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平涛笑道:“很正常,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尤其是大点儿的单位都喜欢这么搞。”
刘华英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这是违规。可建盖手续批都已经批了,就算违规了又能怎么样?因为这件事儿,城建局的人三番五次找到水务局,要求他们整改。可你想想,都已经盖好的房子,而且还是八层,整改难道要把最上面那层拆了?还是往中间截出一层?”
“水务局那边当然不愿意啊!两边就这样扯皮,来来回回扯了几十年。听说两个单位的领导每次在市里和省里开会的时候,谁都不理谁,闹得跟仇人似的。”
“上次拆迁,开发商已经拿下旁边的城中村地块,想要连着这边一体化改造,就派人过来挨家挨户的谈。其实开发商给出的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当时补偿面积能给到一比一点一。如果待拆对象家里的装修豪华,装修时间短,还可以视具体情况给予补偿。再就是车位,居民回迁购买车位只要半价,入主以后免收管理费。”
虎平涛听得频频点头:“这条件不错啊!”
“可富和小区的老人说什么都不答应。”刘华英说到“老人”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他们把开发商挡在小区外面,不让人进。不管对方说什么,一概不听。甚至还有人端了屎尿冲人家泼洒,搞得差点儿打起来。”
虎平涛觉得很奇怪:“为什么?”
“那些老人不愿意搬。”刘华英解释:“你看北边儿那些新楼,以前那里是城中村,又脏又乱。再看看这边富和小区的房子,高上大,而且整齐。两边一下子就对比出来了。开发商上门谈条件的时候,城中村还没有启动拆迁,到处都是破房子旧楼……这人呐,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他们对图纸规划什么的既不愿意看,也根本不想了解,总之就一句话:老子不搬,我就愿意呆在这儿过日子。”
“这些老人真的很傻。他们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年月了。富和小区管理很糟糕,连续换了三次物管。这边没有车站,坐公车要走出去五百多米。而且这边都是旧房子,卖不上价。结果等城中村那边拆完,新楼盖起来,那边的房价“蹭蹭蹭”上涨,当时的售价就超过一万二,现在已经超过一万八了。”
虎平涛笑着问:“老人不愿意搬迁,这我可以理解。但他们家里总有年轻人啊!怎么连年轻的也不愿意吗?”
刘华英看看左右无人,凑近虎平涛耳边,压低声音说:“小虎你不知道,富和小区的这些老人都不好惹。他们以前都是水务局的领导头头,退了休,虽然身上没有职务,可平时照样很牛1逼。”
“就说上街买菜吧!很普通的一件事儿,他们硬是给你整得出各种矛盾纠纷……去年我处理过一桩:富和小区的一个老头,以前是水务局的副局长,退下来十多年了。他去菜市场买猪肉,刚好那段时间肉价上涨,一斤后腿比平时贵了将近十块钱。这菜价贵贱是有规律的,整个市场那么多的小贩,光是卖猪肉的就有好几家,只要走一走,看一看,立刻就能分出贵贱高低。卖东西就为了赚钱,除了品质特别好的“纯天然绿色猪肉”,只要是从屠宰场批来的货,谁都不可能卖的比隔壁贵啊!”
“那老头当时就不乐意了。嚷嚷着肉价贵,还说肉贩是故意扰乱市场,逼着人家按照以前的价格卖给他。卖肉的当然不愿意啊!就说批发价贵,所以我才卖得贵。说到底我也不愿意这样。您老要是觉得贵了,那就少买点儿,要不干脆不要买。”
“这样说没错啊!旁边还有几十个人作证,肉贩当时态度很诚恳,说话也没带脏字。毕竟人家忙着做生意,谁会搭理一个不讲理的老头?可这个退休的副局长扔下十块钱,从摊子上拿起一根筒子骨就走。肉贩一看急了,赶紧把人抓住,就这么吵起来。”
虎平涛听着觉得很有趣,问:“后来这事儿怎么解决的?”
“还能怎么解决?当然是打电话叫他家里人过来。”刘华英摇头叹气:“那老头很倔,口口声声说肉贩是投机倒把,故意卖高价,还说要换了几十年前,就肉贩这种行为,他一个电话就能把警察叫来,把肉贩抓进监狱关二十年……你说说,这都什么人啊!”
