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连捷是有经验的, 让大夫开了安胎药, “平日有什么当留意的, 有什么避讳, 告诉底下的人。”
孟妈妈忙答应着, 苏氏掩袖而笑, 明白他的淡定与细心--孔连捷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
孔老夫人听说了, 自是十分欢喜,带着赵氏来看苏氏。
苏氏还要起来,孔老夫人忙一把按住:“傻孩子,图孝顺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听我的话,好好躺着,过三个月才许下地,不可累到了。”
苏氏只好答应,半躺半倚在帐子里,孟妈妈在旁边,只把孔连捷夸成一朵花:“比我们还周全,什么都替夫人想到了。”
孔老夫人笑道:“他都三十岁的人了,又不是黄毛小儿,再说,又是当爹的,应当应分的。”
在孔老夫人和老伯爵心里,两个儿子各自只有一个嫡子,人丁实在单薄了些。如今苏氏有了身子,男丁自然是大大的喜事,就算女儿,也能给久没有新生儿的伯爵府带来欢喜,再说,苏氏还年轻,一个个生便是。
赵氏也这么想,心里略带酸涩。
孔老夫人又问:“去,开我的库房,取些上好的燕窝、首乌来,加上银耳红枣,日日不能断的,再取些宫里赏的料子,要那细软的,给二夫人做小衣裳,再取些刻丝织金,给孩儿做斗篷包被。”
孔连捷在旁笑道:“您老人家给自己留些。”
孔老夫人连连摆手:“宫里每年都赏,放在那里也是积灰。”又说:“若是想亲家母了,便接过来住几日,左右离得近,不必拘着,也来陪我说说话儿。”
如此说了半日,孔老夫人留下吃过午饭,身上乏了,叮嘱苏氏好好休息,便回去了,临行留下话,“好好伺候你们夫人,小少爷小小姐落地,我重重有赏。”
孟妈妈等人齐齐答应。
傍晚娴姐儿听说了,沉默半日,什么话也没说,每日晨昏定省,一个字也没提起。倒是孔连捷,喜滋滋地告诉四个儿女,“要当兄长/姐姐了。”
昭哥儿略感好奇:他是最小的孩子,还没有过弟妹呢。不过,见姐姐若无其事,昭哥儿也跟着淡了下来--明年二月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徐妈妈唉声叹气,生怕苏氏生出儿子,分了昭哥儿的宠爱,秀莲想起自己没了的孩儿,偷偷抹眼泪。
日子一天天过,一个个消息传回娴姐儿的屋子:
苏氏胃口始终不好,孔连捷便去苏府,把厨子带回府里,占了小厨房,单独做新院子的饭食,钱妈妈依然管着旧院子的饭;苏夫人隔几日便来府中陪伴女儿,给孔老妇人、赵氏说话儿,认识不少公卿之家的夫人;苏氏四房陪房,被孔连捷在外院安排了差事,库房、回事处、账房都有。
等苏氏满了三个月,坐稳了胎,孔连捷松了口气,依照府里的规矩,和苏氏分房而居。孔连捷是成年男子,日子久了难免上火,时时到秀莲的院子,一时间,秀莲在后院一枝独秀。
秀莲自然欣喜,和徐妈妈商量“不喝劳什子的药”
徐妈妈竖起眉毛,气呼呼地骂“小蹄子心野了!忘了夫人的话!”
秀莲柳眉倒竖,“自从喝了那个,每月来月事,肚子疼的刀绾也似,谁爱受那个罪,谁自己受去!再喝两年,我想生也生不出了!”又指着苏氏住处的方向,恨恨地:“便是我不生,人家一样生!”
