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寡欲的美人,有种飘然出尘的气质。令主看着那细细的手指拨动菩提,每一下都像拨在他心上似的。他慢慢蹭了两步,蹭到她身旁,“解忧兽也不在啊?”
她点点头,“大概跟着瞿如一道去了。”
那瞿如鸟以前看着不怎么样,现在觉得分外体贴懂事。令主心里暗自高兴,摸了摸重席,捱着边缘坐了下来。
“娘子,我们好歹也相处了这么多天,你对我有什么想法没有?”他的手指轻轻揩着席上编织紧密的蒲草,试探着说,“或者……你至今为止,看见过我的脸没有,哪怕只是一小片。”
无方心头一激灵,立刻说没有,“我感激令主相助,但令主的脸……我确实没有看到过。”
啊啊啊,口是心非!有没有看到难道他会不知道吗?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不打算接受他了吗?明明看到了他的鼻子和嘴,说得不客气些,还有他的腿。现在赖得一干二净,他觉得心都要碎了,这个无情的女人!
偏偏这种委屈还不能说出来,只有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令主不胜唏嘘,懊恼地哦了声,“真可惜,我以为娘子至少会有一点儿喜欢我的……没关系,我会加倍对你好,帮助你快快爱上我。”
无方不擅长说谎,只觉一股郁郁之气横亘心头,难以纾解。
总之她绝不承认自己会爱上这只老妖,才几天而已,她又不是千年没见过男人。可是真的看见了,她想起现实就难过得无法自拔。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了吗?她以前也见过好看的男人,不可能对这个没脸的老妖怪产生兴趣。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了婚约,她才不得不向命运屈服?然后呢?随波逐流,吉祥山不上了,师也不拜了,心甘情愿在这妖鬼的世界沉沦……不不,绝不能这样。可是一切又不由她掌握,前晚看见了他的半张脸,天知道什么时候就是整张,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她心乱如麻,转过头看油灯,努力装得平静,“令主回家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然而数菩提的节奏乱了,令主看在眼里,心头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花。
“娘子。”他叫得十分婉转缠绵,“不如今晚我留下吧。你炼气,我给你护法。”他的眼前浮现起一副“令主夫妇修仙日常”,简直和谐得不像话。
她当然不会答应,推辞过后奇怪地询问他,“令主平时不需要修炼吗?你如今炼到什么阶段了?一万年,是不是快要飞升了?”
令主唔了一声,“我不用修炼,本事是胎生的,我落地就有了,还是投胎投得好啊。飞升是啥?成仙吗?我不成仙,就当个地霸挺好的。”
没有志向,得过且过的令主,按理说是不配拥有那一身法力的。可就像他说的,投胎投得好,他也没办法。无方除了点头,还得感慨一下,投胎果然是门技术活儿,她这么努力,偏偏出身那么低。
既然他不肯走,那就来恳谈一番吧!她放下菩提转过身来,“我一直说想和你说说心里话,趁着今天他们都不在,可以开诚布公……”
他立刻挪开了些,“如果是想否定这门婚事,那你免开尊口,我不听。”
无方愣了下,“你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结果他捂住了耳朵,“不行,我耳鸣得厉害,什么都听不见了。”
无方缄默下来,换了个同情的眼神打量他,“我替你开几副药吧,你不治不行了。”
令主不屈地抗争起来,“开什么药?为什么要治?”
她摆出了医者对待病患的好耐心来,和声道:“体虚乏力、晕眩耳鸣,都是肾虚引起的。虽然令主再三否认自己得了这个病,但不经意间流露的症状,一一都能印证我的判断。啧,妖界得肾虚的不多,过去百年我只遇见过一例,病人是只引诱良家妇女的公狐狸……不过令主不用担心,这病好治,两剂方药下去,保管药到病除。”
令主蹭地一下站起来了,“你还是认为我得了肾虚?我洁身自好,怎么会得肾虚?不带你这么埋汰人的,我怎么你了,你要这么诬陷我?”说到最后几乎要委屈死了,他这人遇强则强,最受不了别人泼脏水。当初九阴山的女妖毁他的名声,他气得几天没吃好饭,想去讨说法,又怕拉低自己的格调,最后不了了之了。背后被人抹黑还可以忍,现在她当着他的面这么取笑他,他觉得男性自尊受到了空前伤害,恨不得脱下裤衩让她做个系统的检查。
她一脸无辜,好像都是他在无理取闹。令主气呼呼的,最后放了狠话,“我……总有一天,让你哭爹喊娘!”
