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冯卿死后性子便冷硬起来,平常沉默寡言,郁郁少欢,只是他生得容貌出众,人过中年后愈发身材伟岸轮廓硬朗,叫人动心。临阳郡主一则贪恋,再则当年的事闹得难看,如今没脸和离,愈发不肯放手了。
夫妻二人同处时的气氛素来僵硬,坐了一阵,外头来人说寿安公主派人来请临阳郡主和陶秉兰去品茶,临阳郡主便安排人伺候陶靖休息,一面带着儿子赴茶会去了。
他们二人一走,阿殷这才缓缓上前,站在陶靖跟前。
陶靖瞧见她眼角似有泪痕,有些意外,却不愿在这明玉堂多逗留,带着阿殷到了书房,才问道:“怎么哭了?这半年她亏待你了?”
“郡主没有亏待我,只是父亲归来,我很高兴罢了。”阿殷眼角发红,唇边却是满满的笑容,等陶靖落座后便给他添茶,手中茶杯稳当,声音却稍有哽咽。
应该算是喜极而泣吧。
前世父亲战死沙场,她未能见他最后一面,甚至连父亲临终时将梳篦葬回南郡的心愿也未能达成。如今父亲好端端的坐在跟前,还是令人着迷的伟岸风姿,没有战死沙场,更没有那时的残破遗憾。
所有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陶靖跟临阳郡主成婚十数年却一无所出,膝下只有陶秉兰和阿殷这对兄妹。陶秉兰是临阳郡主自小带在身边,当成亲生儿子教养的,只是阿殷这个庶女瞧着碍眼,常受冷落。陶靖知道女儿的委屈,平常也更疼阿殷一些,如今见她如此,便觉心疼。
“我在西洲也总惦记你,”陶靖的目光笼罩女儿,叹了口气,“这府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女儿已经长大了,父亲不必担心。”阿殷微笑。
十五岁的少女渐渐长开,容貌里也有了她母亲当年的韵味,是京城上下无人能及的丽色。陶靖整年没见她,如今瞧着明显的变化,有些恍然,“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姑娘。再过两年,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就再也不必悬心了。”
阿殷知道那个人家,是他同僚的儿子,前世若非那场变故,她本该在年底时出阁的。
可如今阿殷却不想毫无作为的等待,然后眼睁睁的看父亲战死,兄长被斩。
她取了一方绣凳坐下,将手臂搁在桌案上,望着陶靖,“听说父亲升了都尉,在凤翔城有自己的住处了?”她唇角翘起,若有期待,“我想跟着父亲去西洲,一直都听父亲讲那边的趣事,我还没亲眼见过呢!”
“西洲比不得京城,你去做什么。”陶靖失笑。
阿殷却是认真的,“我不想困在府里,与父亲两地相隔各自悬心。哥哥在这儿很好,我却不想任由郡主摆布,听说北庭都护的千金如今都当女将军了,我就算没那个本事,也想做些事情,自己挣个出路。”
如今风气比较开放,女儿家不必困在深闺绣花逗鸟,集市上有女商人,书院里有女夫子,边塞有女将军,宫廷中也有女侍卫,只要肯吃那份苦,总能找到出路。
陶靖未料女儿还有这份心思,迟疑道:“认真的?”
“认真的!”阿殷斩钉截铁。
陶靖一时还拿不准该不该让女儿去西洲历练,便沉默着没说话,阿殷便续道:“还有,父亲教了我那么多弓马功夫,二月中旬的马球赛我也想去参加。”她靠近陶靖软了声音,是平素极少流露的撒娇顽皮情态,“父亲,你可一定要答应!”