虎平涛淡淡地说:“这是享福享惯了,觉得他自己还坐在副局长宝座上,所有人都得顺着他,依着他,惯着他。”
刘华英道:“这些老人当年阻拦拆迁,拒绝接受补偿条件,所以富和小区就没拆下来。开发商一看这帮人不好惹,干脆这边的地也不要了,就以北边的城中村的基础搞开发。等到新楼盘建起来,富和小区这帮老人一看那边全是新房,光线明亮,环境又好,价钱也比自己这边贵得多,于是纷纷改口,说是要跟开发商谈条件。”
“他们也不想想,富和小区就这么大的一块地,跟城中村比起来就是个小角落。人家大面积开发都弄完了,现在这点儿面积对人家还有什么吸引力?”
虎平涛疑惑地问:“刘主任,你刚才不是说,市里对这一带统一规划吗?既然富和小区的住户后来愿意拆迁,为什么不继续呢?”
刘华英解释:“面积太小,开发商不好进场。这建筑施工一旦启动,资金成本至少也是千万级别。如果是当年整体开发,顺带着这边也就一起拆了。可现在就这么大点儿地,开发商根本不可能为了一群不讲理的老人专门搞个项目。所以就算市里有规划图纸也没用。再加上北面的绿化隔离带,还有道路,整体看来富和小区的景观勉强达标,就保持原样,不再列入拆改计划。”
“原来是这样。”虎平涛明悟地点点头:“可这样一来,这边的房价就很难涨上去。毕竟新房和旧房区别还是很大的。”
刘华英赞同地说:“是啊!这帮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每家每户至少损失了上百万。后来他们去市里闹,压根儿没人搭理……说到底,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虎平涛抬手指了指楼上,压低声音问:“刘主任,照您这么说,今天这个会是为了调解?”
刘华英点了下头:“是为了调解,但不是为了房子,而是为了电信公司安装信号发射装置。”
虎平涛微微眯起眼睛,侧转身子朝着富和小区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那边要安装信号发射塔?”
刘华英抱怨道:“很简单的一件事儿。现在大伙儿都用手机,而且家里的电视都不是老式样,接受也得走网络。北边的新小区有发射塔,沿江小区那边也有,富和小区卡在中间,刚好处于空白区。以前这边的信号覆盖靠着新小区,上个月那边更新设备,发射台往北面移了四百多米。考虑到富和小区这边的情况,电信局专门弄了一套小功率装置,打算在这边的楼顶设个发射站……可这帮老人说什么也不愿意。”
虎平涛以前听过类似的事情,顿时明白了,笑道:“他们怕辐射?”
刘华英回答:“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在他们当中乱七八糟说了一通,现在一个个整得跟专家似的。他们甚至打印了一大堆材料当做证据……今天之所以把你们派出所的人叫来,就是为了做个旁证。”
说着,他伸手拉了一下虎平涛:“时间差不多了,走走走,到楼上再说。”
虎平涛边走边问:“刘主任,听您这意思,已经有打算了?”
刘华英没有否认:“听证会就是走个过场。他们要是愿意了,电信公司就装。要是不愿意,电信公司就不装。反正这帮人我是烦透了。一个个什么都不懂,偏偏要装出一副专家的样子,好像天底下就他最聪明……唉,等会儿进去以后,你能不说话就不要说话,只带眼睛和耳朵就行。”
……
会议室很大,足以容纳两百多人。
参加会议的大多是富和小区业主。正如刘华英所说,基本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主席台上放着几把椅子,一个剪着短发,看上去显得很干练的女人坐在正中。刘华英带着虎平涛走过去,介绍:“这是电信公司张副主任。”
她友好地伸出手,笑道:“我叫张蔷。”
虎平涛愣了一下:“张强?”
这名字未免太男性化了。
类似的情况显然不止发生过一次。张蔷连忙解释:“是蔷薇的蔷,不是强大的强。”
虎平涛恍然,轻笑着点了下头,在侧面的椅子上坐下。
看着人来得差不多了,刘华英从椅子上站起,用力拍了拍手,发出洪亮的声音:“大家安静一下,开会了。”
台下,他的正前方坐着一个胖老太太。她左脚趿着拖鞋,右脚横放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很是惬意地摇着。不等刘华英把话说完,就以非常潇洒的动作把手中扇子“刷”地收回,指着站在台上的刘华英,大喇喇地说:“还开什么会啊!我们今天来,就一个意思――――不同意装这个发射站。”
她这一开头,顿时在会场里引起山呼海啸般的共鸣。
“是啊!没必要开这个会。反正我们就这态度,不同意。”
“那是我家的房子,凭什么在我楼顶上装发射站?那辐射强度简直大得可怕,照这样下去,我真是死的不明不白。”
“我儿媳妇正怀孕呢!别以为我老了就什么都不知道,这辐射对人体危害很大,孩子在肚子里就会变异。等生下来说不定有两个脑袋四条腿,畸形儿,到时候你们谁负责?”
