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问,搞得倾风也拿不定主意了。
“直接动手确实不好。”倾风犹豫道,“阵前应当先利诱劝降?”
为首一名妖兵当是认得她,见她旁若无人地与貔貅说话,举止冒犯,仍是好声好气地喊话问道:“狐君,在此何为?”
倾风策马上前,直言不讳道:“你们是要去杀山上的人奴?我这人喜好多管闲事,看不惯犀渠赶尽杀绝。不如你们在此停下,回去与你主子禀告,就说闹事的人皆已重罚,此事掀过作罢。”
妖兵苦着脸笑道:“狐君玩笑了。我当不起如此大的职责,更欺瞒不了城主。不过一小小兵将,望狐主不要为难。”
“当真没得商量?”倾风叹了口气,拇指推出剑鞘,“还想与你两不干涉。毕竟以杀止杀,诚非我所愿。可你若实不肯放下兵器,我也只能与你血溅三尺。你自己掂量,值不值当。”
那小妖没有恼羞成怒,也没缠着她迂缓相劝,只是抱拳道:“想问问狐君,我们王将军去了何处?”
“嗯?”倾风手上剑锋一收,惊讶道,“你是王道询的兵?”
那小妖颔首:“正是。将军失踪了两日,城主便提拔我做了统领。今日恰好当值,接到消息前来巡视。”
“你们王将军此刻就在山上。”倾风遗憾地说,“他不忍见人奴惨死,此番与我是同道,怕要叫你失望了。”
那统领沉默了下来。后方的妖兵们混乱片刻,窃窃私语,未等统领喝止,复又平静下去。
似乎对她所言并不意外。
看来犀渠手下的妖兵也并不齐心。“王道询”所辖的部伍便偏向亲近人族。只是碍于威势,不敢表述。
倾风觑见可乘之机,诚心劝道:“我说你们这群小妖。纵使父母不是人族,身上也该有人族的血脉。兄弟姐妹,亲友间总得有几个人族朋友。若真觉得人族低劣轻贱,自己又算什么?君子见生尚不忍杀,那群人奴与你们素无冤仇,哪能狠得下心,夺他们性命?即便不信鬼神,也该信天理昭昭。”
小妖伸长脖子,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视死如归道:“狐君所言道理,我等虽然浅薄,自然也懂。监察人奴本不是我等职务,可既然城主有命,便不敢违令。我知狐君悲天悯人,可不能替军中兵士全狐君大义。也知狐君武艺超群,确实能诛杀我等百多人。反正进退皆死,狐君若执意动手,便取我等首级。因战而死,起码可我等妻儿免受牵连。但请狐君下手利落些,给个痛快。”
倾风将他一段话在脑子里转了两圈,忽然问:“谁命你们来?”
小妖愣了下:“城主?”
倾风说:“他亲自命你们来?”
“亲自?”小妖茫然地说,“人奴所行虽是谋逆大罪,可在城主眼中尚算不上什么忧患,还劳不上城主亲自出面指示。否则也必不只是派遣我等前来。”
倾风了然道:“所以是用飞禽传信,命你们出兵。”
小妖不明她话外意图,试探点头道:“是。”
“什么意思?”貔貅与她耳语道,“是白重景刻意叫他们来?还是先生私下授意?”
貔貅皱眉道:“这帮人油头滑脑的,嘴上说得冠冕堂皇,正中你软肋。送到你手上就是个烫手山芋。不能杀又不能赶,是要做什么?”
“我给你们出条退路。”倾风心血来潮地劝道,“反正你们逃不过一死,不如同我们一起反了吧。我们背后也有人,不算势单力薄。城内怀恨犀渠苛政的人当不在少数,大势在我。”
貔貅听得欲言又止,抬起手想打她。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实在是就这百来人,又是王道询的半个兄弟,杀了同不杀没什么区别。若能不战而屈人兵,何必见血?林别叙既然将人送到眼前来了,说明大有可为。若能说通他们,还能再拖延上一段时间。现下最缺的便是时间。”倾风低声道,“可惜我万生三相镜不带在身边,否则对着他们一照。暗藏祸心的抓了。真心投靠地放他们过去。再以真我相挑动城内百姓与我们共事,将水搅浑,何至于处处受限?”