——那场马球赛可是她在定王跟前露脸的最好机会。
定王殿下是当今皇帝的次子,果敢决断,英武过人,因为几年前的墨城之战得了“杀神”这么个不为文臣所喜的称号,加之又是庶出皇子,如今朝堂上下都瞧着东宫的太子,对他不怎么看好。
阿殷却知道,代王等人谋逆时,太子软弱无能,是定王以雷厉手段稳住京城形势,得了帝位。
而阿殷想要丰满羽翼改变结局,跟随定王是最好的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的女主要又美又帅!大家走过路过按个爪印撒(*╯3╰)
☆、004
陶靖没有立时应准阿殷去西洲的事情,却答应了马球赛的时候允她参加,至于临阳郡主那边,由他去说。
马球是京城内外最受喜爱的活动,陶靖虽算不上精通此技,却也擅长。他去年在西洲整整待了一年,这回永初帝准许他在京城修养两个月,在最初的朋友宴饮过去后,便分出了数天的时间,还特地找了个擅长此技的朋友指点,专门教阿殷打马球。
到得二月中旬,马球赛如期举办。
京城里每年都有上百场的马球赛,最隆重的当属二月中旬由皇帝在北苑举办的这次。
北苑是皇家园林,里头草木丰美,密林阴翳,除了兽苑及各处景亭外,专门有片极宽敞的马球场,每日都有人除草清理,周围又修了高台凉棚供人休憩,是皇帝举办马球赛时最钟爱的场地。
这时节里草长莺飞,捂了整个寒冬的皇亲贵戚们纷纷换了轻薄的春衫前来,在马球赛开始前先赏玩北苑风光,就着惠风丽日,言笑晏晏。
阿殷换上窄袖衫,握住球杆时,心绪渐稳。
今日要打好几场,绝大部分都是男子,皇室有兴致的公主、郡主、县主们比试一场,各宫有头脸的宫女们赛一场,剩下的便是似阿殷这般十六七岁的贵家千金比赛一场。
这些贵女们平常往来交游,或者熟稔交厚,或者罅隙芥蒂,此时打趣笑语,闹个不住。
阿殷是郡主府上的庶女,临阳郡主极力想要抹灭的人,平常也没机会跟她们来往太多,此时便也不去凑热闹,目光只在高台上逡巡。
那里正中坐着的就是当今的永初皇帝,旁边是雍容的孟皇后及得宠的几位妃嫔,下首坐着的是几位亲王和长公主、公主等人。
阿殷见过定王几次,留神往那里分辨,见他正盘膝端坐时,勾了勾唇角。
有了定心丸,待得公主们赛罢了,她便精神奕奕的上场。
二十位姑娘分作两队,阿殷穿着是零星点缀细碎白花的妃色窄袖袍,对面则是绣了缠枝牡丹花样的白色窄袖袍。对面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殷视为榜样的北庭都护之女,已经能够独自率兵打仗的隋铁衣。
阿殷因为马术精熟,虽说以前没在马球场上露过头角,这几日试训时技艺精湛,被安排做了个先锋。待得场上挥旗令下,众人在鼓乐声里纵马驰入场中。
二十余位姑娘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裳,都是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的时候,一个个精神抖擞的纵马而来,自是引得一片喝彩,就连高台上的永初帝都起了兴致,眯着眼睛打量一圈儿。
定王自然也注意着场上的情形。
他虽久在京城,这些贵女们却大多不认得,除了那厢领头的隋铁衣是他表妹外,其他的面孔皆是陌生。不过同样的衣衫装束,便更能显出各自气质的不同,比如那妃色队伍中的小先锋。
那姑娘身材修长,脊背挺得笔直,虽然隔得远不太能看清脸,却叫人觉得满身皆是蓬勃朝气,比之其他女子更多几分干练。
她马术娴熟,球技上乘,出手精准,应该是会武功,打起来比其他的贵女们都出彩。
定王举樽饮尽,觉得挺有意思。
旁边坐着是堂兄代王,三十岁的男子,通身皆是文雅,瞧定王多看了场上几眼,便打趣,“怎么,隋小将军一出来,总算是有兴致了?”
定王未置是否,只是再次举樽,“代王兄喝一杯?”
这动静惊动了上首坐着的太子爷,兄弟几个饮酒评点,等定王再度看向球场时,便见双方各自插了数面小旗,竟是旗鼓相当。
这倒是罕见的事情。
隋铁衣英武之名在外,也极擅马球,同她的夫君并称京城的马球双绝。但凡有她带头,哪怕往队伍里塞两个不顶事的弱女子拖后腿,也是稳操胜券,从无败绩。而今日,竟被人打成了平手?
