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被坐在对面观察情况的阮成栋听得清清楚楚。
顿时,阮成栋目光微微晃动,感觉有些意外。
“滴咩”是安南的骂人话,意思是“x尼玛”。
全世界都存在着方言,同种语言有着各种各样的地方支系。安南语也不例外,全国通用的“滴咩”,从南到北,有着区域性各自不同的变化。
正常的“滴咩”发音是dime,这相当于汉语里的普通话,标准的官方发音。
阮成栋听得很清楚,这句脏话脱口而出的时候,虎平涛还夹带了一点短短的拖音,也就是“ni”,发音为尼。
阮成栋的老家在安南国海阳省,他是维仙县利染乡人。“滴咩”夹杂“尼”的拖音,这是海阳省特有的语法习惯。
他有些感慨。
这种感情很微妙。
就像两个互相陌生的中国人在大洋彼岸相遇,开口说话,发现原来都是云南的。继续聊下去,发现都是省城人,还都住在同一个区。
于是亲切感倍增。
阮成栋很谨慎。
他偏过头,对身边的保镖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继续玩牌,不过阮成栋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高的兴致,可他今天的运气实在很不错,十把至少能赢六、七把,无论坐庄还是闲家都这样。
半小时后,保镖回来了。俯低身子,凑近阮成栋耳边轻声细语。
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点头,脸上神情也变得越发舒缓。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四点。
阮成栋从椅子上站起来,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体,带着几乎是时刻挂在脸上的善意微笑,带着保镖离开了赌场。
……
晚上七点,到了虎平涛交班的时间。
夜晚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繁忙的时候。因为天气炎热,白天,尤其是中午和下午,人们都呆在屋子和背阴的位置乘凉。等到太阳落山,暑气散开,人们才像畏惧光明的老鼠那样离开巢穴,在凉爽黑暗的环境里开始一天的活动。
从现在到明天凌晨,是赌场里人最多,生意最好的时段。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在赌场里担任荷官。
《潜伏》这部片子在国内名气很大。实际上,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潜伏活动一直在继续着。有很多安全部门的工作人员终其一生都在潜伏。按照其身份和任务性质,大体上分为国内潜伏和国外潜伏两种。
国外潜伏是重头戏。潜伏人员一旦接受委派,整个人彻底改头换面,以正规合法渠道移民,带着全新的身份,成为一名生活在海外的华裔。
生活,这就是大多数潜伏人员的日常任务。
没有电影电视里那种刺激的生死搏杀,也没有谍战大片里007阿汤哥敏捷矫健的身手,更没有拯救世界的伟大人生目标。潜伏人员存在的意义很简单――――生活,生活,平静平淡的生活。
假如你要成为一个标准的米国人,该怎么办?
答案很简单:前往米国的某个城镇,买一套房子,在那里安安稳稳生活几年。时间长了,你的行为习惯会不自觉地受到周围人群影响,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语言关,只是诸多潜伏难点之一,也是最容易克服的部分。
关键在于生活习惯。从最初的不适应,到后来的习以为常,需要漫长的时间磨合。
走出去,住下来,习惯目前的生活。这就是初期委派情工人员的主要潜伏内容。
一年、两年、三年……以十年为一个“潜伏时间单位”,你会逐渐变成当地人。
接下来,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这时候你已经有了稳定工作,在当地(社区)也拥有一定的影响,周围有很多朋友,无论他们是否喜欢你,或者对你抱有某种看法,但他们都认为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自己人”,根本不会把性格随和,很少发脾气,脸上永远带着微笑的你与“间谍”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你没有接到任何指令,你的任务仍然是继续潜伏。
因为你娶了个金发碧眼的洋妞,所以你的孩子有白色皮肤,开口说话不会字正腔圆的“热爱人民,热爱国家”,而是张嘴咿呀咿呀的英文字母abc。