她腾地红了脸,直指门外,“你给我滚出去!”
一言不合就撵人,算她的本事。令主哼哼了两声,“你不知道吗,整个梵行刹土都是我的,你让我滚出去?我偏不!”
她抄起桌上的砚台砸过去,他灵巧一闪,砚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灵医发怒实在太恐怖了,她尖声道:“你不走,我扒了你的皮。”然后他看见她的指甲瞬间暴涨,黑瞳变成了金色,仿佛要吃人一样。令主吓坏了,连连后退,“说归说,不许动手。你可是一只立志要修成正果的煞,千万别为我犯了杀戒。”
可惜她并不听他的,照样把他追得满屋子乱窜。当然活了一万岁的令主,走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要论单打独斗,不可能敌不过她。就是因为心疼嘛,他不能真的和她动手。末了没办法了,只能跳窗户,站在院子里喊:“算了,你不欢迎我,我先回去。害你砸了砚台,明天我赔一个给你。”
他灰溜溜走了,她砰地关上了窗户。起先坐在重席上气得直喘,待平静下来,不知怎么又笑了。活了这么久,头一回动怒,可是怒气因何而起,竟然想不起来了。可能因为一直自矜身份,没有遇见过这么怪诞的妖。生气过后也未留下任何痕迹,收拾一下心情,还可以接着炼气。
第二天璃宽茶来了,他在篱笆外叫门的时候,无方还没起。
瞿如出去开门,嘴里絮絮叨叨嫌他扰人清梦,“你们魇都不用睡觉的?这么早,叫什么魂!”
璃宽嘿嘿一笑,“魇都的人起得早,毕竟那么多山岚要吸……魇后呢?不会上山了吧?”
瞿如说没有,“昨夜睡得晚,今天起得也晚。你来有何贵干?”
璃宽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来,“昨夜我家主上和魇后嬉闹,不小心弄坏了魇后的砚台,今天命我送一块作赔偿,你替魇后收好。”
瞿如踮足朝远处看看,“令主没来?”这么好的机会白放过,不像他的风格啊。
璃宽却愁了眉眼,“我家主上病了,这回是真病,下不来床。他的那把藏臣箭,是他的精魄所化,昨夜荧荧发绿光……绿光你知道吧?我们这类妖沾上绿色总不太好。”
瞿如怅然问候了两句,接过砚台,璃宽没有逗留就离开了。无方隔窗听着,只是觉得奇怪,修行几百年的妖尚且不会轻易得病,何况上了万年的令主呢。
瞿如进来,重新关上门,见她已经起身了便问:“师父听见璃宽茶的话了吗?他说令主病了,病得下不来床呢。”
她面上淡淡的,“也许有诈,昨天还好好的。”能把打斗向手下描述成嬉闹,想必没有大碍吧。
可是看璃宽的神情,又不像在使诈,瞿如一面将砚台送回书桌上,一面兀自嘀咕:“藏臣箭都绿了,扯不出这样的谎来吧……师父是灵医,是不是应该去看看?”
无方半晌未言,坐在那里有些心不在焉。她确实从来没想过老妖会得病,就连那个肾虚,也是她故意捏造的。如果璃宽只说他卧床不起,她还不太相信,可他说藏臣绿了,既然是精魄所化,那么可信度就比较高了。
医者仁心,无方是这么解释的,不去看看对不起职业道德。毕竟他不辞劳苦,带她找到了若木……她站起身,对瞿如道:“我去一趟魇都,你是留下看家,还是随我一道去?”