第二百九二节 说什么也不要
对此,张蔷也是无可奈何。
她扯着嗓子给这些人解释,但谁也不听。
在座的还有环保局的人,他们从多个角度解释,证明这种程度的辐射对人体不会造成危害,可还是没用。
一个老头站起来,指着张蔷,口沫四溅:“你们必须把基站给拆了。我家的狗以前每天都好吃好睡,晚上还会自己跑到厕所里撒尿。现在每天狗粮吃不下二两,整夜的不睡觉,尽来我老伴的床上蹭……这都是辐射闹的。我警告你们啊,基站必须拆,一定得拆。”
张蔷觉得这话简直是无理取闹:“我们的基站还没有安装,现在只是在富和小区楼顶装了个基座,电子设备还没有上。这机器没有启动,哪儿来的辐射?”
一个老太太站起来,指着她自己的眼睛:“我这眼睛又肿又泡,还红了,就是因为你们在楼顶装的那个基站。”
张蔷顿时懵了:“你眼睛肿不肿,跟我们的基站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连声怒斥:“你们那个5g基站一到晚上就放红光,把我这眼睛给刺的……我去医院看过,医生说了,这就是强光刺伤的。”
张蔷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我都说了,电子设备还没装,现在小区楼顶只有一个基座,而且没有通电,哪儿来的什么强光?”
老太太扯着嗓子嚎丧:“没通电就这样了,那要是通了电,还不得要我的命啊!”
虎平涛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今天的身份就是个旁听者,没有话语权,他也不想惹事上身,只好低着头,装作沉思,用右手捂着脸,在没人看见的位置“吃吃”地笑。
环保局的人再次上场,继续用各种理论解释,基站辐射对人体影响微乎其微。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一群老头老太太纷纷表示: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我们想要的就是拆除基站,也不准电信局安装电子设备。
一句话,必须拆。
两句话,不准装。
看着乱哄哄的现场,虎平涛凑近坐在旁边的刘华英,声音压得很低:“刘主任,这调解压根儿没用啊!人家连听都不愿意听。”
刘华英淡淡一笑:“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我这边只负责下通知让他们来开会。毕竟人家有知情权。至于电信局这边能不能进场,能不能安装,这是居民与他们之间的问题。这就跟做买卖一样,得彼此愿意才行。”
虎平涛有些明白了:“您的意思是,今天这会无论开到什么程度,无论富和小区的居民是否愿意,电信局那边都已经有结果了?”
刘华英点点头,抬手虚指了一下满面铁青的张蔷,然后手指回缩到唇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安静,请大家安静。”
张蔷站起来,把嘈杂的乱音压下去。她神情复杂,颇有几分认命的成分。打开摆在桌上的一个大号牛皮纸文件袋,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在手中扬了一下。
“这次召集大家开会,我们公司做了两手准备。既然大家拒绝安装基站,那我就念一下这份文件。”
“尊敬的富和小区电信、移动、联通手机用户:为保障省城富和小区居民的通信网络覆盖需求,中国电信、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在省城富和小区三幢八楼顶层,按照通信基础配套相关需求,进行了移动手机的信号设备覆盖,以满足人民群众的通信需求。本月四日,接到小区物业公司通知,小区内部分居民投诉在小区内的移动手机信号设备(目前只安装了基础框架,电子设备尚未安装)干扰到他们的正常生活。对此,省电信公司与相关运营商与社区、居民进行了多次沟通,协调无果。遂对该处设备安装进行了临停。本月十九日,再次接到小区物业通知,小区居民强行要求将现有设备拆除。经过现场再次沟通,但居民依然不接受任何相关解释。无法取得该部分居民的理解和支持,要求拆除现有基站框架。”
“因无法协调争取该小区移动手机信号设备的正常安装与运行工作,应部分居民的强烈要求,滇省电信公司、移动公司、联通公司和运营商将于下月二号开始,拆除富和小区内所有的移动手机信号设备(包括框架)。设备拆除后,富和小区内包括周边区域的手机信号将减弱或消失,手机用户将无法拨出或接听电话、上网等。小区内居住的群众遇到突发事件将无法通过手机快速拨打一一九、一一零、一二零等应急电话。对此,滇省电信公司、移动公司、联通公司不受理富和小区的网络信号投诉。”
念完,会场秩序再次变得嘈杂。
“原来你们早就有准备了。这算什么……如果我们答应了,你们就接着建基站。如果我们不答应,你们就拿出这份文件?呵呵……总之都是你们有道理。”
“说了不准你们在我们楼上建基站,就绝对不准你们进来。既然你们都这么想了,还让我们开会?哼,电信公司没一个好人。”
“算了算了,大伙儿都别说了。反正这事儿到现在总算是有眉目了,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脑袋上也没了辐射,这样最好。”
“喂,最后那段是什么意思?以后我的电话还能不能用?”
