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歇了,一口气走过去!”燕四少爷高喝一声给自己打气,“爹说凡事贵在坚持,越歇这口气就越弱。”
“说得对。”燕七道。
兄妹两个继续小心翼翼往前走,索桥不停地晃动,晃动,忽地一阵疾风由两峰之间冲撞过来,索桥一记剧烈摇晃,燕四少爷和燕七被带得身形猛地一歪,登时失去了重心向着桥外倒去!
崖边众人直吓得齐齐一声惊呼,涂三少爷心里也是跟着一咯登,紧接着众人又发出了第二阵惊呼,定睛看过去,却见索桥上的那两人竟然都还在!燕四少爷头下脚上地倒挂在桥绳上,仔细一看竟是被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腿勾住了那绳子!再看燕七,却是一只手抓着桥绳悬在那里,两个人危而又危、险之又险地随着还在剧烈摇摆的绳桥在空中晃荡着!
一枝在自家两个小主子身子歪向桥外的一刹那便已准备着冲过去营救,然而当他看到七小姐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后就及时停了下来,以他这样好的目力,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七小姐此时脸上的神情,平静,笃定,泰然自若,尽管这位七小姐此前已经给过他太多的不可思议,可这一次他还是被她惊奇到了。
——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怕?
四少爷呢?脸吓白了,可却咬紧牙关一声没叫,努力地坚持着他的初衷。
一枝想起四少爷小的时候,大约是七八岁的样子,正是男孩子最顽皮最能惹祸的年纪,有一日非要去爬后园子里那棵大银杏树,大太太派了七八个嬷嬷十几个丫鬟小厮拦着哄着拉着抱着,死活不允他涉险。
终于趁着众人一个松懈不备的机会,四少爷一个人悄悄溜到了那树下,抬手就要向上爬,正巧自家主子经过,立了脚叫住他。主子说:“你若当真决心要爬上这树,那便爬,只是有一点:不许半途而废,不许求助他人,自己爬上去也要自己爬下来。你若能做到,我便允你随意爬家里的树,你若做不到,日后永不能再爬树。”
年纪小小的四少爷应了,果真去爬那树,可银杏树那么高,他又哪里爬得上去,爬了几次失败之后四少爷忍不住哭了,他说他不想爬了,可也不想以后永远不能爬树,他冲着主子撒娇哀求说好话,主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那么淡淡地看着他的小儿子,那样淡的神情,莫说孩子,连大人看着都觉得心惊。
主子说:“你有多大的野心,就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你有多高的目标,就要有多久的坚持,你想干出格的事,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干得出来,我就成全得了你。然而你若知难便退,我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做了错误的决定,可以被谅解,而做出放弃的决定,永不值原谅。”
四少爷被吓住了,纵使对主子的话似懂非懂,却也明白了主子希望他怎样做。于是四少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重新去爬那树,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嗓子哭哑了,小手磨破了,浑身没了丁点儿力气,可主子就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没有要宽容他这一次的意思,父子俩在那树下待了整整一个晚上,当第二天太阳初升的时候,四少爷终于爬上了那树,并且滑滑蹭蹭地成功从树上落回了原地。
看到现在的四少爷,一枝才知道爬树那件事对他有着怎样的影响,即使身处险境,即使命在旦夕,即使内心恐惧,他仍记得他父亲的话:
做了错误的决定,可以被谅解,而做出放弃的决定,永不值得原谅。
第180章 回家我们曾经有个家。
让一枝觉得惊奇的是,七小姐似乎也在鼎力支持着四少爷的这种坚持,她没有让他出手,并为此承担着巨大的责任和风险,她的这一举动与他的主子竟是不谋而合,他们好像从不会把身边的至亲护到风吹不入雨淋不透,相反,他们更愿意风雨为巢、荆棘为路,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起来的孩子,才能让他们放心地松开手,才能有力量和勇气将人生路走得更宽更长。
在众人接连不断的惊呼声中,一枝看到七小姐双手握住桥绳做了个漂亮的引体倒立向上接绕绳旋转的动作,瞬间便从悬垂于桥下的状态翻身而上回到了桥面,而后伸手探下去将四少爷拉了上来,两个人骑马似的跨坐在桥上,两手死死地抓着桥栏等待这阵劲风过去。
“七妹你怕吗?”燕四少爷背对着燕七,声音在风里还带着颤抖。
“有你在我好像就不太怕了。”燕七道。
燕四少爷的后背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是啊!有我在呢!你别怕!等这阵风过去咱们就继续往前走!”