你会教你的孩子和妻子说中文,你会小心翼翼灌输给他一部分自己的思想理念。请注意,内容只能停留在表面层次,决不能深入到政治领域,否则极有可能引起注意。尤其是来自妻儿家人的举报,紧接着就是联邦密探约你喝茶,从根子上把你的过去挖出来。
你的日常生活还包括对单位同事,以及新朋友的细微改变和影响。
比如年节的时候,尤其是圣诞,你会约着朋友来家里吃饭。餐桌上的菜除了烤鹅和填满李子的烤鸭,还有来自遥远中国的红烧肉和鱼香肉丝。西红柿炒蛋必不可少,甚至还会准备一个热辣的火锅。
在白皮蓝眼的异族人看来,这一切都很新奇。
这时候,你就可以端着主人的架子,给他们介绍这些菜肴的来历,并在谈话中夹带上几个久违的中文字词。
这同样与国家级别的机密情报无关,这只是一个移民对母国的怀念,以及小范围的华1夏文明传播行为。就像那些性子执拗的老人,尽管多年前就离开中国,却极少使用英文,尤其是在家庭内部,他们一直说着中文。
联邦调查局不会对此产生兴趣。毕竟居留在米国的华裔实在太多了。如果把每一个在米国土地上说着中文的人都当做嫌疑对象进行监控,那么就算国会拨款再多,再增加十倍的人员编制,也不可能达到目的。
像普通人那样生活,通过各种方式扩大中文的使用和影响范围,哪怕只是几个人也好。
你的孩子和妻子有可能因你的影响,成为新的潜伏者。可这样的成功几率实在太低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人做到这一点。毕竟那里不是中国,虽然你是丈夫(妻子)和父亲(母亲),可他们受环境的影响程度,远远超过你的日常说教。
大多数潜伏者终其一生也不会收到来自上级的任何指令。
他们最大的任务,就是在沉默中仔细观察整个社会,并在“适当”的时候,公平公正地说上几句话。
比如电费太高,且市政方面不作为的时候,就跟随反抗者抱怨一下。
比如冬天气温骤降,大雪封路,家里没有暖气供应,电网崩溃的时候,就在推特和脸书上骂几句。
千万不要小看这普通平常的行为,它极有可能成为引燃无数愤怒民众的导火索。就像一个无形的怨怒容器,平时能装下千万人的愤怒,可一旦积累到顶点,只需要轻轻揭开盖子,让常年压制的怒火得到释放,就会迅速演变成席卷一切的飓风海啸。
潜伏人员还负责“支援”任务。
比如在国外执行任务的本国特工遇到某种意外,急需物质方面的帮助,这时候哪怕能有十美元也能起到无可比拟的作用。
“你可以到xx大街xx号,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上级指令可能就是这么一句话。只要你赶到指定地点,就能得到一个充满惊喜的补给袋。里面有食物、饮料、药品、现钞……甚至武器弹药。
米国不禁枪。
所谓潜伏,就是这么简单。
虎平涛在缅国遇到的情况也是如此。
他的第一站是仰光。在那里,虎平涛遇到了自己多年未见的“叔公”。
那是一个在南北安南内战时期逃离家园,来到缅国定居的老人。他在仰光经营着一个小冷饮店,娶妻生子。对于虎平涛这个不请自来的远房亲戚,叔公的老婆很是不屑,满脸鄙夷,因为虎平涛看起来就是个穷鬼,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甚至连缅国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老两口私下里一合计,觉得虎平涛留在仰光是个麻烦。别说什么亲不亲的,光是他每顿惊人的饭量,就足以令人打消关于亲情血缘的一切关联。想通了这一点,老两口第二天就忙着跑当地相关部门,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时间里给虎平涛办妥了身份证明。
按照计划,虎平涛在某个夜晚外出,与当地的几个混混发生口角,双方打了起来,虎平涛展示出街头斗殴战斗力,把对方打得屁滚尿流,也由此惹上了麻烦。
迫不得已,“叔公”只能给了他一些钱,托关系让朋友带他前往远在北方的腊达,避风避祸。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符合逻辑,也具备了各种证明的世俗故事,让人找不出破绽。
“叔公”就是一个典型的潜伏人员。
如果没有“叔公”的帮助,虎平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前往腊达,在有人举荐背书的情况下,顺利进入银筹赌场,成为一名发牌荷官。
第一百二九节 争斗
在更衣室摘掉领结,换掉黑色马甲和白衬衫,穿上自己的汗衫短裤,趿着拖鞋,虎平涛哼着小曲,带着几分得意和满足,摇摇晃晃下了楼,朝着远处的街巷走去。
