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小虎很用力地点头,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方叔叔。
在钟龙来过这里一次后,方起州便起了警惕,小虎愈加难以出门一次。但其实不出门,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影响,小虎既不喜欢接触陌生人,也讨厌街上来往的人群,他只是稍微有点闷。但小虎并未告诉方叔叔,或许是披萨外卖的事给他提了醒,他在手机上下载了外卖和购物软件,以达到不出门也能买东西的目的。
而且,每次快递或外卖电话一来,小虎就要冲出去签收,对他来说,在纸张上写自己的姓名,以达成某种交易的全过程,是件新奇,也非常有趣的事。他一开始签的是“钟虎”两个字,但是写着写着,他便想不清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了,所以后来,他就把收件人改成“方虎”。这对他而言要容易接受一些,因为他知道自己名字的来源是方叔叔。
他并不知道自己遗忘了一个人,那个人赋予了他姓名,曾经还对他的性格有过很大的影响因素。
钟龙在来过这里一次后,便再也不过来了。他像是接受了一切,他回到红辣椒工作,梅跃很欢迎他。她依旧没有结婚,变成了三十岁的剩女,数不尽的相亲局等着她。小芹嫁了个外地大学生,毕业后跟着丈夫回老家了,馒头则换了个快递员的工作,红辣椒的原班人马,走了个七七八八。
梅跃问他:“小虎呢?你出来了,你怎么不去接他。”
“他早就忘记我了,”钟龙这么说,其实是有些怪他的,但是一联系上张薛,他的怪罪就变得很奇怪了,这更像是一种迁怒。他垂下眼,“再说,他本来也不是我弟弟。”
梅跃并不知道实情,她那时候还大加猜测过,甚至还在脑海里盘桓着小虎是不是什么豪门私生子。“那那个有钱的帅哥呢,是他真正的家人吗?”梅跃感兴趣地打听。直到几年后的现在,她依旧没能忘记方起州的模样,她被朋友撺掇去相亲,挑三拣四说这个不帅,那个不高,这个没钱,那个宅男的。她的标准无意识地朝着曾经见过的人提高了,并且那时候就发誓要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
“……嗯。”钟龙含糊地点头,嘴角泛起苦笑。
“小虎真幸运……”梅跃猛然瞥见钟龙不太好看的脸色,心里回想起他只剩下小虎这一个“家人”的事,住了嘴。她认真地望着钟龙,突然觉得他长得也不赖,至少比大部分男人都帅了,一米八八大个儿,胸肌腹肌全都有。虽然二进宫过,但相处下来她知道这是个不错的人,“你有喜欢的人吗?正好我没结婚,也找不到合适的。咱俩搭个伙个日子成不?”
“我不跟人结婚,”钟龙干脆地拒绝了。
“那你是嫌弃我,还是心里有人?”
听到“心里有人”,钟龙第一时间想到了张薛,随后又想到他对自己干过什么。他讨厌那种行事乖张毫无章法的人,张薛就是这么个人——他并不能被称为好人,反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但他的坏,从来没有真的针对过自己。钟龙憎恨他的同时,觉得他太可怜了,他的过去他的现在,都很可怜。从前他以为自己对张薛除了同情和恨,就不剩什么了。但是他进去后,一个人活不下来,只能依靠另一个人的时候,钟龙才慢慢正视起自己的内心。
张薛无疑是个攻击性的人,最爱干的事就是与人交战,抢夺,喜欢打垮别人,接着将别人的土地圈出来纳入自己的疆土范围。但钟龙知道他其实是有病,他看起来很坏,但他救了自己一命。那时候他因为家暴轻生,张薛重新给了他希望。他给了钟龙一笔钱,钟龙立刻拿去给母亲治病了。而母亲病情因为这一笔钱,得以压制住,可是后续又是一大笔钱,他哪儿来的钱?他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却因为不得已的原因,第二次找到了张薛。
当然,等价交换的道理他是明白的,用身体换钱,其实也不犯法是吧?张薛喜欢吃他做的饭,然后逼他纹上纹身,在外人看来他是个得力小弟,其实都不知道他是个随时脱裤子就能干的玩物。张薛知道了他继父的事,后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大火烧毁了继父的家,将他活活烧死,只剩下一具焦黑的骨架。
这件事也让他受了一阵的牢狱之灾,但是并不长,他很快被人保释出来。但张薛却没来接他,只有他的一个手下,一个永远一身黑,丝毫没有存在感的男人,给了钟龙一部正在通话中的手机。他在电话里说:“你买点菜再过来。”
钟龙很感激他,被当成佣人,当成厨师也无所谓,问他要吃什么,张薛说随便。
那时候天色很黑了,他根本没处买菜,只能在便利店买了微波食品回去。
他这次出来,没有一点前兆,co来打开他的门,把他进来时存的东西交换给他时,见到铁网外的阳光时,他还有些难以置信。如果硬要说这件事有个什么前兆,那就是事发前一阵,有天晚上他突然说:“你娶个女人吧。”