时势比人强,往日任打任杀的小丫鬟,成了受宠的姨娘,主子身死,新夫人收敛锋芒,眼看便要给二爷添嫡子嫡女了,还用得着秀莲--一时间,徐妈妈无计可施,只好呸一声:“你想生,也得生的出才行,随便你吧。”
自此秀莲不再碰莺歌端来的红花汤,还指着鼻子对莺歌说:“你喜欢,你自己喝吧。”
气的莺歌砸了汤碗,向孔连捷告状。
孔连捷却不以为意:他嫡子庶子嫡女庶女俱全,多一个少一个庶子女没什么不同,再说,秀莲聪敏灵巧,甚得他喜爱,莺歌跟他时间太久,早就没了新鲜劲儿。
经此一役,秀莲更加春风得意,莺歌伤心不已,退了一射之地。
第二天晨昏定省,秀莲沾沾自喜地穿了一件柿子红遍地金绣花长袄,葱绿撒花织金棉裙,梳了堕马髻,戴了马丽娘赏的赤金簪子。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她本有几分姿色,这一来鹤立鸡群,把马姨娘孙姨娘都比下去了。
苏氏还没显怀,居高临下地坐在太师椅中,目光在秀莲的裙子上一扫,就明白不是姨娘的分例--只有太太的衣裙,才能用如此多的金线和如此繁复的花样。
苏氏用帕子沾沾唇角,也不多说,便端茶打发姨娘们下去了。片刻之后娴姐儿四个来了,苏氏和颜悦色地说些闲话,轮到娴姐儿不愿多说,留一句“夫人将息吧,我们不打扰了”便带着弟弟走了。
孟妈妈忿忿地,和苏氏商量半日“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奴婢看出来了,这院子里没一盏省油的灯。”
苏氏不以为然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怕什么,娘说了,我现在不能急,等生了儿子,站稳脚跟,再一个个跟她们算账。”
孟妈妈忙拍自己手背一下,“看我,差点乱了分寸,夫人说得对,您生小少爷要紧。”
到了傍晚,孔连捷从外面回来,带了银霜堂的糖果,小巧玲珑一个珐琅盒子,吃完糖果可以放些零碎东西,苏氏小女孩似的欢呼一声,搂着他胳膊不放:“还是二爷对妾身好。”
孔连捷颇为满意,呵呵笑道:“傻瓜,我不对你好,却对谁好去?”
苏氏噘着嘴巴,语带愧疚:“二爷对妾身这么好,妾身却没法伺候二爷,都是妾身的不是。”
孔连捷“哎”一声,握住她嘴巴,柔声说:“你现在怀着身子,切不可胡思乱想,等生了孩儿,我再好生陪你,何必急于一时?”
话是这么说,苏氏闷闷不乐地,忽然眼前一亮:“左右二爷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人,不如~不如妾身抬举两个丫头,替妾身伺候二爷,二爷身边有了人,妾身心里也踏实了,如何?”
孔连捷自然推辞,笑道:“不必,你带来的人也不多,自己留着使吧。”忽然听苏氏说“春苗莹儿”,不由微微一愣:两个丫头长得不错,一进门他就留意了。
说起来,孔连捷风流归风流,却不是急色鬼,普通婢女就罢了,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若没有夫人暗示,他是不会私下收用的--秀莲是自己送上门的,他便没拒绝。
苏氏察言观色,继续说下去:“这两个是妾身家生子,人老实,手脚还算麻利,若是二爷不嫌弃,妾身便给她们开了脸。”
一席话说的孔连捷心花怒放,含情脉脉地握住她的手:“这,岂不是委屈了你?”