瞿如当然是要跟着的,她安顿好了朏朏背上药箱出门,见她师父正站在院子里观察云气。她跟着仰头看,见环状的云层里露出一个圆圆的风眼,小声问:“难道有神佛降临梵行刹土?”
造成这种天象的原因有很多种,她摇摇头,“先去看了再说吧。”
魇都距离尔是山有上百里,于她们来说去还须臾之间罢了。到达魇都时,城里的钟声刚刚响起,白天的魔域不像晚间那么阴森,除了建筑上粗下细外,没有其他毛病。偶人是认识她的,见了纷纷让到路旁俯身作揖。细看那些脸庞,一个个精致如画,不知令主是以谁做模子的。走在虚幻的城里,周围全是没有魂魄的傀儡,其实这种感觉很可怕。然而老妖在这里自得其乐地活了五千年,就知道他是多么低级趣味的人了。
无方提裙走在长长的石阶路上,见远处有人匆匆走来,是那天的大管家。他到了跟前忙不迭打拱,“魇后驾临,怎么不预先知会,属下等也好出城相迎。”
她说不必客套,“你家令主现在怎么样了?”
大管家面有难色,“据说浑身发寒……尿路不畅。”
无方脸上一僵,没再说什么,招呼瞿如跟上,急往大管家指引的方向去了。
“啊,魇后还是很关心主上的。”大管家看着她的背影感慨。
璃宽茶阴森森哼了一声,“你刚才的话,主上知道了会打死你的。”
大管家一脸迷茫,“我都是照你吩咐的说的。”
璃宽错着牙道:“不是尿路不畅,是汗泄不畅,就是出不了汗的意思。”
大管家瞬间惊恐万状,“汗泄和排泄不是一样的吗?排泄和排尿也一样啊……”
没文化真可怕!所有人都无比遗憾地看向石阶尽头,接下来令主怎么应付,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1贰负:古代跑得最快的神人,人面蛇身,喜杀戮。
☆、第 32 章
“浑身发寒, 尿路不畅, 还真是肾虚的症状。”无方一面走一面同瞿如说,“这种病对男人来说确实折损面子, 我进去为他看诊,你在外面等我,免得人多伤他自尊。”
瞿如呆呆哦了声, “师父其实还是很顾念令主的。”
无方步子略顿了下, 顾念吗?不过是她身为大夫的一点慈悲心罢了。毕竟上门问诊和在十丈山下坐诊不一样,上门总要以人家便利为准。冒冒失失冲进卧房里,总不太礼貌。
令主的住的, 当然是整个魇都最豪华的宫殿。行至面前,有高高的玉石台阶和宽广的露台,那抱柱和门廊都是纯黑的,在阴霾万里的天幕下发出乌沉沉的光泽。正殿中间有牌匾, 也妆点的像模像样。只是分辨不清那四个字写的是什么,只觉得一勾一划气势非凡,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文字。
殿宇前有偶人站班, 看见她来,匆忙下来迎接。其实妖族没有那么多的等级规矩, 一向是随性相处。无方在这城里颇受礼遇,还真有些不习惯。
“魇后。”偶人十分惊喜的模样, “您总算来了,主上疼痛难当的时候一直叫您的名字呢,您快进去看看吧。”
说他一直叫她的名字, 大概又是身边人的鼓吹,为了拉拢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不遗余力。她提裙顺势而上,“怎么样,很严重么?”
偶人大力点头,“很严重。好在魇后是灵医,往后我家令主可有救了,得个老寒腿什么的,有人贴身为他诊治。”
她暗自摇头,这些偶,当真不是来拆他台的吗?
逐渐登上阶顶了,抬头看,那匾额愈发清晰,但依旧不明白它的内容。她随口问了句,“匾上写的是什么?”
“小心台阶。”偶说。
她纳罕,嗯了声,不明白台阶都走完了,怎么还让她小心台阶。
“什么?”