定王留神看了片刻,才发现妃色队伍里那小先锋竟不比隋铁衣差多少,虽不及隋铁衣开阖的气势,胜在动作灵活机变,人马融为一体,甚至连手里的马球杆都像是她手臂似的,随心而动。
能与隋铁衣势均力敌也是少有的事,场外助威之声不绝于耳。
到得最后,妃色队只以一面旗帜的劣势输给了隋铁衣带头的白队,这还是隋铁衣在最后关头趁着对方松懈时出其不意打进了一球获胜的,当即引起满场喝彩。
阿殷额头见了细汗,在鼓乐声里退场,稍稍喘息。
*
更衣的内室里人渐渐少了,阿殷取过桌上凉了的茶猛灌几口,平复激动的心。
这场马球赛对于她来说极为重要,因此她几乎是拼尽了全力,虽然没能获胜,能够将隋铁衣的队伍咬到最后,已经是个奇迹了。阿殷脸上笑意不散,心满意足的脱下窄袖袍子,擦净细汗,换了家常的衣服走出来。
迎面隋铁衣也已换完了衣裳,正在一株柏树下站着,见她出来,那目光便穿透人群落在她身上。年轻的女将军大步走至她的跟前,笑容爽朗,“马球打得很好,功夫也该不错,你是哪个府上的,以前竟没见过。”
“隋将军过奖。”阿殷也报以一笑,“家父是金匮府都尉,我叫陶殷。”
“原来是陶将军的千金,果真虎父无犬女!”隋铁衣语含赞赏,“以前没见你打过马球,这回却是一鸣惊人。”
阿殷笑了笑,“叫将军见笑了,若非承让,哪能撑到最后。倒是将军本事过人,每回进球都叫人惊叹,阿殷是打心底里佩服。”
隋铁衣哈哈一笑,以军中养出的习惯往她肩上拍了拍,像是勉励的意思。
不远处定王走来,便瞧见笑容爽朗的隋铁衣和她面前身材修长的少女。她的年纪应该不大,站在十九岁的隋铁衣跟前,几乎矮了大半个头,侧面的轮廓很好看,阳光下肌肤细腻姣白,勾起的红唇十分悦目。
这身形定王自然是熟悉的,正是方才妃色队伍里出彩的小先锋。
脱下那精干的窄袖袍,她穿了件象牙色绣昙花的高腰襦裙,用的是银线,若非阳光映照,几乎看不出那花样。上身则是对襟的半臂,露出两截皓腕,没有姑娘们爱用的缠臂金和手镯装饰,素净的手很好看。发髻倒是京城少女们常见的,装点也颇简洁,珠钗斜挑,簪了一朵宫花,很配她修长轻盈的身段。
她说话间往这边看了看,那张脸生得极美,如画眉目间隐然带着英气,十分美貌。
定王极少这样打量姑娘家,如今迅速扫上几眼,便留了印象。
那头隋铁衣也看到了他,待定王到来时略作介绍,便同阿殷作别,朝定王道:“那边场地都安排好了?我可是等了大半年才能回京,这回赛马必定不会输给你!”
“试试看。”定王扫一眼告辞离去的阿殷,便带着隋铁衣往西北角走。
两人途经之处,三三两两聚着笑闹的少女们都自发避让,而后偷偷摸摸的瞄上一眼。
——这位爷可是京城上下出了名的杀神,加之整日端着个冷淡肃然的脸,就算生得俊美,也叫人不敢亲近。除了隋铁衣这个自幼相熟的表妹外,旁的贵家姑娘即便有大胆的,也不敢在他跟前放肆。
而另一边,阿殷则忍着腿上隐隐的痛,正往苑外走。
今儿虽然出了风头,然而她一个极少打马球的人拼尽全力与隋铁衣抗衡,就算有自幼练就的骑马和武功做底子,也还是磕磕碰碰的受了不少暗伤。手臂的擦伤就不说了,腿上隐隐的痛处应该是淤青了,回头还得抹些膏药才行。
比这更让她头疼的是临阳郡主——
今儿她如此出风头,认识她的人必定会有所议论,临阳郡主原本就恨不得把她藏在窖里不给见人,听见旁人议论这郡主府上的庶女,又怎会乐意?今晚回到府里,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
她倒是能忍耐,就只怕父亲心存维护,跟临阳郡主闹起来,那可就麻烦了。
不过这也是值得的。
瞧今儿隋铁衣的表现,应该是对她印象深刻,定王即便未必会记住她的模样,却也能对今日异军突起的姑娘有点印象。回头阿殷想办法到他跟前去做事,有隋铁衣的赏识和这点印象做底子,总能顺畅许多。
阿殷默默盘算着,忽然觉得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看她,诧异的抬起头来,就见宰相高晟的次子高元骁不知是何时来的,正站在七八步之外,沉默着看她。
阿殷的眉心突突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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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此时的阿殷与高元骁并不认识,阿殷瞧着年轻的男人,霎时又想他身着重甲的模样。
前世被困的记忆无法抹去,阿殷见到高元骁时自然不怎么愉快。尤其高元骁那目光灼灼,直白的打量着她,叫人浑身难受。
阿殷皱了皱眉,挪开目光想要越过他前行。
高元骁却突然开口了,“姑娘好身手,能与隋将军争锋,着实叫人佩服。”
这一开口便不能视若无睹,阿殷敬着他身上的右卫军服侍,屈膝为礼,“将军过奖。”
高元骁往前走了两步,还待再说什么,阿殷却记着前世的教训,不愿再招来这般虎狼,忙与他错身而过,匆匆离去。走得远了,还是觉得如芒在背,到得拐角往后扫了一眼,就见高元骁还站在原处,负手瞧着她的方向。
阿殷心里咯噔一声——
原想着在定王跟前露个脸,却忘了这个高元骁。前世他便是瞧上了她的容貌,几次三番的找临阳郡主求娶她,若非陶靖执意不肯,临阳郡主恐怕早就顺水人情把她送过去了。及至后来陶靖战死,临阳郡主举兵谋逆的关头将她绑起来送进高家,高元骁当即出手相助,可见他的贪婪心思。
阿殷这辈子可不想再招这个麻烦,也不敢在北苑闲逛,径直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