钟龙想也没想,“这里哪有什么女人。”只有穿花内裤戴胸罩化浓妆的基佬。而他也不可能结婚,他早就不喜欢女人了。
结果没过几天,他出来了,站在外面的土地上,甚至连空气都要沁人心脾些。
他知道那个顶罪的真正犯罪者是谁,钟龙常常在张薛身边看到他,矮个子,面孔阴柔,从不说话。他从张薛口中得知,这个人以前被家里人毒哑了,所以才不能说话。这使钟龙很容易联系到,张薛肯定是施恩于人,所以才得到了报恩。只不过他的施恩方式常常是难以理喻的。他替自己报仇,让人烧毁继父的房子,也烧死了继父,似乎仅仅是出于个人主义。或者说,他享受那种救治人的过程——他需要像当时的自己一样,需要这个挣扎中的他。
但钟龙仍旧常常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他发现了张薛带回来的东西,并且认出来,这个玉坠属于小虎,哪怕它有些微不同了。张薛一眼瞧出他的不对劲,“认识这个?”
钟龙问他怎么在他这里,张薛说:“你认识它的主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去刻意打听过钟龙过得怎么样了,他替钟龙还完了高利贷,让人去找过他一次,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回来的人说他搬家了,不知道搬去哪儿了。
张薛并不知道,当时的钟龙仍以为自己欠着高利贷,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债务已经清空了。因为不断地有人找他的麻烦,问他要债,所以他东躲西藏着,日子不怎么太平,却还算将就。他也不知道,那些人并不是真的要债的,他们只是单纯地受雇来找钟龙的麻烦。
他也不知道,钟龙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个物件有印象,并且反应很大。所以张薛很笃定,钟龙认识小虎。
钟龙告诉他,自己几年前,刚出狱那会儿,有人给了他一笔钱,叫他去火车站给陌生人送温暖。送温暖后不久,钟龙就把人带回了家,相依为命。钟龙回忆说:“他失忆了,脑子不太好,很瘦,头发很短……眼睛很大。”
“——你记得是谁让你去接济这个人的吗?”张薛问道。徐志说,他照料了小虎没多久,小虎便跑掉了,总之就是不见了。
“是个女人,”钟龙有些茫然,“我们只通过话,她给我钱,仅此而已。”
第84章
感恩节假期, 在卢卡斯的强烈要求下,他爸爸把他送到了中国来。但是孤零零的机场, 来去的人群, 只有一个白人管家在等他——说好要来接他的表哥不知所踪。
“表哥呢!”卢卡斯长得比一般同龄人要高许多,加上血统使然,他看起来是个成熟的少年了。
卫斯理礼貌称:“你表哥有事在忙, 脱不开身。”
“现在才吃午饭他忙什么?”卢卡斯气呼呼起跟着卫斯理上了车,一路上喋喋不休“我已经是个没人爱的孩子了”。等到了才发现, 表哥所谓的脱不开身,不过是抱着另一个熟睡的人, 抽不开手罢了。
他只敢在门外偷看一眼,便被表哥刀子似的眼神驱逐开来。
卢卡斯坐在了客厅,心想这下好了, 他的美妙假期来了!要是表哥一直这样,那就一直没工夫管他了, 那他岂不是想玩什么玩什么, 想吃什么吃什么吗!卢卡斯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心里开始幻想起中国夜店火辣的妞。天知道他才十三岁不到, 就懂得泡女生了。但最后他泡到的女生,要么是上了他老爸的床, 要么是被老爸给他的保镖吓跑了。所以卢卡斯无比渴望这个无人管教的天堂。
靠在沙发上翘着腿的卢卡斯, 冷不丁察觉到了身后突然出现的危险气息,像什么大型猛兽,他一个激灵, 翻过身就抽出刀对准背后的东西——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卢卡斯头皮发麻地吞了吞口水,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他的刀尖对准大白,大白也呲着牙,做出攻势。
来之前他听说过,表哥这里饲养了只白虎,堪比丛林的凶猛程度,据说把这只人工饲养的白虎扔到了亚马逊去,它都活了下来。卢卡斯在心里计算着自己有多少胜算,要是老虎扑上来,他的刀能不能准确地刺入它的喉管?或者刺入了他的喉管后,老虎还有没有余力攻击自己?他丝毫没有想到,要是他真伤了这只白虎,或是白虎伤了他这个突然来的不速之客,表哥会怎么办。
就在卢卡斯大脑飞快计算的时候,卢卡斯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大白!”接着那只原本还虎视眈眈的大白虎,立刻像听到主人叫唤的宠物狗一般,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滚了。方起州对他道:“把刀放了。”
“噢。”卢卡斯有些不情不愿地准备收起来,他把刀插’进后腰的刀鞘,又缩回了沙发上,眼睛偷瞄着那个抱着老虎头在玩耍的人,有些难以置信这个卖蠢的狗就是刚才那个让他感觉极度危险的老虎。“别瞎看。”卢卡斯不自在地收回视线,“我住哪个房间?”