“什么叫信号减弱啊?你得给我们好好解释一下。”
“是啊!我们不让你们建基站,可你们不能停了我们的电话啊!我孙子每天放学回来都要玩手机游戏,这会不会有影响?”
绝大多数小区居民要的只是结果。听到“不再安装”四个字,他们就心满意足,对其它事情就没了兴趣,站起来,转身离开会场。
很快,会场里只剩下寥寥数人。
虎平涛走到张蔷身边,低声笑道:“你们这种做法就过分了。人家只是不让你们在小区里建设发射站,你们倒好,干脆把信号直接停了。”
张蔷更正他话里错误:“我们没停信号,我们只是在这个区域内没有实施网络覆盖。这不能怪我们,是富和小区居民强烈要求我们这样做的。”
刘华英了走过来劝解:“张主任,话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们电信公司有难处。说实话,富和小区这帮老人的确很过分,也很难沟通。可这样一来,他们的电话、电视、电脑都没法用了。到头来,他们还得继续闹。”
“那就让他们闹吧!”张蔷冷冷地说:“为这事儿我接连来了好几趟,他们真正是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听。今天刘主任你也看见了,这帮人根本不讲道理啊!好说歹说都没用。你跟他讲科学,他跟你耍流氓。既然这样,我们就把富和小区排除在外。反正我们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备用方案,大不了基站坐标往南边移,沿江小区那边虽说房子旧,基础设施不太好,但安装发射站却没有问题。只要北边的新小区和沿江小区有信号,中间富和小区这块我们就真不管了。”
虎平涛也在旁边劝道:“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大……这样吧!电信公司出个通告,在富和小区里张贴公示。老人上了年纪,对这些事情不理解,可家家户户都有孩子,有年轻人。这种事情他们一看就明白,到时候肯定会帮着我们一起劝说。”
刘华英也频频点头:“是啊!社会稳定得靠大家共同努力。张主任您多担待,否则我这工作就不好干了。您这边一句话就停了富和小区的信号,我刚才听您念文件,真正是感觉冷汗淋漓啊!一一零、一一九、一二零……要真遇到突发事件,谁家被偷了,谁家失火,谁家有病人需要抢救,一旦电话打不通,到时候真会引起大1麻烦。”
虎平涛继续对张蔷说:“你们电信局发的那份文件,说起来倒是一时口快,简单又明了。可如果真出了事儿,别说是你了,就连你们的分管领导也得脱层皮。就说一二零吧,如果电话打不通,人死在家里,他们还不得去你们单位上闹?我可不是危言耸听,你们得从多个层面来考虑问题。讲道理说不通,就从侧面迂回,找找各家各户的年轻人。一次谈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多劝说多沟通,就算是块铁,咱们也得用热情把他烤软、烤化。”
张蔷听了抿嘴一笑:“看不出来啊!虎所长在民情工作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虎平涛认真地说:“社会稳定,大家才能高高兴兴的过日子。要真乱起来,大家都不好过。”
张蔷摆了下手:“道理我都懂。其实这份文件只是用来吓唬人的。我来的时候,上面领导就说了,如果富和小区的居民愿意我们建盖基站,那这份文件就用不上。如果他们态度依然强硬,拒绝我们安装,那就在会上宣读,然后停两天他们的信号,再把文件打印出来,张贴公示,让小区居民自行选择。”
刘华英顿时明白了。他苦笑着摇摇头:“搞了半天,之前你都是装出来的?”
张蔷笑道:“不装不行啊!刘主任,就那个眼睛又红又肿的老太太,非说她眼睛是我们基站灯光刺伤的。我都解释了,基站没有通电,哪儿的刺眼强光?可人家非得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关的事情拉在一起,我有什么办法?”
刘华英笑道:“你要是跟老头老太太较劲儿,弄到最后还是他们有道理……算了,不说了,反正这事儿你们电信局看着办,我在中间就是起到个调解作用。”
他转过身,对虎平涛说:“对了,还有虎所长。今天之所以请他过来,一是帮着镇场子,二是做个旁证。”
张蔷很乖巧,笑着伸出手:“谢谢虎所长。有空的话,欢迎来我们单位喝茶。”
虎平涛礼节性地将手一握,随即松开:“好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