孝顺孩子。”
他舒展身体往后靠,像是有些感叹,说道:“我与你师尊斗了许多年,但也斗出了交情,我心底是很敬重他,这三界多是蠕虫蠢物,唯有衡玄衍,让我费尽心机才得以一胜,配得上那场与我殊死的决斗。”
他毫不避讳、毫无遮掩说破自己的身份,是一种极猖狂的傲慢。
“你师尊的墓在哪儿?”魔君笑着说:“他那样一代英主,怎好随意葬在凡间乡土,我叫人去把他的遗骨迁出来,为他风光大葬。”
阿朝再忍不住,攥紧手里的毛笔。
她猛地站起来,一字一句厉声:“我师尊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您还要这样折辱他吗?!”
谁也没想到她敢这样突然地爆发,笑闹歌舞声一滞,所有人惶惶看过来。
魔君顿了一下,像也有些惊异,眯着眼看她。
少女气得全身发颤,她的身条纤细,脸孔柔软白皙,两颊因为愤怒染开红晕,她的眼瞳像燃烧着火焰,熠熠灼亮,毫不屈服地直视着他。
“您在担心什么呢。”她甚至罕见地冷笑起来:“那日大战的情形,您比我们都更清楚,我师尊已经把本命剑祭了!自古祭剑者,从来都是魂飞魄散,粉身碎骨,您不是该是最清楚的人吗,那您现在还在怕什么,怕他从墓里爬出来,再与您打一场吗?!”
“我师尊说过,若有一日他死了,就让我送他灵柩回故土安葬。”阿朝咬着牙:“我没有找到他的全尸,我只能把他的碎剑送回去,您如果想再挖出来,可以啊,您先杀了我,然后去把凡间万垠的疆域翻个底朝天,看看能不能把他挖出来好了!”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兢兢瑟瑟,连呼吸都屏住,等着魔君暴怒将衡明朝碎尸万段。
好半响,他们却没看见少女血肉横飞的惨相,反而听见一声笑。
“好了,好了。”他们出乎意料地听见,魔君的语气竟和善下来:“我不过是说一说,惹你这样激动。”
魔君挥开旁边侍奉的美人,坐起来,向她招一招手:“小丫头,来。”
阿朝紧紧抿着嘴唇,并不动弹。
魔君并不恼,反而说:“你叫明朝,你师尊是不是爱叫你朝朝。”
“哈哈,朝朝。”他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一声,神容更和熙地招手:“小朝朝,来,过来。”
阿朝知道不能再挑衅他的耐心,她暗自吞下一口气,慢慢走过去。
魔君突然伸出手,阿朝下意识想躲,但身体却像被固定在那里,只能眼看着那只手落在自己手臂,又滑在肩头,然后慢慢用力把她压跪下去,跪在他腿边,然后那只手,落在她头顶,慢慢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说过,还是你师尊会养小孩。”他笑道:“过刚易折的是蠢货,心机满肠的上不得台面,忠直过了头惹人厌烦,太柔顺的又实在瞧不上眼,反而你这样平素木讷不吭声的小笨丫头,有着格外的聪明劲儿,叫人喜欢。”
他不紧不慢抚摸着她头发,又把她束发的簪子拔下来,少女柔软黑亮的长发散落在他手中,比绸缎更细腻,丝丝缕缕从他指缝间滑落。
那是一种柔软的、又有劲骨的力量,当这种力量存在于一个秀美青涩的少女身上,当这个少女又是一生劲敌最悉心养出来的孩子,就愈发有特殊的魅力。
魔君慢慢眯起眼,叹一声气。
“你年纪小,又生得美,让我心软了。”男人爱怜摸着她的长发,低柔笑起来:“以后乖乖做爹的小女儿,你就是这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是爹爹的心肝肉,爹爹疼你,会好好把你捧在手里,你想要什么,想摘星星月亮,爹爹都从你。”
第77章
阿朝最担心的就是昆仑与褚无咎的情况。
魔君把她一直留在身边抄书,甚至在宫中特意给她留了一座宫殿,动辄大加赏赐,每每州府贡品都让她先挑,像是真把她当小女儿养,极尽恩荣与宠爱。
阿朝其实有点明白魔君的心思,魔君与她的师尊衡玄衍是一生劲敌,如今看起来是她的师尊死了、输了,他血罗刹称王三界,再无敌手,而她这个旧敌最疼爱的弟子,如今只能拜伏在他膝下,认他为父,毕恭毕敬,这是让他大为得意的事。
魔君处事老辣,他并不给她任何实权,也不准她离开,只把她强留在身边,给她无穷的荣光与富贵,把她装点成他身边彰显威荣与权力的一支漂亮花瓶。
阿朝很清楚这些,她并不打算惹怒魔君,魔君既然想让她做个花瓶,她就当一个花瓶。
魔君宠爱她,至少看上去是十分宠爱她,于是许多想讨好魔君的权贵和宫中美人都争相来与她结交。
阿朝对此总保持一种礼貌的疏离,她从不许诺什么,甚至并不爱说话,大多数人见无利可图就散去了,但还剩下一些人愿意与她保持良好的关系,偶尔有什么消息,都会悄悄与她说一说。
这天几个宫中美人放风筝,热情邀请阿朝,阿朝就来了。
帝宫里面的美人大多是各家氏族的小姐、或是从俗世州府民间选出的美人,魔君性情鬼骘残暴,平时笑吟吟的,动辄却翻脸杀人,妃嫔们又侍奉他又畏惧他,私下结交抱团,阿朝是昆仑正道弟子、又得魔君宠爱,平日沉默不吭声,什么话她听过就罢从不外传,所以大家都喜欢叫她一起玩。
大家放完一通风筝,累出一身细汗,笑着一起坐到凉亭喝果酒吃东西,边说着宫里宫外风言杂谈,阿朝在旁边安静听着,捻着糕点吃。
吃着吃着,忽然有一位美人悄悄拉住她袖子:“明朝姑娘,你可知道,蔚姑娘去幽州了。”
阿朝愣了一下。
蔚姑娘,自然是蔚韵婷蔚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