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没有抗拒,她顺从地任霍侯动作;只是也没有任何反应,连凝视着虚空某个方向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像是魂魄抽离了躯壳,变成一具不懂反应的木偶娃娃。
不知过去多久,山头的风虽冷,霍侯的体温却火热,甘棠的手也不再像开始时那么冰,回复了些暖意。她眨了下眼睛,身体的反应似乎跟着回来。
“我记起一些事。”像是长久地没有开口说话,声音低哑而略有涩滞――她说“记起”,而不是“想起”。
“嗯。”霍侯握住甘棠的手没动,只是略微加了点力道,嗓音低柔而舒缓,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那样的怪物,有很多,它们很像,又不像。”
像,是一样的没有意识,只会攻击和杀戮;不像,是外形略有不同,且变得更加凶残难以对付。
而她的血肉,喂养过那样的怪物。
霍侯在心底叹口气,“棠棠,你可以不用记起来的。”
如果可以,霍侯希望甘棠能彻底遗忘那些记忆,哪怕那样意味着,他们将失去预知未来的优势。
甘棠沉默下去,霍侯将她搂得更紧,然后他听到甘棠用略带冷意的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
“他该死。”
霍侯眼中杀意一闪而逝,动作却更加小心轻柔。他以全然呵护的姿势抱住甘棠,嗓音冷沉地应了声。
“是。”
甘棠要去南方基地,霍侯自然不可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到那个地方――虽然这辈子甘棠不曾去过南方基地,但那里,却是她噩梦最深的地方。
这次行动,不是基地对基地,而是个人,最好事情结束后南方基地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以山城基地现在的实力,还无法跟南方基地抗衡,他们不是南方基地的对手,不能为自己树立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
所以去的人越少越好,便于隐藏和掩饰身份,于是就只有霍侯与甘棠两个人前往。
至于郭品言,相伴这么长时间,可以说已经建立家人般的感情。叛逃也好,有苦衷也罢,至少,要弄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霍侯与甘棠,一个是基地长,一个是副基地长,不仅位高,还同样属于话少存在感却特别强的人,所以他们两人要在基地消失一段时间,不能说走就走,还是需要做一些安排的。
尤其是,在基地可能有内奸的情况下。
临行之前,基地来了一名不速之客,韩时度。
与上次跟随赵舆深来访时不同,这次韩时度是独自一人前来,且胡子拉渣,双眼布满血丝,形容狼狈。仿佛很多天不曾好好休息过,脸上悲痛的表情不加掩饰,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直接指名要见甘棠,看到甘棠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她――
“你知道小迟在哪里!”
其他人莫名其妙,甘棠却在看到韩时度表情的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迟,失踪了。
“我回去之后没见到小迟,吴辰雪说他在我离开后跑出基地找我。我问过当天守城的士兵,他说确实看到小迟从基地里出去,却没有回基地。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我跟小迟讨论过这件事情,他无论如何不可能独自离开基地。我哪里都找到了,就是找不见他。如果、如果他真的出了基地的话,他根本没办法在外面生存一个晚上。”韩时度紧紧盯着甘棠,就像是盯着他最后的希望。
“你上次对我说,不要跟小迟分开,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小迟在哪里?!”
