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姐姐来了,还日日都来。
可大哥尸身送回将军府的时候,她却没有来。
周乔看向门口,“好。”
房门打开,一袭素衣最先映入眼帘。容华并未妆饰半分,却仍美得令人心颤。那是一种摇摇欲坠的憔悴之美,失了气色的精致面容上,只剩一对空洞的美眸。
只这一眼,周乔便明白了。如今的长公主只有一具绝美的躯壳,她眸中没了生机期冀,能强撑着来看她,定然是有极为重要的缘由。
容华看见周乔醒了,面上是掩不住地欣喜之情,“乔儿。”
“姐姐,”周乔并未应,只侧头唤了声周璃,“我想吃你亲手做的菜。”
见周乔主动要吃的,周璃自然高兴,“好,也到了午时该用膳了。请长公主殿下也一并留下用膳吧。”
“好。”容华笑着应道。
周璃走后,房中只剩两人。周乔看着容华强装出的欣喜之情,轻声说:“容华姐姐因大哥之死伤心,不必这般强颜欢笑。只是区区箭伤,就算大哥还在也不会这样哄着我。”
此言一出,屋里变得极为安静。安静了片刻后,便是一滴滴眼泪砸在地上的声音。
“乔儿。”容华重重地跪了下来,满脸的泪水,眸中满是恨意:“是他杀了慕白,是他那般残忍地割下了他的头颅让他死无全尸!我只恨不能将战兰泽千刀万剐,将他五马分尸!”
她紧紧地拽着周乔衣襟一角,攥得指甲陷入肉里,掌心的血沾染到周乔的衣襟上。
“我知道你曾心悦于他,甚至不惜为他四处奔破,只求父皇收回联姻旨意。可他是怎么对你的?他杀了你大哥!你定然也恨毒了他对不对?”
容华抹了脸上的泪,有些急切道:“但如今战兰泽说要娶你,他不要金银不要城池,他只要你嫁给他。乔儿,你答应他好不好?”
周乔皱眉,低头对上她的眼睛。
容华直直地盯着她,声音发颤:“你答应他,才有机会杀了他。”
她从袖中拿出了已经放在身上好几日的毒药,塞到了周乔手里,“只要你想,战兰泽必死无疑。乔儿,你大哥有多疼你护你,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
周乔闭上眼。她如何能不记得。大哥哄她的样子,训她的样子,纵容她宠着她的样子……只这么想了一瞬,心口便疼痛难忍。
***
亥时,虞靖去监视各军换防,没有待在军帐中。
帘布掀起,疾风走了进来。见战兰泽正在看布防图,他便没有冒然开口打搅。静候在一旁,直至主位上的男人抬眸,“何事。”
“启禀殿下,周乔醒了。”
“嗯。”
他合上布防图,只听疾风又说:“她醒来后,见了独孤容华。”
男人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布防图粗糙的边缘,不知在想什么。然片刻后他便开口,“叫唐烈云过来。”
“是。”
子时刚过,正是各处守将疲累打盹之时,谁也没注意到瞭望台之下的草丛中传来窸窣声。短短一声,便再无任何动静。
今年腊月的雪比往年都厚,夜里寒风呼啸,主帅军帐中却温暖如春。地上放着两笼金丝炭,桌上摆着冒着香气浓郁的菜肴,战兰泽放下方才挽起的袖口,转身将案上的小盒拿了起来。
再转过身时,帐中已然多了一人。
看见那张还有些苍白的脸蛋,他拿着盒子的手莫名收紧了下。
“你知道我会来。”余光瞥见屏风后几乎与她同时闪进的黑影,周乔冷道:“那又何必等我进来。”
战兰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即便没看见脸,也知那是疾风。
“出去。”
屏风后的人显然是不放心,可踌躇了片刻,他还是出去了。帐中那股明显的怒意,让他实在不敢违逆殿下的命令。
战兰泽侧过头来,身上戾气在一瞬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走近,将手上的盒子放在桌上一角,周乔看见里面尽是药瓶。这些东西旁边,是还冒着热气的佳肴,满满地摆了一桌。
而正中间的,是一道莲藕炜小骨。
莲藕。
周乔抬头看向战兰泽。
“先坐。”他温声说着,去倒了一盏热茶。
周乔站在原地未动,她看着战兰泽的背影,又低头看向了正对面的酒盏。
