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歇低估了湛明珩对纳兰峥的情意。可转念一想, 似乎又不意外了。他虽直至眼下方知纳兰峥身份,这些年却未少耳闻太孙与太孙妃的伉俪情深。此刻回头看看, 再联想湛明珩今日所设之局,心下自是一片了然。
珠姐儿是不晓得太子之事的,她此前口中所言,想必指的只是杜家一案。否则以她磊落心性,如何能来走这一趟。
太孙的确算计了他们父女俩, 却是为了珠姐儿好。
他沉默许久后,撤了一步,朝跟前负手而立的人大拜下去,清晰而响亮的三声叩首。
牢房的烛火复再添旺了一些。公仪歇伏案而书,笔锋起落间洋洋洒洒三千文, 终令诸般罪孽昭然若揭。他几乎未有停顿片刻,似乎如此凿凿之言已在心内描摹千百遍。
世人皆道种因得果。或许湛远邺也不曾料想,此桩罪孽,由十五年前始,十五年后终。始与终皆是同一个女子。
湛明珩坐在他的对头, 眼睛眨得极轻极缓,像是不愿错听了更漏。他说过戌时前要回承乾宫的。
却是酉时过半,暗廊里忽传来一阵急躁的脚步声,偏头就见井砚气喘吁吁奔来, 连礼也不及行到位,匆匆道:“太孙殿下,太孙妃未曾用膳,回宫不久便孤身跪在了明光殿,谁劝也不肯起,属下见时辰已晚,只得前来禀告殿下了。”
公仪歇霍然抬首。
湛明珩缓缓自座上起身,紧盯着井砚问:“……你说,她跪在何处?”
“回禀殿下,是承乾宫里废置已久的明光殿……明光殿内书房的大梁下。”
湛明珩闻言浑身紧绷,提步往外,迈了几步又想起正在亲笔拟罪文的公仪歇,给侍从在旁的方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后续诸事打理完毕,随即一句话不留地走了。
公仪歇颓唐地瘫坐下来,那张肃穆了半生的脸一刹间泪迹纵横。
明光殿,是当年太子悬梁自缢的地方。
……
纳兰峥一身素白,背脊笔挺地跪在书房内,她不记得时辰过了多久,也丝毫不觉膝盖酸软。倒是宫人们被她吓了一跳,一头雾水百般劝说之下无法,只得慌手慌脚拿灯烛点亮了空荡的废殿。几支短烛燃尽了,她们便再添,如是周而复始。
纳兰峥却从头至尾浑然不动。
她猜到了。回宫这一路,她不断回想今日种种不妥,最终想了个通透。
所谓黄粱酒一说是存在纰漏的。这等招数拿去哄旁人尚可,但用在老谋深算的父亲身上却着实不够看了些。湛明珩不会不知这一点,唯一的可能是,他本就未曾想过要骗他。再观父亲醒后格外清明的神态,以及初起时一口咬定不信,到得后来却轻易妥协的态度转变,她甚至觉得,他不是中计了,而是装作中计的。
如此说来,湛明珩这番作为,便是奔着暴露她去的。父亲已是什么都知道了。
湛明珩晓得她不愿说破真相,以免父亲自责懊悔,故若非无可奈何,他不会做违背她心意的事。那么,究竟是生了何等万不得已的事,叫他忽然如此急迫?
诸多彼时未曾思量的细枝末节忽然齐齐浮上心头。她记起前些天,她问湛明珩是否有事瞒她,他神情上显现的不自然。她记起,当她提及杜家一案时,他似乎未有惊讶,亦丝毫不见悬案将破的喜色。她记起他承诺保下父亲时,语气里的挣扎与沉痛。
是了,她怎会如此迟钝。她能想到的东西,湛明珩如何可能毫无所觉?她自以为是的突破口,皆是他尝试了一遍又一遍走不通的死路。
而在那条死路的尽头,只摆了一个答案。
就是她此刻头顶的这根大梁。
湛明珩猜到了。他害怕看见更多,知晓更多。故而在一切水落石出前,他急急掐灭这点头绪,逼迫自己停止追索。
他为了她,放弃了苦苦找寻九年的真相,从此后,宁愿耳聋目盲。
她不晓得这般赎罪究竟有何意义,只是仰起头,看了一眼这根金色的大梁便泪如雨下。忽听身后传来低哑的一声:“洄洄,你起来。”
是湛明珩。
他的声色平静极了,并无往日她不听话时,他惯常有的愤怒。
见她不动,他缓缓踱到她身侧,似乎叹了口气,继而也不欲阻止她了,干脆撩袍撤步,在她身边一道跪下。
四面宫人愕然地瞪大了眼。
阴沉的天忽地裂出一声大响,毫无征兆地电闪雷鸣起来。狂风骤雨包裹了天地,吹歪老树的枝桠,卷得树叶沙沙作响。
明光殿的烛火随之飘摇。殿内的一双男女却自始至终腰背笔挺。
不知过了多久,大风大雨里响起宫人的喊声:“圣上驾到――!”