“窥天罗盘?”貔貅惊讶道。“你还有那等宝贝?!”
倾风挑眉:“瞧不起我?”
“兄弟们俱是有家室的人,亲友尚在城内。”统领指了指天上的鹰隼,“此生命轻,许不了先生。”
倾风听他语气并不决绝,多是迫于无奈,笑说:“我百般相劝,你想必也疑我真心。不如我叫王道询来同你阐明利弊,你再做决断。”
第158章 千峰似剑
(我只知道,倾风师妹从未叫我失望。)
倾风打算转道回去找纪从宣, 可那小妖统领其实不想与她多谈,见她策马转向,抬手一招, 示意后方兵士一同跟上。
犀渠向来多疑,几只飞禽正在众人头顶盘旋,随时接替回去报信。他若与倾风周旋,在原地固守,只会引犀渠猜忌。
在无孔不入的眼线下,便要无时无刻地表露自己的忠心。
倾风见状亦不阻拦, 与他们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顶着粗汗朝荒山疾驰。
不多时,前方竟也传来齐整的人声。
自山道尽头出现一排云海似涌动的人影,是纪从宣将人奴的队伍也带下山来了。
未等倾风出声提醒,队伍先行停下脚步。花妖与纪从宣越众而出,踏着杂草蔓生的野道飞奔过来。
待二人走近,小妖统领看清对方的面孔,身躯一震,这才真信了倾风的说辞, 动容喊道:“将军――!您真在!”
纪从宣已又扮上了“王道询”的那张脸,打眼一瞧, 是没吃什么苦头,只是有两日未曾好好梳洗, 衣服布料全是褶皱, 面上的胡茬也潦草一把, 显得有些邋遢粗犷。
“陆二!”
纪从宣高喊了一声, 殷切从倾风身边跑过, 与刚从马上下来的小妖握住手臂, 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激动地互相打量。
后面的小兵们纪律严谨,没有乱了队伍,可也俱是伸长脖子朝前张望,垦挚地叫道:
“将军!您去哪里了?”
“他们都说您出事了,呸!一群见不得人好的东西!回去我就打死他们!”
“将军为何会在山上?”
情意殷殷的关切瞬间挤满了绵远山道。倾风见到众人前后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有种不真实的恍惚。
只见纪从宣将视线缓缓从众人脸上扫了一遍,嘴唇翕动,略有些哽咽地宽慰道:“说来话长。叫兄弟们为我担心了。怎会是你们来?怕还要给你们添麻烦。”
众人当即又七嘴八舌地道:
“六郎又在说什么胡话!”
“六哥您没事就好!”
“您糊涂了!兄弟间什么麻烦不麻烦?”
“将军您真要保下那群人奴吗?您父亲还在城内,这要如何是好?”
纪从宣拉着统领的手走进人群中,很快被围成一团。
倾风便是竖着耳朵,也无法从那么多嘈杂人声里辨认出纪从宣的嗓音了。
见他如此受人仰慕,倾风不由咋舌,忽然想起林别叙从前给过的一句评价,说陛下是个看起来很深情的人。此刻才有种醍醐灌顶的领悟。
不过草草几次接触,确实能察觉出纪从宣这人交心的本领。
做事滴水不露,待人和风细雨。进退有度,温文有礼,顾虑周全,叫人生不出恶意。再适时展露些伤怀,连倾风都险些着他的道。
看来在妖境的这三年,纪从宣已与军中兵士处得亲如一家。
难怪林别叙要叫他们来,暂时生不出大碍。
倾风拦了后头的衍盈,小声问:“你们怎么来了?”