热茶放在了周乔面前,她看着战兰泽落座,将温好的酒倒入面前的酒盏中。酒只倒了一杯,他端起那酒,对她道:“你还有伤,只能饮茶了。”
说罢,他一饮而尽。
周乔没想到他会如此没有防备之心,竟就这样……
此时,一块炜得软香的小骨放到了她的碗中,汤汁中还带着莲藕的香气。
“尝尝。冬日里莲藕不好找,若不喜欢,就不吃了。”
“战兰泽。”她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只这么唤了他一声。
周乔对上那双黑眸,没有半分闪躲:“我今日来,是想同你把话说清楚。”
战兰泽平静地放下筷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她问得直白。
对面的男人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为何,他大概知道吧。她喜欢生得好看的人,而久慕于他纠缠于他,不过是因着还未遇到比他更好看之人罢了。
“因为你生得好看。”周乔说,“但并不只是因为这个,更因为你是我见过最能隐忍,最顾大局,更是最坚毅之人。”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外面的风更凛冽了,但再冷,也冷不过此刻以国之江山相搏的局势,亦冷不过帐中两人已不同于往日的心境。
第93章 死守
军帐中还漫着香味,只是那些菜肴热气还是渐渐淡了下去。“小时候看兵书时我曾问父亲,若想赢,为何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打,为何不能去将主帅的家眷掳来加以要挟,以此让对方束手就擒。”“父亲说,这是最下作的法子。沙场征战从来都不是为了争一时的输赢,而是拼尽全力,去保护想要保护之人。这其中有素不相识之人,更有想要百般珍惜之人,譬如父母,譬如妻儿。没有人不想活着回去,但若一定要以死护得家人平安,他们也会觉得死得其所,绝不后悔。”“因此在战场上,无论是敌是友,都有心照不宣的规矩。祸不及无辜之人。”她说到此处,声音哽咽,“所以当年父亲拼死都要让你来北晋为质,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她肩头微颤,不知是不是因着伤口还疼,如此落在战兰泽眼中,使之原本平静的黑眸有了波动。但他仍未多言,只安静地听着。周乔抬眸,不知是在看此刻的他,还是在看曾经的他。
军帐中还漫着香味,只是那些菜肴热气还是渐渐淡了下去。
“小时候看兵书时我曾问父亲,若想赢,为何一定要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打,为何不能去将主帅的家眷掳来加以要挟,以此让对方束手就擒。”
“父亲说,这是最下作的法子。沙场征战从来都不是为了争一时的输赢,而是拼尽全力,去保护想要保护之人。这其中有素不相识之人,更有想要百般珍惜之人,譬如父母,譬如妻儿。没有人不想活着回去,但若一定要以死护得家人平安,他们也会觉得死得其所,绝不后悔。”
“因此在战场上,无论是敌是友,都有心照不宣的规矩。祸不及无辜之人。”她说到此处,声音哽咽,“所以当年父亲拼死都要让你来北晋为质,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
她肩头微颤,不知是不是因着伤口还疼,如此落在战兰泽眼中,使之原本平静的黑眸有了波动。
但他仍未多言,只安静地听着。
周乔抬眸,不知是在看此刻的他,还是在看曾经的他。
“当时的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会那样做。明明是他教我战场上的规矩,教我不可牵连无辜之人,可为何他又要以一个与战事根本无关的孩子作为筹码?”
“也是他说,无论皇权贵胄还是平头百姓,儿女总是父母的心头肉,他疼爱我,疼爱大哥和姐姐,却为何要对无辜的你如此残忍?”