偶笑着指了指那块匾,“这是我们魇都自己的文字,是令主创造的。上面写的是‘小心台阶’——毕竟台阶有点高嘛。”
无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她还玩得起深沉,瞿如就不行了,哈哈大笑,笑得十分不给面子,连那个偶人都觉得下不来台了。无方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态度,警告式的清了清嗓子,她这才会意,把笑声强行憋回了肚子里。
偶人臊眉耷眼的,向殿内比手,“这里本来也是您的寝宫,结果您不肯来,现在主上只好独守空房。”
瞿如看了她一眼,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回身嘱咐她:“你在外等候。”把她肩上的药箱接过去,独自迈进了狭而高的大门里。
果然满室红绸,还残留着前几天轰轰烈烈的喜庆气氛。她不想评价令主布置屋子的品味,扬声叫白准,巨大的屏风后传来他的哼哼声:“娘子你来了,为夫在这里……”
听见他的声音,就知道他病得一点都不严重。不过既然来了,总得进去看一眼。她循声往里走,绕过屏风,穿过两重珠帘,终于看见卧床不起的他,躺在大红大绿的鸳鸯被里。见她进来,挣扎着撑身,用虚弱的语调客套着,“本来不想惊动娘子的,是哪个大嘴巴泄露的消息?”
大嘴不大嘴,暂且不重要。她说:“你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个脉。”
令主嘴里说不必,胳膊却探了过去。那纤纤的几根手指落在腕子上,顿时有种毛孔全张的舒畅感。
她坐在床前,脸上神色凝重。令主一直觉得工作中的女人最有魅力,他如痴如醉看着她,语气却和现在的境况很搭,沉着嗓子说:“怎么样?我是不是没治了?”
她收回手,正色道:“我来时听大管家描述了你的症状,说你浑身发寒,那个不畅……解不出来吗?多久了?”
令主莫名:“啥解不出来?”
讳疾忌医不是好习惯,她也就不客气了,“据说你尿路不畅,若你不介意,我可以替你看看。”
令主脸都蓝了,又惊又恐,捂住了脐下三寸,“谁说我不畅?大管家?这只偶心智不全,就因为他不机灵,才挑他总理魇都财务,可以防止他中饱私囊。你千万别听他胡说……要看也可以,现在就洞房。”
无方大呼晦气,“看了还得对你负责么?我就是干这行的。”
他一副她要占他便宜的样子, “我是个保守的人,你答应今天就洞房,我才能给你看。”
世上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亏本买卖,她直皱眉,收回手道:“那就算了吧。先前璃宽茶说藏臣箭有异象,是真的吗?”
结果令主不说话了,藏臣箭发绿光确有其事,但璃宽不知道,这种现象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关系到的是他将来的命运,并不是他的健康。其实这箭如果不动用,也许影响不了他的命格,现在既然重新入世了,那它的每一点变化都和他息息相关。
他看着她的脸,计较了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娘子,以后我们成亲了,不论我到哪里,你都愿意跟着我吧?”
无方斜眼乜他,“我从没想过嫁狗随狗。”
令主听出了她话里的隐喻,“你怎么骂人呢,我才不是狗。我的意思是我们夫妻不应该分开,就算不在梵行刹土,在别处也会如胶似漆。”
所以她这次又遭他们哄骗了,他根本没病,害她急匆匆赶过来,全是因为他的恶趣味。
她把脉枕放回药箱里,漠然道:“我只活在当下,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我今天是来为令主治病的,请令主付我诊金。”
令主觉得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你没有为我用药,为什么要付诊金?”
她牵着唇冷冷发笑,“你以为我路远迢迢赶到魇都,就是为了摸一下你的腕子吗?虽然没有用药,但我出诊了,就得付诊金。”
令主不情不愿地嘀咕:“一家人,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其实我让你来,就是希望你多走动,毕竟魇都才是你的家……话又说回来,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否则怎么璃宽敲敲边鼓,你就心急火燎赶过来了?”
无方发现这妖怪是越来越讨厌了,滥用别人的同情心,还恬不知耻沾沾自喜。她站起身道:“你已经过了天真的年纪了,以后再玩这种把戏,别怪我往你命门上扎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