方起州走到他的身边来,声音极度冷淡,“在我们家你要守规矩。”
“……什么规矩?”
“第一件就是,不准掏武器,中国是法治社会,你在这个范围内,就要做个守法公民,别指望我或者你父亲会给你擦屁股。”方起州说着伸手:“把刀给我,还有什么一齐掏出来。”
“我什么都不能留?!”卢卡斯愕然,“那我要是遇见危险怎么办?”
方起州给了他一个手机,交代:“给我打电话。”
卢卡斯艰难地思考了一番,还是决定不和表哥作对,要是他把自己赶走怎么办?他掏出了一系列的“武器”,堆在了桌上。方起州一齐把东西收好。
“那第二条呢?”
“第二,”方起州道:“不准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进我房间,偷听也不行,晚上八点是宵禁时间,你必须按时回来,十点后不能发出任何动静。”
“……”
方起州继续道:“最后一点,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指了指小虎,“你怎么对你父亲说话的,就怎么对他知道吗?”
“啊?!”卢卡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哀嚎:“我还要叫你老婆爸爸????”
方起州踹了他一脚,“叫哥哥,我只是让你尊敬一点,别说脏话。你要是敢说一句脏话,立马给我打道回府。”
“……噢。”卢卡斯想家了,这才刚到多久,他就想回家了。他沉默了一下,“所以我住哪个房间?我平时能不能出去玩?还是只能待在这里?你车库里的车我能开吗?我看见了一辆派拉蒙,我想开。”
“我等下带你去你的房间,”方起州一个个地回答他的问题,“你出去没问题,不能甩开保镖,不能去声色场所,记得宵禁。车等你成年后就能开了。”
“……噢。”卢卡斯一下就颓然了。
卢卡斯被安排在一间很远的,尽头的房子,总之是怎么样都吵不到小虎和方起州。他生活习惯不错,起得很早,他看到不远有个社区篮球场,所以立刻买了个篮球去参与那群年轻人。刚开始,他的生活安逸平淡,每天打完篮球便回来,非常守时。所以方起州对着电话里的孙明堂夸了他几句。
而卢卡斯和小虎也相处得十分好,卢卡斯嘴甜,而小虎早已忘了他,问他:“你为什么是蓝眼睛?你是外国人吗?你是叔叔的表弟吗,你为什么姓卢——”等等让卢卡斯嘴角抽搐的问题,他依稀记得这种脑残问题这个人上次来问过的。
但小虎的好奇永远都是一模一样的,吃完早饭,卢卡斯就换了背心运动裤,穿上鲜艳的篮球鞋,紧身中袜。他抱着篮球,小虎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看,“你去打篮球吗?”
“是啊。”卢卡斯抹了抹上了发胶的头发,背头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了,像个成年孩子。“你想去吗?”
小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篮球,“可是我不会打球。”
“没关系,”卢卡斯眼睛转了转,大方道:“我教你。”
小虎立马亮起眼睛,“真的吗!”
