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心底里替赵冉开心。
陈仰林一岁多的时候,金织霞带着他一起出摊。
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天,她推着盛满红薯的车来到最火热的商业街边。
陈仰林从小就乖,性子安静,大多时候不吵不闹,但金织霞还是担心忙不过来的时候看不住陈仰林,索性拿了条绳子,在他腰上绑了一圈,将他和推车拴在一起。
天气冷,吃红薯的人比较多,金织霞埋头卖了不知多久,才有空低头看自己的孙子。
陈仰林正蹲在路边,低头研究着石墩边排成一线的蚂蚁。
她不自觉露出个笑容,听见有人要买红薯,她急忙抬头,然后看见了一对情侣。
男的个子不高,身材臃肿,女的高瘦依旧漂亮,但和两年前判若两人。
在陈家待产的时候,赵冉被陈赴民和金织霞喂得白胖,如今她已经减磅下来,看起来更加精神精致。
金织霞看到赵冉脸上惊恐的神情,笑着挪开视线,她看向男人,问:“要几个?”
男人撇头看向赵冉,“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 一个够吗?”
赵冉脸色难看,抓紧了男人的胳膊,“一个就够了!”似乎是想要赶紧离开。
金织霞理解,没说什么,用塑料袋抓起最甜的红薯,递给赵冉。
赵冉一愣,僵了两秒才接过。
男人低头掏钱包的时候,一直蹲在旁边的陈仰林突然站起来,抓着金织霞的衣服扯了扯,叫了声:“奶奶。”
金织霞和赵冉都一愣。
金织霞低头看陈仰林,问他怎么了。
陈仰林说肚子饿。
金织霞捡了几个金黄的栗子给他,陈仰林接过栗子,乖巧地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在石墩上,开始剥栗子吃。
男人将钱给金织霞,还笑着打趣说:“孩子这么小就跟出来一起摆摊啊?”
金织霞笑笑,“命不好,但是很乖。”
她下意识看向赵冉,发现她僵着身体。
赵冉并没有看陈仰林,故意将眼神落在远方,抓着红薯的手却握得紧紧。
金织霞没说话,嘴角的笑也变得苦涩。
男人和赵冉手挽着手离开了,金织霞望着两人的背影,发现赵冉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她看向身边的陈仰林,他笨拙地剥着她给他的栗子,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刚刚从他的眼前离开。
她摆摊到晚上十点多,陈仰林已经靠着她的推车睡了一小会儿了,现在还没醒来。
她正准备收摊,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将陈仰林叫醒,却看到了从不远处向她跑来的赵冉。
她是一个人来的,跑得很急,似乎有话要和她说。
金织霞并没有叫醒陈仰林。
赵冉站定在她面前,缓了一会儿,她看向正在酣睡的陈仰林,声音沙哑:“你们怎么还不回去?”
金织霞堆出一个笑容,尴尬地说:“马上,我正准备收摊呢。”
“你每天都他出来吗?”
“把他一个人放家里,我不放心。”
赵冉盯着陈仰林看了很久,终于挪开眼神,她看向金织霞,说:“刚才很谢谢你。”
“孩子你照顾得很好,已经长这么大了。”她无意识般地喃喃着。
金织霞正想说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偶尔回来看看孩子,却被赵冉打断――
“我希望你……以后碰见我了也装作不认识我,不是……最好是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金织霞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了,她盯着赵冉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冉冉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放学下班就爱找她讨要红薯的女孩了,经历过这么多事,她已经变得成熟,有了自己的考量,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金织霞点点头,“好。”
赵冉松了一口气,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她往后退,向金织霞微微鞠了一个躬,正想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听见金织霞的声音。
“冉冉,你过得好吗?”
赵冉一愣,眼眶一下发热,“很好。”
她花了两年时间,已经完全从过去走出来了,她抹去了过去,即将迎接新生活。
今天的偶遇纯属巧合,她本以为再也见不到过去的人了。
赵冉看向金织霞,嗓子发涩,“我要结婚了。”
金织霞一愣,反应过来后,她说:“恭喜。”
赵冉没再说话,离开之前,她又深深地看了陈仰林一眼。她转身离开,走了十几米远后却被身后的金织霞追上,金织霞塞给她一袋红薯和栗子。
赵冉并不想要,推拒之间,东西掉到地上,圆滚滚的栗子撒了一地。
金织霞僵在原地,赵冉却突然控制不住情绪一样,她声音嘶哑:“我都说我不要了!”