湛明珩和纳兰峥这才动了,齐齐诧异回身之下,便见赵公公搀扶着昭盛帝朝这向走来。两人慌忙跪伏行礼。纳兰峥踉跄了一下险些栽歪,被湛明珩抬了手臂方才撑稳。
天子爷的袍角被打湿了几分,见两人这般模样,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咳了几声道:“一个个的,都起吧。”
湛明珩抬了几分头,仍旧跪着:“皇祖父,这等天气,您来孙儿这处做什么?莫坏了身子。”说罢示意一旁宫人,“还不快摆座。”
昭盛帝一面坐了,一面拿手虚虚点他:“朕若不来,恐怕明日的朝会也无人替朕去了。你俩还愣着做什么,莫不如朕也陪你们一道跪了?”说罢作势一副要起身的模样。
湛明珩不得不上前扶他坐好。
纳兰峥暗暗垂目,忽听昭盛帝问:“纳兰女娃,你这是不想朕抱曾孙了?”
她将头埋得更低,不敢以红肿双目面圣,只道:“孙媳不敢。”随即在宫婢搀扶下艰难起身。
昭盛帝屏退了众人,只余下赵公公,请两人坐后缓了口气道:“朕倒不明白你夫妻二人今日何以如此,但想来有些话,朕是不得不说了。”说罢咳起来。
湛明珩担忧蹙眉,手扶在椅把上似随时预备站起:“皇祖父,您有什么话,叫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了,孙儿还是送您回太宁宫歇着吧。”
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只是一个劲地咳。
一旁赵公公一面替他顺背,一面小声道:“陛下,您不宜劳动,莫不如由奴才来讲吧。”
昭盛帝却摇摇头:“是朕对不起太子,自然该由朕亲口来说。”
湛明珩和纳兰峥齐齐呼吸一紧。
“明珩啊,九年过去了,朕知你无时无刻不在追索当年真相,今日朕便告诉你,害了你父亲的人,是朕。诚然,确有居心叵测的朝臣费尽心机欲意撬动你父亲的太子之位,但最终致使你父亲悬梁自缢的,是皇祖父有意叫他见到的一封死谏书。”
湛明珩的脸白了白。
“十五年前朝野动荡,你父亲生性懦弱,不堪支撑如此局面。朕有意令他纳公仪府嫡四女为继妃,好添一道稳固势力。你父亲却对你已故的母亲情根深种,故抗旨不从,甚至提议朕废其太子之位,另立贤者。朕训斥了他一通,逼迫他接受此桩婚事。随后不久,公仪府嫡四女忽而落水身亡。朕知其中必有猫腻,欲替公仪歇做主,他却称此事只是个意外,谢绝了朕的好意。是了,公仪歇也明白,倘使凶手是朕的儿子,朕这一句‘做主’便算不了数。他想必就是那时记恨上了你的父亲。甚至连朕也一度怀疑,此事的确是你父亲请人办的。”
“怪朕对你父亲关切不够,知底甚少,道他既敢抗旨不从,或是被朕逼急了,做出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也未可知。此后,公仪歇果真在朝堂之上将矛头指向了你父亲,处处打压,时时刁难。朕本该处置他,可这一切的源头,却是朕的儿子先对不起朕钟爱的臣子。朕因此陷入两难,时常无从抉择。当公仪歇联合几名朝臣秘密向朕呈上死谏书,请求朕废长立贤时,朕竭力两全,暗中压下奏本,坚持保住太子,却与此同时也原谅了公仪歇的行径,并将此前查得的,他对你父亲一派官员动手脚的罪证一并销毁,悄悄替他抹平了一切,当作对他痛失爱女的补偿。”他说罢苦笑了一下,“朕错就错在这个‘悄悄’,朕未曾叫公仪歇晓得,他做的那些事,实则朕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朕出于愧疚,故装聋作哑罢了。”
“其后峰回路转,公仪歇查得不妥,发觉真凶另有其人,认定实乃不愿你父亲坐大的,你的硕皇叔。他主动寻朕说明,称意外发现爱女之死另有猫腻,而他此后将以铲除硕王势力为己任,替朕与太子分忧解难。当然,他亦知此前迫害太子一事乃是重罪,故对此只字未言。朕见他一片赤诚,确有戴罪立功之意,而你父亲也尚且坐得太子之位,未遭实质损害,便既往不咎,甚至愈加重用他,且为全他颜面,继续装作不知他从前的手脚。却不料这一抉择是好心办了坏事,恰给真正的幕后黑手,你的豫皇叔钻了空子。朕册立你为太孙后,他一度拿此要挟公仪歇,令他替他谋事。可惜朕当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他说及此似心绪涌动,大咳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湛明珩起身欲上前去,被他一个手势打住。
