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念一想,陈国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些没有家族印记的士人。
于是他还是把这些人接纳了下来,甚至还买了套宅子,专门安置这些人。
偶尔他也会过去看看这些士人在干什么。
每次他过去,都能看到士人们在辩论,或者看书,他们都有自己的主意,都爱指点江山,好像他们熟知天下事,只要听他们的,陈国立刻就能强盛起来。
但叶舟也没有因为说大话的人太多而看轻他们。
毕竟年轻人,尤其是士人多数都是有些骄傲的,甚至有些还很狂妄。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还真从里面挖掘出了两个人才。
一个姓姜,一个姓赵,两人都不是陈国人,一个从郑国来,一个从赵国来。
并且两人都是狂士,他们入陈不是因为陈国有多好,更不是因为陈侯有多贤明,纯粹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有大才,辅佐一个弱国变强,更能体现出他们的才干来。
姓姜的认为应该是收回所有公族世家的土地,重新划分土地。
不是把土地分给庶民,而是把庶民分给土地。
姓赵的认为,如今陈国积弱,究其根本在于没有足够强大的军队,他觉得应该耕战。
无战事的时候壮年男子便留在家里种地,有战事的时候立刻就能上战场打仗。
虽然他们的想法很多,但叶舟觉得他们各自就这一个想法最好。
如今的土地是私有制土地,名义上全归陈侯所有,但就像诸侯国都归周天子一样,谁傻谁信。
公族们都有自己的封地,他们封地的所有产出都归他们自己,其实就是国中国。
姓姜的认为,这种私有制才是所有世家和公族都跟陈侯对着干,并且不愿意为国效力的原因——因为他们已经是土皇帝了,就算再进一步又能如何呢?
若是忠心得不到好处,又有几个人能一直忠心?
姓赵的认为,陈国的问题出在兵少马弱上,想要改变这个状况,短时间是不可能的了。
既然不能靠质,那就只能堆量,别国出一万兵马,陈国出两万,人实在不够,就花钱去买奴隶。
仗可以打不赢,但气势一定要到位,要让别的国家都知道陈国士兵不怕死,谁敢伸手,陈国就算自伤一千也要损敌八百。
说直白点就是自杀式袭击。
虽然确实很偏激,但叶舟觉得这些想法并不是全无道理。
叶舟在观察了几天之后,把这两个人推荐给了陈侯。
陈侯也没有细问,可能是因为极度信任叶舟,很快就让这两人成了品级不低,能上朝议政的官员。
这两人对叶舟也是口称老师,并不以相国称呼。
叶舟还发现,这两个人在别人眼中,都是跟自己同一阵营的人。
有了这两个榜样,那些住在叶舟购买的宅子里的士人们更加拼命的表现。
叶舟三天去一次,每次他过去,士人们都在高谈阔论,声音大得要冲破云霄。
不仅仅是这些已经被他接纳下来的士人,整个陈国的士人如今都在朝着临淄涌入——他们以前没有途经,因为穷,所以没钱拜师,没人推荐。
如今叶舟不收一分钱就荐了两名士人,他们怎么能不疯狂?
既然有叶舟这样替陈侯招贤纳士的人,省了他们的晋身之资,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
“娘,我走了。”年轻的士人穿着草鞋,背着包袱,冲走出房门送他的老人说,“儿若是能留在临淄,必将老娘接去享福,若是儿没被相国看重,儿便回来,伺候老娘终老,娶个媳妇,生一堆娃。”
老人泪眼婆娑的看着儿子,她点点头:“儿啊,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娘知道,我儿是个有大志向的,君上一定能看到你的才干,娘就在这儿等着,等你派人来接娘!”
士人看着自己的老娘,他深吸一口气,转头朝老人跪下,瓷实的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后才停下,仰头看着妇人说:“娘,儿一定不会叫你失望,有朝一日,儿一定要天下人都知道儿的名字!”
老人声音颤抖:“我儿去吧。”
士人站起来,这次他没有再回头,而是一步步朝前走去。
他没有钱,没有代步的马或牛,只能靠自己的双脚和脚下的草鞋走去临淄。
在临淄,有一个人等着他。
那人一定在等他。
第114章
临淄城西,年轻的姑娘穿着麻衣,将洗过的衣裳悬挂在麻绳上,她的手臂和裙摆都有补丁,脸颊轻微凹陷,一身衣裙似乎空空荡荡。
老迈的妇人坐在门檐下,手里拿着一件破衣裳正在缝补。
她补了一会儿,眼睛实在受不了后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姑娘。
“歇歇吧。”老妇叹气道,“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姑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后又继续晾晒,语气平淡道:“今日粮官就要上门来了。”
老妇迟疑了片刻,忍不住说:“实在不行,娘带你回乡下老家,有田地,怎么也饿不死。”
姑娘挂完最后一件衣服,她摇头说:“若是在临淄都活不下去,回了乡下又有什么用?真要是守着田地就不会饿死,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抛下一切赶到临淄来了。”
各地小有家资的百姓都拖家带口的赶往临淄,宁愿在城外搭草棚子,也不愿意留在世代经营的老家。
老妇叹了口长气。
她的丈夫死得早,留下的家资也算不上多,原本她带着三个孩子活得也不算艰难。
毕竟他们在乡下还有田地,有奴隶,靠着田地里的产出,虽然不能供家里的男娃拜师读书,但若只是填饱肚子,好好过活却也并不艰难。
可如今,他们已经没有余粮了,地里的产出被粮官收走后剩下的只够叫奴隶们勉强活下去。
他们倒是也想把奴隶卖了,可没有商人愿意买。
不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况且就算他们狠得下心,能看着他们饿死,他们也不敢啊,否则奴隶们快饿死了,可不会跟他们讲理。
“说不定那消息是真的呢?”老妇带着几分希望的喃喃道,“说不定……这次真的能换到钱?”