“我技术很好的,教你小意思。”卢卡斯又抹了抹头顶,有些得意地露出牙齿。
“教什么。”方起州突然出现。
卢卡斯立即把手放下来,不敢耍帅了,规规矩矩道:“哥哥想学篮球,我教他。”
“想学篮球?”他转向小虎。
“嗯……”其实小虎没什么兴趣,他只不过是想出去玩。
方起州松了口,“去吧,我陪你去,我来教你。”
“拜托!”卢卡斯瞠目结舌,“表哥你个老人家,掺和什么?我们打篮球的都是年轻人。”
“你父亲说他很想你。”方起州淡淡说着,牵上小虎的手回房间,“我们先去换衣服,今天你就看一下篮球怎么打的,改天我教你。”
“嗯!”小虎似懂非懂地点头。卢卡斯却被他的威胁吓到了,原地转圈咬手指,“怎么办怎么办,我爸想我了!他干嘛要想我!”
对卢卡斯来说,即便是在这里打篮球,过着平静的生活,也比回家要好。这大概是每一个中二期叛逆少年的想法,而自己家,卢卡斯真的是片刻也不想呆了,压抑的大房子几乎让他快要脑死亡了。
卢卡斯打篮球那个篮球场,离这里两里路,是个新建的社区公共篮球场,很大,很标准。附近有个体育大学,所以来这里的大学生非常多。十三岁的卢卡斯,搁一群二十的小青年里,也不显逊色,就是稍微矮了一点点……但卢卡斯体格很好,他的锻炼量十分惊人,所以跑得快,跳得也高,眼力好,所以投篮一投一个准。而且社区篮球场的球筐高,卢卡斯还能灌篮。他比较嘚瑟,平常没什么人看就爱炫技,现在表哥都来了,加上还有一个想和他学习的小虎,卢卡斯自然是想着不遗余力地表演。
小虎好久没出门了,他死死攥着方叔叔的手,卢卡斯低头凑在他的耳边说:“我跟他们说我十七岁,等会儿别拆穿我啊。”
“好。”小虎点头。
方起州拍了拍卢卡斯的脑袋,让他注意分寸。卢卡斯一抬眼,就看到他家三十好几的表哥整张脸都写着“请开始你的表演”几个冷漠的字。
“得得得,我不凑那么近还不行吗,”卢卡斯一撇嘴,挤身进了篮球场。
这篮球场大,还挺专业,有不少看台,而且看台上居然坐了小半的人。篮球场上的都是大学生模样,卢卡斯独树一帜,他长得最矮,却站在他们队前面跳球。
小虎看不懂,他只看见卢卡斯越过那个比他高许多,手臂也长许多的人,一把抢到球,然后拿着球快速进攻。小虎高兴地为他鼓掌起来,那股劲儿,像是要把手都拍烂了般。卢卡斯扭头冲他展颜一笑,表演痕迹极其浓烈。
方起州不动声色地抓过他一只手,对他讲解,“他是打中锋的,却抢了前锋的位置,你看见那个8号没有,他站在前面却摸不到球,嗯,卢卡斯投篮了。”
——球进了。
小虎正想鼓掌,却发觉方叔叔使劲拉着他的手,“你看你手都红了,别拍了。”
“我看电视里演,有人鼓掌球员都会特别有干劲!”小虎解释道。
“他不需要你鼓舞士气,”方起州慢慢揽过他的肩膀,“看见那边的女生了吗,卢卡斯喜欢她们的掌声。”
小虎点了点头,方起州低声说:“我不一样,我要是打球,我就只喜欢你鼓掌。”
“卢卡斯说你不行了,不能打球。”小虎完全没有自己是在挑拨离间的意识,重复了卢卡斯偷偷跟自己说的话。
方起州顿了顿,“他这么说?”
第85章
当晚, 孙明堂就给卢卡斯打了电话,问他是不是惹到方起州了。
卢卡斯很茫然, “我没有!”
“你好自为之。”
“……”
卢卡斯内心涌起一股难言的恐慌, 他从床底下捡了一盒图钉出来,这是他在文具店买的,勉强让他有些安全感。卢卡斯把这些图钉洒在房门口, 但他还是不安心,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了, 卢卡斯总觉得表哥会深夜进来把自己揍成猪头。他转头蒙在被子里,可能是这个家还太新的缘故, 被子里的气味也很陌生,他睡了几天,但簇新的环境也在认生, 排斥着自己。
接连几天,卢卡斯相安无事地起床。他顶着硕大的黑眼圈, 闻到厨房里有香味, 于是放慢脚步, 猫着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