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章
京城内的风波尚未平息, 乱哄哄的大街小巷传来嘈杂的人声。
肖云和独自驾着车在长街上行驶。
那些人声清晰而又不甚清晰,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朦朦胧胧的飘入耳中。
如此情景, 如此画面,乍然将他拉回到十多年前。
皇城的禁军闯入公主府的时候, 他也是这样,在如潮如海的人流里逆向而行, 看到身后不断燃起的大火和不住呼喊的人群, 滚滚浓烟气势汹涌地朝天卷去。
自己从孤身一人白手起家, 找寻公主的旧部,拉拢权贵,收买刺客。
来时, 他的手边有晏寻,有尺素,有可以替他挡刀的心腹死士,一帮上赶着巴结他的朝臣。而今茫然四顾, 转瞬像是又回到了原点。
“阿希,你走吧。”
暗夜之中,孤灯不明, 他搂着那盆兰花,仅仅只能瞧清帐幔下那张苍白无色的嘴唇。
那是公主在世时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这样一句话,他足足记了一辈子。
想着想着, 不知为何,记忆里公主的容颜渐渐与尺素的脸重合。
而今,她也对他说:“你走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他这一生似乎都在不停的逃亡、奔波,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然如此。
原来那么久了,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不多时行至前面的岔路口,发现那处正有几个锦衣卫在拦道盘查,无论是过路的还是出行的,一个一个都问得非常仔细,甚至还有搜身。
肖云和已换了套行头,将自己打扮成了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厮,毫无威胁性,车内装的也是临时从肖府内盘来的杂物。
这样一来,那盆兰花在其中便就不那么显眼了。
“站住――”
那锦衣卫一抬手,他二话不说便恭恭敬敬地勒马下车。
“干什么的?”对方例行公事地询问。
肖云和能屈能伸,赔笑道:“回官爷的话,小的只是出城给我家老爷送点东西。”
言语间已有两人跳上车翻看,果然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杂货,什么床单被褥,锅碗瓢盆,应有尽有,连尿壶都准备了。
那锦衣卫捏着鼻尖一脸嫌弃:“送东西还用马车?”
他对答如流:“顺便接夫人和小姐回来,自然是要的。”
“行吧。”对方又多看了他两眼,许是认为其太过寻常,看不出异样,索性抬手一摆,“没事了,赶紧走。”
回身时,那适才检查马车的锦衣卫已经下来了,立在旁边开始盘问后面排着队的其他百姓。
知道躲过一劫,可又像是在意料之中,肖云和也没觉得有多高兴,他此刻的心境犹如死水,装满了生老病死、物是人非的悲凉过往,整个皮囊麻木不仁。
扬鞭再度驾车往前行,身侧林立的店铺与摊位一寸寸往后退,他目光怔怔地注视着前路,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穿过一条街,又是一条街。
转眼便回到了他让尺素调转回去的那个僻静的小巷子,偏门就在不远,只要从这里出去……
只要从这里出去……
很奇怪,明明生路触手可及,他仍没有多少欣喜。
此时肖云和才发觉,自己那颗心或许已经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活着又如何,死了又如何,他大概没什么经历再耗去十年的光阴……
然而这个时候,此前的种种细枝末节于脑海里闪过,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仿佛没有,仅仅只凭一种直觉。
他顾不得停车,飞快把帘子打起,杂物堆积成山,隐约有股陈旧发霉的气味,而那盆兰花不翼而飞!
若天下间有什么能让他现在的表情产生变化,那大约只有此物了。
前一瞬还在伤春悲秋的肖云和,这一刻又立马暴走,几乎想都没想就拉住马往回赶,他还来不及是思索前因后果,或许可以说他早在这刻就已经明白――花是在刚才搜车时不见的。
马车拐过街角的那一瞬,无数锋利的刀尖准确无误地指了过来。
受惊的枣红马在风中高高扬起了蹄子。
嘶鸣声,车轮声,交织成一缕。
肖云和在一片刀光里看见了站在巷内的晏寻,有那么一瞬让他回想起几年前在京城的街头初见时的情景。
半大的少年,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神情,看什么都是新鲜的,无所畏惧的模样。
仗着有一技傍身,谈笑间眉宇轻扬。
那是一张与公主极为相似的脸,一举一动皆使他无法挪开视线。
他曾拎着包袱,三言两语就被自己骗走了。
“你说话算话么?”
“跟着你,我真的能治好病?”