百姓并不相信他们能低价买到粮食,但又抱着点渺茫的希望,或许呢?
年轻姑娘并不答话,她害怕自己一张嘴,就要把母亲仅存的那点希望打碎了。
如今的临淄城内,若是成年男丁还能找到苦力的活,虽然又累又苦,可好歹有个进项,运气好的时候,雇主还能管一顿饭。
但女人们却只能找到浆洗和缝补衣服的活,这样的活挣得更少,恐怕从早干到晚,挣到的钱粮只能跟肚子垫个底,这样的活还不是天天都有的,经常是整个城西的女眷一起去抢活。
洗衣服比缝补更累,姑娘虽然自己都不剩几两肉了,却还是承担起了最重的活,只叫老妇缝补一些不难补的衣服。
晾完了这一批衣裳,姑娘又抱了一桶脏衣裳进来。
家里还好的时候她哪里干过这样的活?即便是洗衣服也最多一两件。
可如今这些衣服都脏得不成样子,还带着一股汗味和臭味,哪怕放得远一些都觉得熏人。
但她如今已然习惯,不再觉得那臭味不能忍受。
不过几个月,她的手已经变得像老妪,手上的皮肤皱皱巴巴,丑得她自己都不愿意细看。
贫苦忙碌的生活磨平了她们身上所有的棱角,每日所思所想,都是明天能不能抢到活,能不能挣到几个钱,粮价又会不会再往上涨。
“粮官来了!”外头有人匆匆跑过,边跑边喊,“粮官来收粮了!”
有粮的要交粮,没有粮的要交钱,百姓们已经习惯了。
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他们还是被吓得六神无主,恨不能此时躲出去。
可躲有用的话,他们也就不会觉得生活艰难了。
年轻姑娘抿了抿唇,她走去打开了门——反正再差也不会更差了,他们这些小老百姓,难道还能和君上作对吗?
不知道等了多久,粮官还没有走到他们门前,并且他们竟然没有听见哭喊声。
以前次次粮官上门,附近的邻居都是要哭喊一番的,不知是希望把粮官的恻隐之心哭出来,还是自己宣泄。
老妇衣服缝不下去了,姑娘也洗不下去衣服,她们就这么望着门口,等着粮官把噩耗带来给她们,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就让这刀早点落下吧。
落下了,也就安心了。
有人过来了!老妇和姑娘都站起了身,她们朝着门口走去,刚刚探头去看,还没看到人就听见了声音,那是钱币碰撞的声音,如今的陈国用的铁钱,装在钱袋里摇晃起来便要响个不停。
声音慢慢朝她们逼近,粮官那张她们熟悉又痛恨的脸上竟然带着笑。
在粮官的身后有六个小兵,两两一对,抬着一看就知道装满了铁钱的箱子。
更后面就是十几人的士兵,他们都穿着皮甲,手持长戈。
老妇胆战心惊的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她的身体后仰,若不是有女儿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她必定要摔出个好歹来。
粮官刚走到门口,老妇就立刻给他跪下了,她拉着女儿一起跪,涕泗横流地哭喊道:“老爷,家里没钱了,真的没钱了!真没了!”
粮官一路过来已经看到了不知多少次这样的场景,他笑着说:“老婶子,我今天过来可不是从你们兜里拿钱的,是来给你们送钱的!”
“君上已经下令,这次收粮可是要拿钱买的。”
粮官:“一斗粮十钱。”
此话一出,老妇果然不再哭嚎,她茫然的看着粮官,脸上还挂着泪,嘴微微张开,看上去显得有几分滑稽,她喃喃道:“难道传言是真的?”
可她还是担心,声音颤抖地问:“那粮价……”
她怕一斗粮收时是十钱,她拿钱去买粮的时候一斗要卖她二十。
若是如此,那不管粮官给她多少钱都没用。
粮官笑道:“君上已经给城内的粮铺都打过招呼了,粮铺一斗粮只卖一钱。”
“一钱?!”年轻姑娘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有记忆起,粮价就没有下过五钱,她只是幼时听父母说过,陈国也曾强盛过,最强盛的时候,陈国不必将粮食送给任何一国,国内粮价一钱甚至可以买两斗,那时候的陈国人,哪怕是庶民,都富得流油。
不知多少别国的人钻破了脑袋,都想成为陈国人。
她爹娘说是她爷爷的爷爷那一辈。
八辈子以前的事了。
但即便到了现在,人们依旧乐于谈论那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