眼见着眼泪要溢出眼眶,她顿了顿,硬是忍了回去。
“我以为你会大哭大闹,就算你曾是最知礼的皇子,骤然被送到敌国为质,定然极为委屈愤怒,少不得要闹上一场。可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居然那般平静。我那时不知该同你说些什么,我想安慰你,想告诉你……北晋不是多么可怕的地方,这里也有好人,也有能与你成为朋友的人。”
“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像听不见一样。”
许是回忆起了当年的情状,周乔笑了下,“所以我才吼了你,还说要讨你做我夫君。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不会让你在北晋受欺负受委屈,若你答应,我想第一个与你做朋友。”
“只是你仍未理会罢了。”
“后来父母亡故的噩耗传回,我随顾伯父去了胡疆才明白当年的局势有多艰难,艰难到父亲不惜违背从戎多年的规矩,将无辜的你牵扯进来。爹娘不在后,我缓了很久才真正缓过来,军中每每谈及当年之事时,也总会谈论到你,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知为质的日子会有多孤单。”
“所以,我写了信给你,告诉你我在胡疆的一切,我想让你知道,终归有人是记得你,也惦记着你的。信写得多了,就总会想到你。你小时候生得那般好看,会不会长大了就不好看了?你为何不回信呢,是不是把我给忘了?可我这般想着你念着你,你吐血时我还跑得眼前发黑去给你寻太医来着,若是把我忘了那就太过分了……”
“想着想着,我又猜你是不是不好意思,顾伯父说读书人不比武人,说话做事总是很含蓄,于是我猜,你一定是因为我说要讨你做夫君而害羞了。”
“很久以后,你终于回了信,唯一的一封回信却是让我不要再打搅你。那时候我真的挺伤心的,还从没有人这样不喜欢我,让我别去打搅呢。”
“从胡疆回来再次遇到你,你显然已在北晋站稳了脚,事事时时从容不迫,淡然却也疏离。”
“回来后我打探了许多你的事,你文采斐然受得太傅赏识,你琴棋作画连先帝看了都赞不绝口,还有后宫嫔妃们也向先帝身边人打探,若你能一直留在北晋,便想将自己的公主嫁与你。一件接着一件,我听了很多。”
“那时我又想,明明是我先看上你的,这么多年没回来,那也是为着天下太平才远赴胡疆,怎么也不该任由旁人把你抢了去。我喜欢听你说话,也喜欢闻你身上的书墨香气,还喜欢和你一起用膳。想来想去,只做朋友交情似乎浅了些,还是做夫君的好。”
“虽然我不会作诗,也没看过几本古籍,但我可以学,从弹琴学起,从作画学起。日后还有很多个七年,我们还可以做很多事。”
外面凛冽的寒风略小了些,浅下去的呼啸声衬得帐中更为安静。
周乔说罢一席话,端起手边那盏已经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所以战兰泽,”她直视着他,“我喜欢的不只是一张脸罢了,我真正看上的从来都是你身处危机之时的镇静,是你为质七年却不懒怠半分的自持,甚至……是你筹谋多年一举将北晋逼入绝境的决断和谋略。”
“曾经我对你的敬佩是真的,对你的喜欢也都是真的。”
话行至此,周乔垂眸。
“但从你杀了我大哥,又以北晋安危相要挟之时,我就不喜欢你了。”
纵使她不想显露半分,但声音中却还是透出疲惫之意,“城隍庙里,姑且算我救了你一命吧。我们两清了,我不会再因为质之事对你愧疚半分。”
话毕,她起身欲转身离开。
“为何不下手?”男人骤然出声。
周乔顿了顿。
“我分明给了你机会。”战兰泽看着她,“独孤容华日日去你府上,不就是想借你之手给周慕白报仇,既然恨我怨我,为何不下毒?我对你从未设防。”
“难道你死了,你们南楚军就不会攻打北晋了吗?”
周乔并未回头,只淡道:“你有你的筹谋,我也有我的规矩。输赢也好,生死也罢,战场上见真章。”
“周乔。”
战兰泽起身,走到了她身侧。这样离近了看,便更知道她消瘦了不少,以往穿在身上正好的衣裳,现在竟有些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