纳兰峥拧眉望着天子爷。亲眼瞧见湛家的子嗣们反反复复窝里斗,于他该是如何痛心疾首。抛开帝位不说,他也是个平凡人,也是此事当中的受害者。他不是神,无法面面俱到,他也有为难的时刻,也有不能两全的踌躇。
昭盛帝平静下来,继续道:“当然,这是后边的事了。在朕册立你之前,你父亲与你豫皇叔十分交好。那年恰逢一桩大案,是你父亲手底下的官员出了错漏所致。你硕皇叔一系的朝臣便趁机向你父亲发难,令你父亲成日郁卒颓唐,多寻你豫皇叔谈天排忧。有一日,你豫皇叔寻朕说起此事,提议朕莫不如将公仪歇当年亲笔写下的那封死谏书叫你父亲看看,或可以此激起他的斗志。”
他叹了口气:“是朕不如你豫皇叔了解你父亲,相信了此番居心叵测的提议,将尘封已久的死谏书取了出来,故作不经意地叫你父亲看见了。不料你父亲非但未能振作,反倒愈发心如死灰,最终为保朝堂和睦,君臣得宜,选择了自缢了断。他什么都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也不曾……走得安静极了。朕这些年常常在想,他在踏上这条绝路时,是否恨极了朕……他临死前最后一刻,该是怎样的痛苦……”
他说到这里泪眼婆娑,湛明珩和纳兰峥也早已坐不住了,齐齐上前去:“皇祖父……”
昭盛帝一左一右拉住两人,宽慰似的拍了拍他们的手背,随即哽咽道:“可你父亲去后,朕依旧识人不清,见你豫皇叔对你父亲之死痛心内疚万分,因此连太子之位都推拒了,还道他是不怀恶意的。险些害得你也……”
“皇祖父,”湛明珩蹲下身来,他的眼眶也是红的,却强忍道,“孙儿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昭盛帝缓缓点头:“明珩,这些话,朕从前不说,是不愿你与你豫皇叔生了嫌隙。得知他丧尽天良的行径后依旧不说,是怕你记恨朕。朕原是想将这些事都带进土里的……”他叹了口气,“是皇祖父自私,明知迫害你父亲的朝臣都有谁,却因朝局复杂,未曾替他做主。”
湛明珩闻言攥紧了他的手:“皇祖父,多谢您告诉孙儿这些。孙儿如今能够放下了,您也放下吧。诚然,父亲的确是被朝臣们逼上绝路的,可自缢了断是他认定的解脱之法,咱们又何必为一桩喜事苦苦执念?明光殿这般冷,父亲走了也好。孙儿相信,父亲见到母亲时必然是高兴的。您也莫往身上揽罪了。不论是将死谏书交给父亲的您,抑或曾迫害父亲,写了这封死谏书的公仪阁老,孙儿皆已无怪罪之意。”
他笑了笑,仰头望进昭盛帝饱经风霜的眼底:“皇祖父,父亲未来得及做的,我来替他做。今后大穆有我,您也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鸣谢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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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台
昭盛帝走出承乾宫时风雨暂歇。
赵公公搀他回了太宁宫, 听他一路咳得厉害,心内紧紧揪作一团。等踏进殿门,便见昭盛帝整个人晃了晃, 攥着他的手弯身一阵大咳,“哗”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赵公公一面慌忙传唤御医, 一面鼻端微酸地道:“陛下……”
昭盛帝摆摆手,笑了一声:“朕可放心去了。”
赵公公本该劝上几句,可素日擅言,时常哄得龙颜大悦的这张巧嘴眼下却像哑巴了似的,如何也劝不出口。
昨年冬, 御医曾在陛下逼问之下无奈直言,道陛下的身子破败了,要想恢复康健已是回天乏术,估摸勉强能够熬上一阵子罢了。