这些年国际形势动荡,国内产业变更升级,再加上诸多原因,导致原本集中在长三角和广深地区的服装加工业变得萎缩。相应的,安南与缅国承接了这部分业务。尤其是安南,正叫嚣着要代替强大邻国成为新的“世界工场”。
腊达有二十多家服装厂,员工数量总计超过七千人。
服装制造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行业,它囊括并连带着纺织、运输、仓储等一系列分支,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然而缅国并不具备源头行业的纺织,腊达的服装制造也就只能以“单项”形式存在。加上运输、食品生产、种植等其它行业,腊达给缅国提供了日益增加的税收比重,却无法在法制层面上对这座城市进行约束。
虎平涛的目的地是两条横街外的一个夜市。那里吃的东西多,价格便宜,是当地人晚餐和宵夜的首选。
为了避免白天的日晒,腊达市的很多建筑都会在彼此邻接的位置搭上隔板。材料大多是波形瓦或石棉瓦,只要两幢建筑之间高低落差不是太大,都会形成相互连接的部分。
如果乘飞机从腊达上空飞过,你会看到黑压压一大片密集成块的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平房,蓝色、灰色、白色和黑色错综复杂,起伏不大,只是看起来很诡异。
这些建筑相互连接的部分,被称为“暗街”,是买不起房,也没钱租房穷人的最佳居所。
这些地方收不到钱,警察和军队也懒得管。久而久之,暗街变成了藏污纳垢的最佳场所。
从赌场到夜市,必须穿过一个暗街区。从一间棚屋旁走过的时候,虎平涛看见里面有几个女人正在换衣服。
铁皮房门半敞着,天气炎热,暗街区虽有通电,却没人用得起空调。女人们索性开着门通风,就这样在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皮底下脱掉外衣,换上极短的黑皮皮裙和网眼丝袜。
白晃晃的大腿往上,什么也没穿。一方面是懒得穿,另一方面也是存了故意勾引的意思。
这些女人一点儿也不害羞,反而故意发出浪荡的笑声。还有的故意调整角度,让外面的人看个清楚,这样才能招揽到更多的生意。
虎平涛对此毫无兴趣。虽说这些女人经常在银筹赌场出没,干着皮肉生意的同时,还兼顾着小偷小摸,可她们在挣钱的同时没有捞过节,赌场老板也懒得管,再加上赌客喜欢,索性睁只眼闭只眼。
很多荷官与这些女人都有来往,也记住了很多女人的电话号码。在发牌做正职的同时,偶尔也帮着她们拉点儿生意,收取中介费用。
面对女人们撩拨的笑声,虎平涛暗自叹了口气。他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除了食物,他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
荷官这份工作表面上看起来光鲜,实际上很累很苦。必须站着发牌,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中途休息的时间每次不超过五分钟。除了正常供应的午餐,只有下午四点能得到一份简餐。
只有不当班的人才能在五至六点的时候吃到晚餐。恰逢这个时段上班的赌场员工,只能得到简餐作为补偿。简餐通常是一碗凉拌米粉,或者一个面包,再不就是饼干之类的东西,再配上一瓶当地生产的汽水。
这个时段客人多,吃饭时间也就必须缩短。三口两口扒完仍然接着发牌,直到晚上七点以后才能休息。
荷官们午餐都吃的很少,因为吃太多会感觉疲惫,尤其是在闷热的环境里,胃里填充太多食物会使人困乏,进而影响工作。对于一个想要在赌场里挣钱的人来说,只有晚上下班后,才是真正的自由时间。
穿过七拐八扭的巷道,远远看见数百米外闪亮的灯光,甚至可以闻到飘散在空气中夹杂着辛辣调味品的食物香气……虎平涛不由得用力咽着口水,加快了脚步。
突然,前面的横街口闪出两条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虎平涛脸色骤变,他想也不想,立刻转身如疯了般撒腿就跑。
在腊达呆了一段时间,他很清楚这座号称“缅北经济新城”究竟有多么黑暗。
这里没有警察,由军队执法。
很多国内所谓的大v公知交口称赞“缅国法制公正,因为那里是军队执法,治盛世用重典……”
其实统统都是放屁。
这里的确是军队执法没错,然而缅国军队根本谈不上公平公正,外界盛传“只要抓住小偷,左手偷砍左手,右手偷砍右手”的严酷执刑,永远都存在黑暗弊端。
只要被抓住的人愿意给钱,军队就能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