“收到了先生留的消息,便立即赶来了。”衍盈一五一十地回道,“先生说,你离开不久,白将军便获知山上人奴出了大事。谢城主闻讯心知不妙,跟着不见了踪迹。先生阻拦不及,现下也不知他去了何处,想应该是在城中准备人手。因担心犀渠觉出端倪,先生现已随白将军离开家中,请姑娘切勿回去找他。”
大抵是花妖的本性,她说话时习惯了低着头,鲜少直视他人眼睛,有种楚楚怯怯的纤弱。即便倾风知她不是个天性娇柔的女人,一见她眉目盈盈带水,也忍不住心生怜爱。
倾风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没有打断,直到最后才探究地问道:“鸟跟鸟之间,能传那么多的消息吗?”
白重景不是说不行吗?
“飞禽之间,自不能说得这般详尽。”衍盈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所以他写了信。”
倾风:“……”
倾风将那信纸展开查看,发现里头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好些是自己不认识的秘文。挤在一块儿跟鬼画符似的,看得眼睛疼。
毕竟是别人家养的鸟,大张旗鼓用他们送信便罢了,确实不好将什么隐秘都直白往上面写。
倾风讪讪将纸还了回去。衍盈接在手里,直接用妖力将其绞成了碎屑。
她抬手往外一扬,将纸片扫了出去,旋而道:“先生说,姑娘若有把握,只管径去斩杀犀渠。城中百姓与戍卫的妖兵,自有他人安排。”
这是倾风擅长的事,省了她动那千回百转的脑子,一时慨叹道:“别叙师兄果然可靠。我还没问,他就给我办好了。”
衍盈续道:“此地有我,左右不过百十来人,反不了天,姑娘不必担心,尽可放心前去。”
“担心?”貔貅忍不住出言调侃,“她便是单枪匹马闯入万千敌营,也敢大言不惭地拍着胸脯说‘大势在我’。别狂得没边了,哪里生得出这种细腻的忧虑来?”
倾风斜眼睨去:“说得好似你很懂我。林别叙身单力薄,弱不禁风的,我哪有为他少担心?”
“我更担心!”貔貅叫道,“妖境数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白泽,我都怕他跟着你刀光剑影里来去,忽然一眼没看顾过来,便英年早逝了!”
倾风心生不悦,拿剑推他:“你这张嘴好晦气!咒我师兄?”
貔貅不甘示弱道:“眼下先生身边只剩一个红毛鸟,不知在哪里浪迹,你也是真放得下心!”
这只半路冲出来的铁貔貅,居然要与她比谁更关心林别叙?
倾风气得对衍盈道:“你快问问白重景,林别叙身在何地!”
昌碣城冷僻处的一座老旧宅院里。
空置许久的冷清院落,外围的篱笆已被邻舍前来玩闹的孩童扯坏,檐角上布满了蛛网,室内也空荡得仅有一张木桌。
林别叙指尖转着几枚铜钱,朝半掩的窗口方向虚望,暗忖倾风不知能否领会他的深意,别刚照面就冲动将人打伤。又忧愁纪从宣稳不住自己的那帮兄弟,反举棋不定,生出更多祸端。
白重景背靠坐在墙边的角落,闭眼假寐。听着铜钱摩擦碰撞发出的悦耳声响,嘲弄地说了声:“有陈倾风在,先生就是把几枚铜板抛出火花来,也算不尽她惹出的麻烦事。”
林别叙听他说得怨念颇深,低头笑道:“有理。”
遂收起手中铜板,朝他走了过去。
白重景察觉到面前的光色暗了一些,又听见布料在不远处摩挲,知林别叙正站在面前,又道:“先生若也想劝我投诚,还是省些功夫吧。我与昌碣的那帮小妖不同,并非受制于人。”
“好。我亦不想强人所难。”林别叙半蹲在地,“白将军仗义相助,无论如何,当同你说一声谢。”
白重景这才睁开眼睛看他,感慨道:“唉,只有先生是个明事理的好人。”
林别叙表情故作地惊诧,问:“妖王手下,明事理的人多吗?”
白重景说:“不多。”
林别叙刚要开口,白重景便警觉地打断了他:“多或少都与我无关,我不与之相交。”
林别叙:“为何?”
白重景半阖着眼,语气凉凉地道:“怕他们拉我谈心。”
林别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