苏氏握着帕子巧笑嫣然,“有什么委屈的,伺候好了二爷,才是妾身的本分。不过,二爷,妾身也想请您答应件事。”
此时此刻,便是苏氏要天上的月亮,孔连捷也不会拒绝,“心肝,想要什么便说吧。”
苏氏指一指糊着银红窗纱的窗棂:“妾身身边人少,想叫春苗莹儿留在妾身院子,把第二进的东西厢房给她们。二爷晚上过来,就叫她们伺候,白日无事,还能到妾身身边做事。爷~妾身可是为了您,才~”
孔连捷着实被感动了,由衷地答:“我都明白,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辜负了你的心。”
苏氏顺水推舟,“您可要记得您的话。”
第57章
第二日, 孟妈妈放风出去,长春院旧院子和苏氏新院子的人都知道,春苗莹儿要做姨娘了。
孔老夫人知道了, 甚是满意, “是个不嫉妒的”, 探望苏氏的时候把春苗莹儿叫了来,叮嘱“好好伺候二爷、夫人, 不许淘气”, 赏了几匹料子,两对金镯子。
赵氏却笑一笑,私下和身边的郭妈妈说“是个有心计的,那两个丫头,卖身契捏在她手里, 横竖还能飞上天去!”郭妈妈也说“这么一来,既拢住了二爷的心,又压倒了原来的三位姨娘, 这日后啊,长春院就是她一人独大了。”
赵氏有些不快:她宁愿有个心地纯善、舍不得让出丈夫的妯娌, 也不愿有苏氏这样有心计有手段的妯娌。
妈妈察言观色,忙道:“任凭二夫人再折腾,也越不过您去, 还不知道她这一胎是男是女呢!纵是男的, 前面还有昭哥儿。”
赵氏点点头, 喝口银耳汤, 摸摸自己的肚子:“也不知怎么, 迟了半个月, 月事还没来, 肚里疼得厉害,像是受了寒。”
郭妈妈不放心,便说“换太医来瞧瞧”,赵氏笑道:“前几日刚来过,也没诊出个子午寅丑。”郭妈妈放了心,瞧着她脸色打趣:“若是再不来,奴婢便以为是喜讯呢!”赵氏用帕子拍她一下,“我都什么年纪了,当外祖母的人了,也不怕人家笑话!”
就像赵氏评价的,苏氏是个有章法的,并不急于行事,让人把自己的院子第二进收拾出来,搬家具换器皿栽花木,参照府里姨娘的例,理出两个小小的院子,指了两个三等丫鬟伺候。
八月初井井有条,苏氏才把春苗莹儿叫过来嘱咐一番“不可丢了我的脸”,和孔连捷商量“妾身怀着孕,不便粉房子,先这么着吧,到了年底,若是这两个丫头懂事,二爷也满意,才办酒席,提月例”。
苏氏说一句,孔连捷便点点头,不是“甚好”便是“依夫人所言”,惹得苏氏和屋里的大小丫鬟发笑。
之后苏氏看了黄历,对了八字,先把莹儿给了孔连捷,过了几日,把春苗也给了。
春苗秀丽婀娜,莹儿娇憨讨喜,孔连捷本来就对两个丫头颇为留意,如今心愿得偿,自然十分宠爱,十日有六、七日留宿两个丫头的院子,剩下三、四日,恩恩爱爱地陪在苏氏身边。
莺歌自此有了新的差事,给两人熬避子汤。
院子里好事之人私下便“曹姨娘”“康姨娘”地叫了起来,有的奉承,有的讨好,苏氏只做不知。春苗莹儿毕恭毕敬地,对苏氏加倍殷勤,日日在身边伺候,夜间才回自己的院子。
旧院子里的秀莲听说了,不由难以置信:马丽娘嫁进伯爵府次年有喜,生了娴姐儿,之后足足三年,肚皮没有消息,才在孔老夫人的暗示之下把身边的丫鬟和老夫人的一个丫鬟抬了姨娘,生了旭哥儿与慧姐儿。马丽娘不甘心,遍寻名医调理数年,磕磕绊绊地生下昭哥儿,身子就此损了--苏氏进门才四个月,就给丈夫通房丫头,一给还给两个?
今年孔连捷续弦,秀莲心底酸溜溜的,见苏氏得了孔连捷的心,夜里妒得睡不着;换到苏氏,还怀着身孕呢,就把丈夫推给别的女人,不窝心,不嫉妒?
秀莲怔怔的,寻思半日对柳黄说:“这个苏氏,不是好相与的。”
屋里没别人,柳黄便坐在她对面嗑瓜子,穿着桃红绣玉兰花鞋子的脚一翘一翘,“若是好相与的,敢嫁进伯爵府,敢嫁给二爷?”
有几个有身份、有地位人家的姑娘,愿意当续弦,进门就当娘的呢?
秀莲吐一口气,回忆春苗和莹儿的脸--这两个不是在屋里伺候的,不常露面,还没和姨娘们一起日日给苏氏请安“我是瞧不上。长得还不如你。”
柳黄一晒,“人家是新夫人看中的,新夫人带来跟我们对着干的,便长得像个窝瓜,也有新夫人兜着,我们比得了吗?”
