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偃微微愣了下:“原来端皇叔回京了啊,那你如何夤夜在此荒郊野岭?”
小江太医眼睛通红:“临近京畿,端亲王忽然病重,高热不退。端亲王恐是瘟病,不许继续再进京,让我们在乡下庄子租了一处远离人群的民房住着,先调治身子。只是这荒郊野村,哪能有什么药材齐备?眼见着端王爷高烧不退,我想着连夜出来寻找合适的草药……”
他说到一半,忽然有些哽咽,拿起袖子擦拭眼睛,又磕头道:“臣失礼,只是端亲王一路巡视,修河赈灾,造福百姓,多次亲身探望病人了解民情,又组织良医救治染病民众。一路上许多百姓都为他树了长生牌。皇上如今既然微服到此得知此事,能否命御医赶到此处,为王爷调治身子?我们宿在太平村外的梁家庄,如今王爷不许我们入京报信……臣怕,他心似存死志,这更不利于医治,若是始终高烧不退,臣怕熬不过今夜了……”
萧偃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端王为辅政亲王,又掌边防军事,国之栋梁……自然是万不能有失。”
他低声道:“朕回去就宣太医院召集擅治瘟病的良医,即刻出城赶来为端王诊治。”
小江太医原地磕下头:“谢皇上隆恩……”
野外安静黑暗,他猛一抬头,发现四野寂寂,夜虫唧唧,提着华美明灯的小皇帝以及他身后披着斗篷的神秘侍卫已消失不见。
他睁大了眼睛,四下看了下,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遇到了精怪?还是自己滚下山坡,已死了还是在做梦?
小江太医原地转了转,满心茫然,却仍然不甘心地找了下,才怅然寻路回去。
萧偃已身在寝殿内,巫妖解释:“那人身上恐有瘟疫病毒,我怕你染上,所以先把你带回来了。”
萧偃知道巫妖是关心自己:“谢谢……”
巫妖道:“你想救端王?”
萧偃怔了下:“他不在,边军要乱,北边怕是不会放过这大好时机的,我……太弱小了,无法驾驭群臣,统御四海,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国家。而且他为国为民……”
巫妖冷静问:“他死了,他的真龙之气可能就会到你身上了。”
萧偃摇头:“不会是这么简单的,他掌军多年,一旦有事,藩镇、边军、军将都有可能生变,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之时,六气不和,灾祸必降,真龙之气又有何用?只会溃散得更快。一国之政,万民之命,岂能轻忽。我拟个手诏,命人连夜送去给太医院,命良医持我诏令出城为端王医治,江老太医应该会组织太医院人手去,希望来得及。”
巫妖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去给他治病。”难得小皇帝能有这样的大局观,他真的太好奇了,这孩子分明无人教他这些治国之术,是如何长成这样胸怀天下,头脑清晰的人王的?难怪这么多人压制,他身上的真龙气运还是日复一日的浓厚起来,恐怕是真的得到这方世界的眷顾。
如此说来,这孩子在书架看书能发现深藏在密室中的自己,出去逛个庄子就能收服甘汝林,坐个滑翔伞看风景也能遇到病危的端王,这恐怕也是那玄之又玄的气运了,但这每一个契机,小皇帝都有可能做出另外一个抉择,比如吓得拔腿就走摧毁魂匣,比如坐视不管等未来的皇后与甘汝林一并被捉处死,比如坐视端王去死。
端王死,天下也许会大乱,但却也有可能是小皇帝的契机,不破不灭,小皇帝有自己帮助,重夺天下未必不行,只不过的确是会生灵涂炭。
他却选择救辅政亲王,继续让这些大山压在自己头上。
简直就像是得了神灵的好运赐福。他忍不住想起他储物戒里除了心理安慰没什么用的好运符来。
萧偃却一惊:“你去?”