于是陛下就熬了。先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孙儿的大婚,后见豫王爷作孽不止, 忧心太孙应付不来,便想,得继续撑着啊。
太孙迟迟撬不开公仪阁老的嘴,陛下确知根由,却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出面代为解决。他大去之期不远, 已然无法事事替孙儿料理,总该放手由他去做。
幸而如今太孙已将万事料理妥帖,俨然可够独当一面,且陛下也将埋藏多年的秘密吐露, 得了孙儿的谅解,或许当真是了无牵挂了。
赵公公心知这样想不对,却仍忍不住感慨,陛下勉力支撑也不过平添痛苦,撒手去了或许未必是坏事。故而他最终什么话也未劝。
昭盛帝岂能不知他的心思,霎时大笑起来,伸手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你啊你……你啊你!”说罢回头看了眼复又兴起的风雨,“这萧墙里外的风雨,朕是挡不牢了。将大穆交给明珩,朕放心……朕高兴!”完了也不要旁人搀扶,像醉了一般,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往殿内走去。
……
湛明珩得了太宁宫传唤御医的消息,本是欲意赶过去的,却被前来报信的公公给劝下了:“太孙殿下,陛下今夜暂且无碍,已喝了汤药睡稳妥了,您明日再去望吧。”
他似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点点头。
公公向他告退,转身后摇着头喟然长叹一声。湛明珩目送他走了,却未曾挪步,眼望着太宁宫的方向迟迟不移。
纳兰峥被宫婢们服侍着沐完了浴,给膝盖涂了药,恰好见此一幕。她望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刹,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太孤单寂寥了。
她轻手轻脚走上前去,从背后环抱住他,将脸贴上了他的背脊,闭眼道:“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
湛明珩抬手覆住她圈在他腰间的手,摩挲了几下,回过身来,低头望着她的眼,默了一默道:“洄洄,给我生个孩子吧。”
纳兰峥晓得他何以忽然作此决定,却什么多余的话也未讲,只是复又抱紧了他,仰头微微一笑:“好。”
便昭盛帝兴许无望抱上曾孙了,能叫他老人家得个喜讯也是好的。
……
半月后,湛远邺下狱了。
湛明珩按兵不动整整十四日,假称尚未撬开公仪歇的嘴,甚至有意四处散布流言,宣告结案在即。
豫王一派负隅顽抗的朝臣们沾沾自喜了半月,就差及早放鞭炮摆酒宴来庆贺。却不料半月后的这一夜,京城锦衣卫出动大半,奉圣命捉拿朝廷钦犯,擎着火把包围了京城九座高官府邸。
这一夜史称“九门之变”,乃是史笔所载,大穆朝昭盛帝在位三十二年期间最末一件政绩。
当夜,豫王及早得知消息,穷途末路之际欲意临时策反京军,不料送出的密信犹如石沉大海,整夜不见回音。翌日清晨,当他终于沉不住气,披了斗篷预备出府时,却见皇侄打了马儿“恰巧”经过。
湛明珩高踞马上俯瞰着他,淡笑道:“皇叔早啊,侄儿昨夜捡了封信。”说罢伸手一扬,赫然便是湛远邺此前秘密送出的那一封,“您精通大穆律法,莫不如替侄儿瞧瞧,执笔此信者够受何等严刑?”
众人这才知晓,原太孙假意按兵不动,是为暗中悄悄控制可能被湛远邺策反的几位京军首领,以免叫方才从战乱里复苏的穆京城平白再添伤痕。
湛远邺多年来靠的便是偷摸。从前敌暗我明,湛明珩才一度陷入被动。如今一朝敌明我暗,他的手段自然也输不了这个狡诈的皇叔。
此后针对九门,定罪,逮捕,抄家,判刑,湛明珩的一连串动作快得叫人傻眼,着实堪称雷霆万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