新夫人这三个字,柳黄只在没人的时候提起。
这句话把秀莲逗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二爷是个没长性的,让她们且得意去,看二爷能宠她们到几时!”
柳黄不以为意,伸出手指戳一戳她额头:“傻不傻呀,你和她们较什么劲!要学就学新夫人,生孩子要紧。你瞧着吧,等明年孩子落地,新夫人就该插手院子里的事了,该换人换人,该整治整治,大小姐那边也落不下好。”
秀莲把帕子拧成抹布:“二爷半个多月不来了,我一个人,拿什么生?”
柳黄也为她发愁,找了话安慰:“你放心,听说新夫人安排莺歌,给那两个熬红花汤呢!”
提起一碗碗褐色的、苦涩汤药,秀莲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喜悦,如释重负地嘟囔“谁爱喝谁喝,我是不喝了。”
柳黄又想了想,低声说:“依我看,如果新夫人这一胎是男丁,那两个过几年才有可能生,若是个小姐,那两个这辈子也生不出来。”
秀莲胡乱点点头,“得想想办法,把二爷引回来。”
柳黄便替她出主意:“现在二爷在兴头上,等过了新鲜劲儿,新夫人必定要压一压那两个。到时你给二爷缝个荷包,精心些,放一方帕子,上面绣首诗。”秀莲去拧她的脸,取笑道:“小蹄子哪里听来,还诗呀歌啊,一套一套的。”柳黄闪开了,嬉笑:“人家为你费心巴力的,你倒好,翻过来说我!”
秀莲叉着腰骂:“把你惯的没大没小,天天你啊我啊的。”
柳黄委屈,福了福身:“是姨娘日日说,没把奴婢当普通丫头,没人的时候自在些,奴婢这才放了胆量。罢罢罢,日后奴婢定然好好当差,给姨娘做牛做马....”
一主一仆正嬉闹间,屋外传来动静,柳黄忙推到一边,过去开门,一个小丫鬟提着红漆食盒进来,秀莲嗔道:“这么半天才回来!”
是小茉莉。
小茉莉把食盒端到案几,打开盖子,端出一碗火腿烧白菜、一碗炸排骨,一碗肉末豆腐,一碟拌黄瓜花生米,然后是一碗白米饭,一大碗清鸡汤。
这便是姨娘的分例了。
秀莲看了看,想说什么又停住了,对柳黄说“你也把饭拿来,一块儿吃吧。”
当着第三人的面,柳黄向来是很恭敬的,忙说“姨娘用吧,奴婢去把饭提来,和茉莉一起吃”说着,便出屋去了。
秀莲趁机问小茉莉:“今天没有别的吗?”
小茉莉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落了东西:“钱妈妈什么也没说,奴婢过去,摸了摸饭菜是热的,就把饭提回来了。”
秀莲叹口气,想问“李老三的儿子没有东西送过来”,又不敢,只好说“油腻腻的,吃不下,有没有鲜果?”
小茉莉更奇怪了,茶点是申初才有的,“姨娘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厨房讨。”
秀莲悻悻地“不用了”。
不多时,柳黄把自己和小茉莉的饭提来,炖豆腐,煎小鱼,白米饭--她是二等丫鬟的例,小茉莉是三等,只有一碟炒青菜。
柳黄还从盒底端出一小碟酸梅子,用个瓷勺子给秀莲拨几个,分小茉莉几个,剩下的才放到自己碗里。小茉莉端了板凳,秀莲在桌边吃饭,两个丫鬟在门边吃。
秀莲尝一口梅子,酸的眼睛鼻子嘴巴皱到一处,汤都顾不上喝,端起茶盅灌几口才缓过神,“厨房的醋都放进来了?”
柳黄笑道:“放出去的彩燕有了身子,她男人从外面买回梅子,央了钱妈妈做,钱妈妈就用蜜糖腌了一坛子,分了柳叶一些,柳叶又给我留了些。姨娘尝尝,吃的不顺口便算了。”
秀莲嘴里的梅子顿时比黄连还苦,勉强问道“彩燕的男人,是库房李老三的儿子李大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