偶尔肖云和自己也在想,要是当时晏寻遇到的不是他,眼下还不知道被谁卖到那儿哭去呢。
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现在已经都这么大了……
书辞冷着面容从晏寻的身后款步走出来。
她人虽娇小,手里却拖了把大长刀,杀气腾腾的,显得格格不入。旁边的沈怿目光平静,与她对视后,竟还带了些鼓励的神色。
两名锦衣卫把肖云和的双臂架着押到了这边,抬脚冲他小腿上猛地一踹,人就听话地跪了下去。
沈怿扬了扬下巴,简短道:“把他面具摘下来。”
锦衣卫当即左右开弓,待把他贴在脸上的那块皮撕下时,书辞和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个想法:原来这肖云和的本来面目竟是这般。
他瞧着已快到不惑的年纪了,多年来皮肤不见天日,比那张面具还要白上几分。若说他俊朗呢,书辞自认为是不及沈怿的,可若说他丑呢,倒也谈不上,至少五官端正,挑不出毛病。
许是知道自己气数将尽,肖云和此刻倒还有心思笑,他这么一笑,书辞心里的火气登时就往上窜。
“有什么可笑的?”
他鼻中冒出不咸不淡地轻哼,挑衅地望向沈怿,“我是笑……这一大帮人,处心积虑,大费周章把我引到此处,居然是为了让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杀来我?”
“杀鸡焉用宰牛刀。”沈怿慢条斯理道,“你死在她手里,不算冤。”
肖云和笑着垂下了头,轻蔑道:“你沈怿也会为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当心如我这般,自掘坟墓。”
沈怿不以为然:“可你掘坟墓,不是掘得心甘情愿么?”
说完便走了两步,手在书辞肩头轻轻一搭,眸子里满是对她的迁就和对肖云和的不屑。
“对不住你了,我这几日呢,也好好教过了,可我家这丫头手劲不足,一两刀之内可能是没法给你个痛快。”他笑得温和,“还请多多担待。”
听到此处,咂摸出点意思来,肖云和的脸色终于起了些变化。
毕竟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动手的会是一个女人。
将这种事交到她的手中,虽荒诞儿戏,可又的确像是沈怿的作风。
书辞也不同他废话,拔出刀来,随手丢了鞘。她眸色冷凝,连个起势也没有,嚯的将刀一举,由于动作生疏,弧度偏大,倒是把一旁的晏寻吓了一跳。
刀身映出她凌厉的双目,满心的恨与愤怒汇聚在掌中。
就在那带着杀意的白刃即将劈上肖云和脑门儿的刹那,他嘴皮上下翻动,以最快的速度吐词说道:
“言书辞,你就不想知道你父亲究竟为何而死吗?!”
一小股风激起发丝,刀锋停在他额头,距离肌肤不过半寸,冷兵器的寒意缓慢渗透。
肖云和无所畏惧地抬起眼皮与书辞对视。
她神情里有微小的迟疑,很快又恢复如初,“多谢提醒,才想起来我爹是被你所杀。”
肖云和冷笑:“我指的,是你那位十多年前丧命的爹。”后半句他只用口型无声的说了三个字――“梁秋危”。
书辞清清楚楚地瞧懂了他的意思,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看样子他一早就知道了?
难怪那日安青挽在殿上大放厥词,想必就是他把消息泄露出去的。
肖云和观察了她的反应之后,偏头轻哼道:“言则是怎么对你说的?外头是怎么传的?说梁秋危是平阳公主结交的近臣?被她牵连所以赐死了?”讲到此处他嘴角一牵,笑得颇讽刺,“这种谎也就只能骗骗你们这些人罢了。”
死到临头扯出这一通话,任谁听了也会认为他是在拖延时间,瞎编乱造。
但且不说是真是假,平心而论,他的陈述的确很有吸引力。
书辞将放在他头顶上的刀慢慢地撤了回来。
知晓她年纪尚轻,心志还不坚定,多少会受些影响,沈怿对此倒也可以理解,所以并未说什么。
肖云和被两人死死的束着双手,只能微偏了头看她,“我在公主府待了那么久,哪些人和平阳公主走得近,我最清楚。梁秋危算什么东西?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参与到这件事里来。”
她闻言,表情淡淡的。
“你的两个爹,这样拼了命的护你这条命。你难道就不想知晓他的死因,知晓他的过去么?”他在循循善诱,“杀了我,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原以为书辞大约会为他这话所迷惑而投鼠忌器,沈怿刚想开口让他闭嘴,就见那把刀毫无征兆地,猛地扎进他肩胛。
这一幕来得极快,刚才还见她对肖云和所言之事产生了动摇,眼下一刀子往下捅连眼睛都没眨。
沈怿和晏寻也是惊呆了。
“你……”骤来的疼痛令肖云和咬了咬牙,“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而是信与不信,他们都已经死了。”书辞语气平静,“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活过来。”
她对秘密并没有很深的执着,比起那种已经成了定局无法改变的东西,她看重的还是未来和当下。
“所以这一刀,便是替我枉死的养父讨回公道。”
书辞面不改色地把刀抽出,在肖云和还没来得及抽搐的同时,又快又准地在另一个地方戳了一刀。
“这一刀,是替我还没醒过来的姐姐报仇雪恨。”
她力道不大,拔刀却稍显吃力。
“还有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