巫妖点头道:“太医院治不好他的,我却可以。死灵法术中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瘟疫领域……我能制造领域,当然也能收为所用,这是同源法术。而且他们从疫区来,我刚才看那大夫,身上全是瘟疫之地带来的死气,虽然他并没有受感染,但可知那一行人,必然还有同样染病了的。”
萧偃听着这玄之又玄的理论:“也就是说这些瘟疫之地的死气,对您有用?只是您怎么出现在人前。”
巫妖将手伸出法袍,原来骨手上已戴上了长到手肘的皮手套,萧偃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柔韧光滑,巫妖解释:“龙皮手套,阻拦一切有害法术、毒药、诅咒。”
萧偃端详了下巫妖全身都笼罩在黑色宽大的斗篷中,兜帽下只看到高挺的鼻子和苍白色薄唇,以及线条优美的下巴,一些金色发丝露在外边,虽然古怪了些,但街道上偶尔也能看到金发卷发的西域人和蓝眼睛的胡人,加上巫妖说话流利,因此不至于会被人当成精怪。
巫妖道:“给我你的手诏,不然无法取信于那小太医。”
萧偃想了下到台前迅速手书了个手诏,又有些懊恼:“应该早点刻个闲章,也是个记认。”
“印章?”巫妖拿了个深红如珊瑚色的硬质椭圆块出来:“这是火焰龙骨,我们那边很多人也用这个做印章,坚固,很难毁坏。刻什么字?”
萧偃略一沉吟:“风行草。”
巫妖点头,骨指微动,金红色粉末落下,椭圆章上瞬间刻好阴刻篆文,按在桌面印泥上,鲜红朱砂印泥落在黄绸面,“风”字飞扬英挺如龙行于空,几乎破印而出,“草”字在下柔韧随风,伏而不倒,意味深长。
萧偃将那枚火焰龙骨章拿过,握在掌心,感觉到隐隐生温,犹如余炭,透光可看到龙骨内似有熔岩流动,橙光氤氲,仿佛只要一用力,就能捏破薄脆的外壳,爆发出内里火热的焰流。
萧偃此刻还不知道,后世对这枚他最喜欢的宝印无数次研究,都认为是这位中兴圣主在潜龙之时最好的心态印证,而这一印记第一次出现在诏命医治辅政亲王端王的手诏上。当时的小皇帝仍年幼,在孙太后的严格照管中,仍然私书了这份草诏,星夜命神医救回端王。小皇帝、端王、孙太后以及季相在那诡谲宫廷政治风云中的关系,这又是另外一个史学家们津津乐道深入挖掘的重大课题了。
萧偃此时还只是握着巫妖的手,真心实意对巫妖道:“谢谢您,皇叔……就拜托您了。”
第43章 瘟疫花
江心屿失魂落魄的回到蒋家庄, 拣了几样刚摘回来的草药命药童去熬煮汤药,又回了屋内,问服侍的侍卫:“王爷如何了?”
侍卫心急如焚:“仍不见退烧, 刚才按您的意思喂过一次药, 但很快又全吐了, 再喂就不肯喝了。”
江心屿低声道:“我给王爷行针,让他舒服些, 兴许就能喂进去药了。”
侍卫低声道:“王爷不让人伺候……”
江心屿皱着眉头:“不吃药又不让行针,这可如何能好?”
侍卫道:“王爷就是不让人近身说话,有什么办法?我还是想悄悄进京去请太医院多几位太医来一起诊治才好。”
江心屿心下难过:“我刚才……”他想到那不知是梦是精怪的经历, 到底没说:“算了, 我进去给王爷行针, 你们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端过来吧。”
侍卫拱手离开, 江心屿抬头看了看天边漆黑的天穹上几点星光,心下沉重得只想哭,身后却忽然响起声音:“端王爷是住在这间吗?”
江心屿吓了一跳转头看到院落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高大修长的男子, 披着斗篷,兜帽深垂遮住了脸,就连下半部分脸都隐藏在了阴影里, 仿佛随时能隐没入黑暗之中。
忽然出现这么个藏头遮脸之人,院子值守的侍卫都警惕起来, 全都从值守之处出来按刀喝问:“什么人?”