就在这时,本在睡觉的陈仰林突然惊醒,扭头没发现奶奶,吓得大哭起来。
赵冉听到哭声后,一下变得慌张,左右环顾之后,急急忙忙地疾步离开,没有看陈仰林一眼。
之后金织霞就再没见过赵冉,也没再听过赵冉的消息,赵冉的痕迹慢慢从她和陈仰林的生活中消失,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可是孩子大了,总要问他父母去哪里了。她不是故意要骗陈仰林,只是当时他年纪太小,讲了他也听不懂,所以她用一个谎言先安抚住他。
陈仰林信了,一直期待着长大。
她看着他眼里的希冀,时常觉得心如刀割。
如今他已经长到十几岁了,自认为自己已经长大。
见他一次次失落,她也不愿意再瞒下去,孩子迟早都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父母,接受那些事实。
陈仰林比她想象中懂事,她相信他能消化好这样的信息。
听完故事之后,当时还在上初二的陈仰林彻底愣住。
过了很久,他才问金织霞,“所以,我爸死了,我妈和别人结婚了?”
金织霞点头。
虽然残忍,但这就是落在他们身上的命运,只能接受。
陈仰林没说话,一言不发地躲进房间里。
金织霞叹了口气,也没去打扰他,盯着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会儿后,她低头继续缝补手中的裤子,裤子上却落上一点点深色。
到了晚饭时间,陈仰林从房间里走出来,和往常一样,似乎并没有被影响到。
金织霞没有多加干涉,观察了几日,她发现陈仰林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再提起自己的父母。
本以为日子会过得如现在这般平淡,可是陈仰林初三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家里来了以为不速之客。是个中年男人,腿出了问题,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男人自称是他爸陈赴民的朋友,问了才知道,当初陈赴民就是和他一起做的外贸生意。
陈赴民出意外的时候,他也在现场,不过他运气比陈赴民好些,两人当时开了两辆车,陈赴民在他前面,陈赴民没了命,他坏了腿。
他住在外地,一直想要来看看陈赴民的家里人,却没机会。如今出差来这里,这才顺便来看看他们。
他一进院子,就皱了眉――陈家的生活条件实在是太差了。
见到家中只有老妪和一个小男孩,梁津龙疑惑地开口问:“赵冉呢?”
他也认识赵冉,其实说起来,在赵家还没发迹之前,他们三人是一起在厂子里工作的。便是因为相信梁津龙,赵冉当时才会放心让陈赴民出去做贸易。
金织霞看了一眼陈仰林,发现男孩儿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看向梁津龙,解答:“离开了。”
梁津龙一愣,让陈仰林进屋里去,说是自己有事和他奶奶聊聊。
陈仰林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久之后他听到了客厅里两人争吵的声音。
梁津龙提了一个建议,奶奶不同意,梁津龙在劝她,最后两人的声音渐渐小了,似乎达成了一致。
又过了一会儿,奶奶喊他出来和叔叔告别,梁津龙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叔叔三天后再来。”
三天后,梁津龙真来了,还递给奶奶一本存折。
奶奶翻开看到数字后,吓得瞪大了眼睛,“怎么这么多?!”
梁津龙说:“我也往里面添了一些。”
奶奶不肯要,梁津龙却执意要给她,说之前陈赴民留了些钱在他那里,过去这么十几年,已经涨值了。
听此,奶奶才没多说话。
梁津龙想起什么,叹了口气说:“既然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你们祖孙就拿着这笔钱好好过之后的日子。”
奶奶急忙答应下来,陈仰林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梁津龙看了一眼站在陈仰林,问他中考几分,选好高中学校了没。
陈仰林点点头,高中学校就在初中学校旁边,离家近,录取分数也不高,是最合适他的学校。
梁津龙又关切地询问了他一些消息,还给了陈仰林自己的联系方式,让他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随时联系自己。
趁奶奶去收存折的时候,梁津龙偷偷告诉陈仰林,“你是个大男孩了,以后要保护奶奶,刚才叔叔给了奶奶一大笔钱,我估计之后她都会留着让你读大学,但是你要知道,这钱不完全是你的,你和奶奶一人一半,里面有你的生活费,也有奶奶的养老钱,你不能自私地全部花掉。”
陈仰林点头说知道了。
奶奶从屋里走出来,梁津龙坐了一会儿便打算离开。
祖孙俩将他送到门口,梁津龙拄着拐杖慢慢离开,让他们别再送了。
奶奶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最后一声不吭地回屋做晚饭去了。
而陈仰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
他喊:“梁叔叔!”
梁津龙回头,看见男孩坚毅的脸上踌躇的表情。
男孩问:“叔叔,我妈长什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