“好的。四哥,一会儿我们压低身子跑起来怎么样?”
“……跑?”
“尽量弯曲膝盖,压下上身,两只手握住桥栏滑动,趁着没有风的空当,我们加快速度,有风的时候就坐下来,像现在这样等风过去,前面已经没有多远了。”
“……好!那就试试吧!”
燕四少爷做事很少犹豫,觉得可以一试就会果断去做,哪怕事后知道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而他不怕犯错,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会原谅他,他爹也会原谅他。
这就够了。
劲风过去,气流暂时平稳下来,燕四少爷和燕七站起身,放低重心,开始在索桥上小跑,这边崖上的众人被这两人的大胆再次惊得连连呼叱,越来越多的客人聚拢到崖边,提心吊胆地看着桥上那两个不知恐惧和死亡为何物的家伙进行着他们的疯狂大冒险。
跑跑停停,停停跑跑,燕七和燕四少爷距离对面的山峰越来越近,众人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也都跟着吊到了喉咙口,终于,那两人惊险万分地通过了整条索桥踏上了对面的山崖,这厢众人才齐齐把这口气长长地呼了出来,爆发出一阵欢呼叫好声。
那小子说:“一切皆有可能,不试怎知不能?”于是他就去试了,于是他成功了。
不但成功了,而且成功得还很漂亮,尤其是后半段路,根本就是跑着通过去的,这是什么样的胆量?!要知道他们可是差点掉下山谷去啊!不成想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之后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勇敢地继续挑战到底,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称赞和敬佩吗?
众人冲着对面正向着这边挥手的燕四少爷鼓掌叫好,较早来的那拨客人不由地望向涂家三少爷,如果不是他言语相激,人家也不会去冒那个险,他看不起人家,人家就用事实反击,巴掌回抽得很漂亮,而且还不止一掌,人家不但自己过去了,人妹妹还一并过去了,那可是个女孩子呢!一人一巴掌,倍儿响亮的左右开弓。
涂三少爷脸色不好看,冷冷哼了一声:“他们还得走这桥回来呢,到时怕是不会再有这样好的运气!”声音不大,没人听见。
燕四少爷在这边的山峰上又是跳又是叫,兴奋得险些摔下去,待略为平复下来便扭头一拉燕七:“走,找箭神去!”
这座峰与对面那座峰截然不同,山体被厚密的长藤粗蔓覆盖,怪树虬奇,纵使时已深秋树叶仍绿,枝干依着山势恣意疯长,将整个峰头遮得不见天日,在那森绿繁密的枝叶间时时有各种各样奇怪的鸟虫鸣叫声传出来,为这座未经半分人工修饰的天然石山凭添了无限幽谧。
这山未经开凿,根本没有可供行走的山路。
“七妹,你觉得箭神会在哪里呢?”燕四少爷打量这山,想要寻出一条路来。
燕七看了看脚下,苍翠的藤蔓与落叶上有着极细微的人走过的痕迹,于是迈步在前,道:“换我领路吧。”
燕四少爷想了想,觉得也好,自己在后头看着燕七,如若有危险还能及时照应,便跟在她身后攀着凹凸不平的山岩往藤树深处行去。
这山峰虽然保持着天然形态,地势倒也不算太过惊险,兄妹俩攀攀爬爬,渐渐地绕到了峰的另一边,眼看前方有亮光穿透密林,马上就到崖壁,却听得“咚”地一声响,待燕七回头看时,见燕四少爷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再动。
“我可不喜欢约会的时候有不识趣儿的电灯泡在。”
声音传自头顶的树上,不等燕七抬头,一道身影已是落了下来,却又一歪身双手环胸地倚在了旁边的树干上,见上身穿着件白色短衫,袖口挽到肘上,敞着领口露出半抹胸,下头黑色长裤,撒着裤脚,赤着足,趿着一双藤草编的人字拖,这副打扮截然不同于初见时的白衣与御岛上的红袍,少了古风古貌,却多了几分现代气息,像是那一世白衬衣与黑休闲裤的经典着装,连原本入乡随俗蓄起来的一头长发也削去了一大截,只留了一拃多长在脑后随意地拢成了高高的马尾。
而为这身现代风做注脚的,是他嘴里叼着的……一支烟。