江心屿却一眼认出了那是刚才站在小皇帝身后的侍从,他连忙上前道:“你是皇上派来的吗?”
侍卫们听到皇上,反而越发紧张地按住了刀喝问:“来者何人?除下帽子!通报姓名!”
江心屿连忙上前问道:“皇上回宫了吗?您是来报信的吗?可有联系到太医院江暮书太医?”
那高大的仿佛站在阴影中的男子终于微微举手, 宽阔的袍袖中露出一只带着手套的手, 手中拿着一卷黄绸卷轴:“此乃圣上手谕,命我到此为端亲王医治。”
江心屿一怔, 上前接过那卷轴,打开一看,果然看到小皇帝的手书,他将信将疑:“你来医治?你是大夫?在太医院任职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皇上没宣太医院的太医过来吗?”
巫妖不说话,却微微抬头,看向江心屿身后:“端王爷。”
江心屿一惊转头,果然看到端王萧冀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他仍然处于高热之中,但身上衣着整齐,神态从容,双眸冷静而锐利,他盯着巫妖问:“既是大夫,姓甚名谁?”
“姓巫,巫九曜,九九归一的九,日出有曜的曜。”
萧冀道:“皇上命你前来医治我?皇上如何知道孤王在此,又生了病?”
巫妖道:“应小江太医所请,皇上感念端亲王为国为民,诏令吾前来为端王医治。”
萧冀道:“你一人即能医治?”
巫妖道:“是。”
萧冀道:“孤王这里也有不少侍卫染了病,既然如此,你先替他们看诊吧。”
江心屿有些失望,但仍然劝道:“端王爷,这位巫大夫既然能夜里一人寻到这里,还是请他给您把把脉。”
萧冀知道这位江小太医一心扑在医书上,对这些弯弯绕的阴谋诡计不懂,只淡道:“不必,死生有命,孤王无愧天地祖宗,不治也罢。”
江心屿一怔,却见那黑衣人接口道:“端王爷此次江南一行,功德深厚,气运正隆,此次瘟病,确实不碍性命,只是会元气大伤,缠绵病榻罢了。”
萧冀笑了声:“阁下倒是会说话。”
那黑衣人继续道:“只是你身边这些侍卫,来自瘟疫之地,死气甚浓,死期已至,若不救治,这几日便会全数发病猝死,不仅如此,瘟疫将会继续蔓延,沿着田鼠、水井、飞鸟、苍蝇将瘟疫带到附近民居村落,传染蔓延到京城,瘟疫之花将开满京畿。”
萧冀脸色微变,却是被九曜说到了心头隐隐担忧之事,但仍若无其事:“我听说皇上如今年岁渐长,已有自己的主意。你是安国公府上派来的?这是要借着瘟疫之症,将孤王等人圈死在这里吗?”
江心屿吃了一惊,转头看向萧冀:“王爷!”
萧冀笑了笑:“孤知道你这几日都没有离开过,想来是摘草药的时候遇到这位巫大夫的了?承恩侯府不敢对我怎么样,太后还需要孤的支持。宫禁都在孤手里,皇上若是想除掉我这个辅政亲王,瘟病是个很好的借口,既有安国公府支持,欧阳驸马也是多智近乎妖的角色,能及时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将孤王圈杀在这里,再对外称孤瘟病而死,倒也是个好借口。”
江心屿难以置信,眼圈通红:“王爷!”他心下痛悔,难道小皇帝带着人在山谷那边,原本就是来围剿端亲王的?一时他又惊又怒又悔:“怪我告诉了他们王爷具体的驻地!”
萧冀一笑:“你看眼前这人,哪里像个大夫的样子?沉稳泰然,倒是隐有大将之风,老安国公卫达当年也是军中名将,这些年也能培养出几个看得过去的将才了。想来外边已全围上了,小皇帝韬光养晦,智勇双全,倒也算得上是萧家的好子孙,这般能够隐忍,也算是个枭雄,想来皇帝之位,也能稳坐了。”
江心屿怒道:“王爷丹心一片,为国为民,皇上行此无道,诛杀有功大臣,天下讨之!”