韩时度失去了平日的冷静,他在疯狂地找了好几天后,却哪里也找不到一丝弟弟的踪迹,心里越来越绝望。忽然想起不久前甘棠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像是黑暗中指路的唯一亮光,溺水时抓住的救命稻草,他昼夜不停地赶了过来。
虽然,韩时度自己也知道仅凭一句话就做出这种行动很荒谬,但他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北方基地的人,不是说小迟自己离开了基地,就是说他已经死在了外面,他遍寻不着,只要有一丝希望,都愿意试试。
甘棠不知道韩迟是怎么失踪的,也不知道谁害的他,她唯一知道的,是韩迟失踪后,可以去哪里找到他。
甘棠没做任何解释,看着焦虑的韩时度,只说了一句话。
“跟我走。”
南方基地是在一座大城市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末世爆发之后,幸存者占据城市一角,然后以此为据点,慢慢收复了整座城市。
两年时间发展下来,这座城市不仅恢复到末世前的人口规模,城防更是按战争年代的堡垒规格来建设,面积也往外扩大许多。
整座城市被分割出了几个阶层区,最安全坚固的贵族区集中住着基地最有权势的一些人;其次是保卫区,住着异能者与普通战士;最后是平民区,人数最多也是最杂乱的地方,广大的幸存者聚居于此,其中有最普通的幸存者,也有一些身怀异能而不愿为政府工作的人士。
平民区,简称“平区”,因为人口混杂,所以也最容易隐藏形迹。霍侯甘棠与韩时度三人,来到南方基地后就选择了在这个地方落脚。
“研究所属于南方的最高机密,知道的人必然是基地高层,我们需要去‘贵区’打探消息。”一家小旅馆里,霍侯拿着一份从小贩手里买来的地图对韩时度说道,“南方基地的代表团刚回来,或许我们可以从他们入手。”
这个时候的霍侯并不知道,南方代表团的人已经全都被郭品言杀了,没有一个人返回南方基地。
韩时度点点头,知道弟弟可能没有死后,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至少有了一份希望,让他恢复到平时的冷静。“我在这边有几个认识的人,可以找他们去打听打听。”说话间他看向站在窗口的甘棠,眼神颇为复杂。
到现在韩时度都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相信甘棠简单的一句话,什么解释都没有,就跟着她来到南方基地。而自从来到这里后,本来话就少的甘棠,更是像得了失语症似的,几乎一个字都不曾开口说过,只是用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目光,默默凝视着这个基地的一切。
霍侯顺着韩时度的视线看去,眼中很快地闪过一抹担忧,他收回视线看向韩时度。
“小心行事,如果韩迟真的在他们手里,你被认出来后可能会给我们的行动带来麻烦。”
韩时度收回目光,抿紧嘴巴,看着霍侯冷然地点了点头。
等到韩时度离开后,霍侯到来甘棠身后,默然站了片刻,轻声唤她。
“棠棠。”
“我对这里不熟,很多地方没有见过。”甘棠没有转过身来,依然透过窗户注视着外面,她的声音跟往常一样平淡,但霍侯却听出了其中的一丝茫然之意。
“没关系的,棠棠,我们会查出来的。”
甘棠摇头,还是平淡的语气,语速很慢,“但是我能感觉到,它就在这里。”
霍侯以为甘棠说的“它”是“他”,研究所的负责人之类的。他抬手放在甘棠肩膀上,扳着她的肩膀转过身来,让她与自己面对面。
“棠棠,他们拿异能者做活体实验,这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的。我们只要拿到证据将之暴露出来,光是南方基地的异能者,就能砸了这个研究所。他们,会得到应有的下场。”
甘棠定定望着霍侯,就在霍侯以为她已经被自己说服时,甘棠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可以找到。”
霍侯皱起眉,“棠棠?”
甘棠在说出“我可以找到”的话后,便离开小旅馆,来到南方基地外绕着城墙走。她走地很慢,时而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什么,又似乎是回想什么。当她在某个地方站定时,脸上表情愈发平静,脸色却有了一点苍白。
她开始往基地里走,选择的路线很奇怪,有的地方明明有路她不走,非要踩着窝棚或是翻墙而过;有时还会在奇怪的地方停下来,明明面前只有一条路,她却皱起眉头左右看,似乎在思考着该选哪边。
霍侯跟在甘棠身后,眼中的忧虑越来越深。他看出来,甘棠是在做记忆力还原训练,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研究室的位置。
这种方法,一般是人们受到过巨大创伤,导致记忆出现断层或是选择性遗忘,而又需要回忆起事情经过及更多细节时会用到的方法――经常出现于警方调查受害人遇害经过的讯问当中。
这样的回忆无疑是种二次伤害,可这是甘棠自己的决定,就算霍侯明知这种行为相当于自虐,却也没办法阻止。
――他不希望甘棠受到伤害,却也不愿阻止她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随着越来越深入,甘棠脸上的表情开始出现变化,有了痛苦挣扎的迹象,脸色也越来越白,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霍侯再管不了那么多,上前两步将她抱进怀里,“棠棠,够了,快停下!”
但这个时候的甘棠似乎已经完全陷入往事的回忆里,她根本听不到霍侯的声音,身体僵硬,体温急速降低。而她双手抱住自己的头,用一种仿佛要揉碎自己脑袋的力度抓紧,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呆滞地睁开双眼,脸上一片木然的表情。
“棠棠,醒过来!”