“hello美女!”涂弥把嘴里的烟夹下来,冲着燕七挥了挥手,烟雾将他脸上的笑遮了半边,却遮不住他钉在燕七脸上的目光。
“这个时代最让我满意的地方,就是有烟叶儿。”涂弥边说边笑着走过来,立到燕七面前,给她看他指尖的烟卷,“淡巴菰,又名金丝薰,雅称‘相思草’,果然,我一吸它你就来了。”
“有事就说。”燕七淡声道。
“别一见面就跟刺猬似的,”涂弥笑着把烟重新叼回嘴上,“是谁说的不想再提前事来着?却又老把前世的情绪带到这辈子,我说你什么都没忘,记得牢着呢,你还嘴硬不承认。”
“有事就说。”燕七还是这一句,将涂弥的话全都当成空气。
“事儿就是叫你出来玩儿,”涂弥歪头冲着燕七呲牙笑,牙间咬着烟,“成天跟一群古代女人憋在后宅里不闷得慌?飞鸟,你是天上鹰,不是笼中雀,过这样的日子我都替你委屈。怎么样,考虑考虑,跟了我,我能给你比前世还要自由的生活。”
“说完了?”燕七面无表情。
“没有,”涂弥笑得几分无赖,好像料到一但回答“说完了”燕七必会立刻就走,“飞鸟,不开玩笑,我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弥补,就算不谈旧情咱们也不至于形同陌路吧?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
“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牵扯,这句话我也不想一再重复,”燕七仰脸看着涂弥,“离我的家人远一点,类似这次的事如果再发生,我会带着我的箭来,那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啊你,”涂弥笑得喷出一口烟来,“两辈子都是一样的不可爱。好,我答应不主动招你,但是官家圈子就这么丁点儿大,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在别处咱们不小心遇见,你可别再团成个刺猬球跑来扎我。至于你的家人,”说至此处,涂弥看了眼还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燕四少爷,转回脸来冲着燕七笑出几分坏意,“这小子是倒贴过来的,可怪不得我——如果我要收他为徒,你会跟我拼命吗?”
燕四少爷是箭神的忠实拥趸,为了能争取到做箭神的徒弟,他甚至不惜舍命冒险去爬那索桥。
古人最是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如若燕四少爷认了涂弥为师,涂弥出入燕家门庭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涂弥盯着燕七笑。
“把他弄醒。”燕七没有理会他,只是一成不变的面无表情。
“先不急,我带你去看个好地方。”涂弥在旁边的山石上摁熄手里的烟,忽地伸手揽了燕七的腰纵身向前飞跃出去,高低腾转,轻盈如猿,须臾后停下脚,落在一株生于崖壁而探在半空的茂密老树上,在这树粗密的枝杈间用木头搭着一座树屋,树和树屋的下方就是深谷悬崖。
推开树屋门进得屋中,涂弥才将燕七放开,笑着掌心向上一托:“云飞鸟小姐,欢迎回家。”
家。
深山老林,旷谷幽壑,峭壁古树之上,藤木小屋两三间,朝有紫雾迷离,暮有青露滴沥,春来花开满谷,夏至听雨安眠,深秋千树尽染,隆冬围炉观雪。
这座树屋,和那一世的家一模一样。
一床一柜,一桌两椅,连家具的位置都一样。
窗外的屋檐下还挂着一串用各式的箭头串成的风铃,是他亲手做的,一模一样。
她在那座树屋里生活了一辈子,她和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全都装在那座树屋里。
一样的房间,一样的人,像是两个时空的重叠点,仿佛从这个时空进了门,再推开时就会回到那个时空,回到他不曾离开她的那个时候。
“飞鸟,”涂弥从身后握住燕七的双肩,“只要到别苑来,我都住在这里,我没有忘记过去,即便我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忘不了树屋的那段时光。飞鸟,你我那么多年的相扶相持、同生共死,难道也抵消不了你对我的恨?就算不能再续前缘,总还可以做个故交吧?”