巫妖微微抬起头来:“端王爷想多了,我真的是来治病的。”
萧冀神态颇为轻松:“哦?那我留下给你治病,放这位江太医和本王的属下离开,可否?”
巫妖淡道:“他们身上有瘟疫病毒,离开会将病毒传播,还是不要离开庄子的好。”
萧冀道:“这位江太医在江南治疗瘟病许久,十分有经验,只要给他充分的时间,给我这些护卫们隔离治疗一段时间,定能恢复健康。如若老安国公能放过他们一马,孤王可即刻自刎于此,不留后患。当然,饮鸩也行,只是殊不痛快。”
江心屿悲愤道:“我不走!”
诸侍卫全都按刀齐喝:“吾等与王爷同进退!”
萧冀脸上倒也没什么悲壮之色:“如此也罢,那便来战吧,各为其主,不必留手。”
侍卫们高声道:“诺!”
早有数名侍卫挥刀上前,大喝一声,向巫妖斩去,然而一斩却斩了个空,巫妖身法诡谲如烟,不知何时连退数步到了墙角下,微微叹了口气:“都说了我真的是来治病的,怎的不听呢?”
江心屿大怒上前道:“有你这样来治病的吗?你的医囊呢?你的药箱呢?”
巫妖淡淡道:“因为我是巫医啊。”
江心屿一噎:“什么?”
巫妖仍然站在黑暗中,但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一阵阵丝丝寒气。
萧冀原本处于高热之中,此刻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阵清凉舒爽,他猛一抬头:“下雪了?”
已是六月天,那里来的雪?
众人抬头,果然看到空气中细碎飘下了一片片细小的雪花。
巫妖道:“巫医么,当然治疗的方法和你们这些宫廷太医不一样,虽然稍微有点麻烦,但是一劳永逸,就是大家可能要辛苦点。”
萧冀抬眼看着那巫妖:“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地面寒气更甚,所有人肉眼都看到了地面上起来的白霜一片,而空气中的洁白雪花也越来越细碎密集,随着寒风在空中翻卷着。
巫妖道:“一开始就说了,吾名巫九曜,吾为巫者,奉命前来为端王医治。”
忽然又有侍卫惊呼,他足下不知何时倏然生出了一簇繁花,花色深红,墨绿色草叶中大簇大簇娇媚鲜花绽放开来,分外诡谲。
巫妖道:“这是你从瘟疫之地带来的种子,开花了。”
须臾之间,瘟疫花开满了每个人的足底,迅速长高,花瓣仿佛吸足水分一般饱满厚实,盈盈透出血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芳香的味道,里头却又隐隐有着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熟透了的果实破碎了。霜白色的地面上,深红色的花朵越开越多,犹如火焰蔓延,让人无处躲闪。
花丛仿佛吸取了什么能量,疯了一般地长高,渐渐长成半人高时,一只漆黑诡异的猫忽然出现在了花丛中,双眸是绿色的火苗,它犹如盯着猎物一般兴奋地盯着他们。
侍卫们全都按着刀,不知所措,有人拔刀去斩下那些花丛,却看到花枝越斩越多,花汁飞溅,犹如鲜血溅落在地,又在地面迅速生出新的花丛。
巫妖皱了皱眉,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掌,在空中轻轻动了动修长的手指,喃喃自语:“最讨厌瘟疫领域了,一点不符合我的审美。”而且,效果也太尴尬了,以前至少能笼罩一城。
所有的花朵都盛放开了,吐出了深红色的花粉,动人心魄的繁花之上,倏然涌出一大群萤火红雾,闪烁明灭,飞扑到了每个人身上。
萧冀只看到无数红雾包围了他,近看才发现那是一群密密麻麻细小发着光的红色虫子,向他的五官肌肤飞扑过来黏在身上,随着呼吸进入气道,他悚然挥袖想要驱赶,然而无济于事,很快在场所有人都被红雾包围着,渐渐连衣服肌肤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