霍侯拿下她的手,将她整个人紧紧箍在怀里,焦急地一声声呼唤,不知怎么做才能让她从恶梦中抽离出来。他不敢使劲摇晃她,只是用一只手捧着甘棠的脸,让她无焦的视线对上自己的眼睛。
“棠棠,看着我,没事了,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甘棠呆滞的双眼终于动了一下,对上霍侯担心焦虑的眼神。
她愣愣地盯着霍侯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张开嘴,慢慢地,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霍侯,我好痛啊。”
第118章 夜探
听到甘棠面无表情, 用木然的声音喊痛的话, 饶着霍侯这样上过战场心硬如铁的人, 也差点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他将甘棠的头按在自己胸口,紧紧贴在心脏的位置, 一边用手轻抚着她的头, 一边不停地安慰道:“我知道, 我知道,现在没事了, 没事了, 别怕。”
皮肤散发出的火热温度, 以及胸口处强有力的心跳, 隔着衣物传来,加之耳边的柔声安慰,甘棠的身体终于一点一点回温。
她睁眼埋在霍侯怀里,轻轻地,长长地, 叹了一口气。
――好温柔啊。
甘棠没有在霍侯怀里待太久,在四肢恢复灵活不再那么僵硬后, 她从霍侯怀里抬起头, 伸手指向某个方向。
“在那里。”
霍侯的手依然搁在甘棠腰上,他的动作那么轻柔,像是捧着世间最贵重的珍宝。然而看向甘棠所指的地方时,眼里冰冷的杀气却可以冻结一切。
确实,该死。
甘棠所指方向, 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大楼,有高大的围墙,从那些进出的人来看,那应该是一个军事建筑。
但甘棠指的却不是这栋大楼,她手指朝下,眼睛看着的,是大楼所在的地面。
研究所的位置在地下,这很好理解,因为隐于地下,不仅更隐秘,有什么声音也不容易传到地面来。
下午的时候,韩时度返回小旅馆,同时也带回一个消息。他虽然没打听出研究所的事情,但是从朋友们的口中得知,在平民区时常会有人失踪。因为这些人处于基地最底层,其中一些还是刚从外面来的。
南方基地的管理没有山城基地那么严格,或者说,平民区的管理松散,几乎不存在秩序,只要交一定物资,就可以在这个地方停留居住。没有人管,当然,也没人保护,偶尔消失个把人,根本没人在意。
韩时度的朋友之所以注意到有人失踪,是因为其中有个他的朋友,一名没有登记的异能者。
“他在追查朋友的下落时才发现,还有好些失踪人士,全部都是异能者。大多是单独的异能者,他们没有登记在册,来了走了,也没人注意。”韩时度愁眉紧锁,说到这些失踪人士时,让他很难不想起自己的弟弟。
“没人往活体实验研究方面上想,我打探过,这里没有什么以医术和研究出名的人。倒是有好几名治愈异能者,除了其中一名坐镇医院,其余的都被掌握军政大权的人给供养起来,做为自己的专属医生。”韩时度说得摇头叹息,这种情况,并不是南方基地特有,北方基地也如此。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在乎自己的生死,会尽一切可能加大自己活得长久的筹码。像山城基地那样,将治愈异能者当成一名专属科医生挂在医院坐诊,反而相当另类。
但,值得钦佩。
“能拿同类做实验的人,追求的不是简单的世俗名利。”霍侯听完韩时度的话,并不感到太意外,他沉吟片刻,对韩时度说道,“我们需要将消息散播出去,借助南方基地民众的力量,揭露研究所的罪行,并且――”霍侯说到这里一顿,眼睛平视前方,一瞬间,冷厉如刀,断然道:
“将之摧毁。”
无论任何时候,拿人来做实验都是大忌,会引起很大的公愤,甚至是,慌恐――因为不知这样可怕的事,是否有一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所以,当得知基地里有可能存在活体实验时,民众一下子沸腾起来,从平民区开始,再到另外两个区,很快席卷整个基地。
霍侯相信,这样的研究所,不可能整个基地的高层都知道,甚至很有可能,只是当中的某一个人瞒着大家在做。南方基地的负责人霍侯见过,不像有那种反人类心理,能做出拿异能者做实验决定的人。
更何况,这个研究所做的活体实验,不仅仅是异能者,还有可能是丧尸与各种变异生物。
消息传开后,那栋大楼被更加严密地保护起来,附近经过的人也会被很快驱逐。
基地的人并不知道研究所的具体位置,他们只是前往基地办公大楼,以喊话示威的方式要求基地负责人给出一个交待。
官方推出一名代表,向大众喊话解释说所谓研究所的事情是有人造谣,他们基地根本不存在这样的情况,让大家相信基地,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挑拨。
在基地民众与官方代表对峙时,人群之外那个“别有用心”的人,正默默观察着基地发生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