“不需要。”燕七转回身看着他,“前世从你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你和我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说着便迈出了门去。
“飞鸟,”涂弥伸臂握住燕七的胳膊,似笑非笑的目光盯进燕七的眼睛里,“你既然下定了决心,那我就不再强求,如你所愿,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各走各路。至于是否会有交集,这个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但如果形势所逼不得不累及你,我在这儿先跟你说声抱歉了。”
形势所逼?什么样的形势?
这个人还是没有变,说翻脸就翻得利落又冷酷,方才的温言轻语回忆纠缠散得比烟还快。
燕四少爷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张修眉俊目的脸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自家七妹就站在一旁,万年无表情的脸上不见惊慌也未见欣喜。
“箭神!”燕四少爷噌地一记鲤鱼打挺跳起身,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不修边幅的人,“真的是箭神?!”
“我就是涂弥。”涂弥笑着打量他,“找我有事?”
“哎呀!我天!真的是箭神!”燕四少爷像是见到了偶像的脑残粉,满眼都是闪烁的星,“您能收我做徒弟吗?我是诚心诚意地想跟您学箭法!”
“想要做我徒弟的人有很多,给我一个你认为我该收你的理由。”涂弥道。
“我有诚意,我能吃苦!”燕四少爷道。
“这两样别人也不缺。”涂弥笑着双臂抱怀,“还有吗?别人都有的就不必说了。”
燕四少爷想了一阵,将头一摇:“没有了,我是个普通人,没有能超人一等之处,我就是单纯地想跟您学箭。”
涂弥笑了一声:“你倒是挺实在,既然没有超人一等之处,又凭着什么认为我会收你?”
“我没有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想试一试,”燕四少爷如实道,“不试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念头不错,不过想让我收你,还差得远。”涂弥说得很不客气,“我对徒弟的要求很高,万把人里也才出了个元昶,还是碍着上头的面子,何况以你现在的年纪再跟着我练也已经晚了,所以你还是别想了。”
“家父说过,学本事,什么年纪都不算晚,”燕四少爷倒是丝毫不气馁,“哪怕我现在已是七老八十,还是会试着求您收我为徒,请您给我个机会!”
涂弥扬起眉头,“呵”地一声笑了:“有意思,有性格,这么着吧,看在你的诚意上,我可以给你个机会——九月初一后羿盛会,你去参加,若能夺得前十名,我就收你为徒,怎么样?”
“相当难。”燕四少爷继续实话实说,参加后羿盛会的可都是实打实的箭法高手,别说前十名了,就是前一百名他都未必能进,“不能宽限宽限吗?”和涂弥讲起价来。
“可以,”涂弥也很痛快,“你可以找本家的外援,只要是姓燕的拿到前三名,我就收你为徒——这是底限。”意思是不能再讲价了。
燕四少爷将头一点:“就这么说定了,您可得说话算话!”
涂弥笑着看了燕七一眼,“那是当然。”
第181章 年轻青春少年样样红~
见到了箭神,燕四少爷很是心满意足,却没忘了“有福同享”,伸手一拉燕七,和涂弥道:“这是舍妹,她的箭法很好,您收不收女徒弟?”
当世但凡习箭者,无不以成为箭神的徒弟为荣,燕四少爷觉得燕七应该也是箭神的粉儿。
“若是她的话,无条件收。”涂弥戏谑地看着燕七。
“哎呀七妹!快拜师!”燕四少爷兴奋地大叫。
“我已经拜过师了。”燕七对燕四少爷道。
“啊?哎……真遗憾。”燕四少爷也知道有些师门是不允许一徒拜二师的,只得替燕七感到惋惜地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