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节
考兰微微一惊,连忙回过神来,答道:“呃……的确是有传言,但我觉得你不一定想听。我觉得可能是有人想要诋毁你,故意将消息散布出去的。”
崔季明放下卷轴转过脸来:“到底是什么传言?”
而另一边,和贺拔庆元最后聊了几句,晚一步离开的康迦卫却有些犹疑。他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人都已经迈出了主帐,却又忍不住退回来,对着伏案的贺拔庆元道:“贺拔公,关于三郎,你知不知道外头现在有了些不太好的传言。”
贺拔庆元听见是跟崔季明相关的,抬起头来,皱眉道:“什么传言。”
康迦卫立刻后悔自己提这个事情,他一个几十年老直男怎么说得出口啊,然而贺拔庆元显然是要他说清楚。康迦卫咽了咽口水:“我觉得三郎再过两年指不定能接替你的位置,一定是奇伟男子,那小皇帝才十六七,长得又那么文静啊不、是斯文……三郎应该不可能屈居人下。”
贺拔庆元半天没听明白:“什么?”
康迦卫硬着头皮道:“外头都传的很厉害了,说三郎早早在弘文馆时就与今上相熟,感情笃深。不论是之前今上分裂突厥一事,还是登上皇位,都说少不了三郎的协助。”
贺拔庆元想起来,的确是之前在西域的时候,崔季明明明眼睛看不见,居然还敢艺高人胆大的扮作端王的护卫,二人看起来确实是早早熟识。
他确实知道崔季明或有意帮助过端王,但行动都没有很明显。如今二房在朝堂上立足,不也就是因为她选了端王么。
康迦卫:“不知谁传起来的,说是崔季明三番五次深夜入宫,又和今上在宫外也有会面的别宅。甚至端王还曾出入过崔家在建康的老宅,怕是三郎……呃,早早是今上的……入幕之宾。”
康迦卫隐掉了原来传言中的用词,他也实在是没法把从小看着长大,单手能掀翻战马的崔季明说成是“男宠”。
当然这种说法,可能也是维护今上的颜面,毕竟不论今上看起来如何弱不禁风一推就倒,就算配个彪形大汉,也要管那人叫“男宠”了。
康迦卫以为贺拔庆元会震怒,会气到辱骂人。他也是不信的,毕竟崔季明十四五岁的时候,简直就是平康坊中最受欢迎的客人,随便几句话都把哪家小娘子的心勾走了――
然而贺拔庆元眉毛都拧起来了,他做出了一个活了五十多年最纠结的一个表情,满眼写满的都是他妈的在逗我。
然后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从远处弹起来,一脚踢翻了桌案,怒道:“她真是疯了!我说看上谁都行、也没说过――”是当今圣人啊!
这丫头真的从小就是闷声干大事的料,就在谁都不知道不透露的情况下,睡了当今登基没几个月的圣人?!
第186章
崔季明手中拿着单筒的望远镜,看向远方。然而毕竟是古代的制品,大邺也没什么光学理论,不论是透光度和倍率都显得很粗制滥造。不过毕竟是在平原地区,还算勉强能用,崔季明看向远处,贺拔庆元正策马立在他身边道:“你别老依赖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一个整天窝在家中的,能捣鼓出什么玩意儿来。”
崔季明转头笑道:“阿公到现在还在堂叔有意见啊。听闻去年贺拔彤出生的时候,你不还请他们去了勋国公府,也没少抱那个丫头。”
贺拔庆元对贺拔罗一直是没什么好感,微微扯动嘴角道:“他没有一点男人的模样,娶的媳妇倒是浑身是胆,但也是个没长大的。真不该放小彤给他们这么不靠谱的夫妻俩养,回头若是你回长安,把小彤接到身边来养,找崔府的先生教她读书也好。”
崔季明连忙摆手:“可饶了我吧,我真的带不来孩子。我知道阿公怕她没人教,若我不忙,或许可以叫人接到崔府找个先生,但可别想让我天天养着。”
贺拔庆元扫了她一眼,似乎颇为无奈,一会儿又道:“小彤倒挺像你刚出生的时候,刚会爬就到处乱滚,刚回走路就到处乱跑。”
崔季明心道,那是刚胎穿那回儿,装吐口水泡泡的婴儿装的太苦闷了啊!
身后的将士数量并不算多,隶属凉州大营,在清晨的阳光下,他们沉默的好似整齐摆放的雕塑。贺拔庆元策马靠近她,稍微偏了偏身子道:“或许你该知道的,外头关于你有了些传言。”
崔季明放下单筒镜,面色如常的皱了皱眉头,背后冷汗却唰的就冒出来。
她昨天听考兰提起这个所谓的传言,当时就觉得是有人故意的。她跟殷胥好也有一段时间了,为何传言在殷胥登基之后忽然就冒出来。
在旁人眼里,她和殷胥都快成狗男男了,她用耳垢都能想出来那些人的肮脏想法,要不然就是她用流连花丛的本事妄图控制圣人,荧惑诱骗,让二房成功在长安发展立足;要不然就是心思深沉的今上虽然年幼,却是个十足的变态,看上了风流倜傥的崔家三郎,强要她入宫陪侍,以崔家长房的落没为威逼,以对于崔式的提拔为利诱,逼的崔季明雌伏于他。
崔季明不得不承认,不论哪个都是极品好梗。又虐又能无脑啪,吵个架就能撕了衣服按倒在床上,一面吼一面用啪啪啪来泄愤的极品肉梗。
估摸着以某些人进猪油的脑子,也怎么都想不到他与她是如何走来的,如今又是怎样的关系。
大邺不比前朝,胡族不流行分桃断袖这一套,胡汉混合的大邺跟春秋至今的历朝历代相比,直男气质都尤为突出。当然搞基在古代历史上一直是无褒无贬的存在着,如今这事儿也未必会真的中伤殷胥,怕只是想用风言风语来恶心他,顺便给崔季明打上靠侍奉圣人才谋得官职的标签。
贺拔公果然眯了眯眼道:“崔季明,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大事。这种事情真的是空穴来风么?”他几页翻来覆去没睡着,就算多么艰难的阵仗也没让贺拔庆元如这几天一样煎熬,他唇上都燎了几个火泡,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亲自来问这个胆大包天的孙女。
崔季明本来想说并不知晓传言,或是只笑道二人只是朋友。
但想到自己上次偷偷摸摸进宫去,难道以后都要这样么?而殷胥也没有觉得这样的传言使他丢脸或困扰,而是想到能够跟她更正大光明的见面――她也不该总是想着要隐瞒了。
崔季明捏着单筒镜转过脸来,平静道:“我以为阿公早知晓的,我之前扮作护卫去西域时,不就与他同乘一车去的么?”
贺拔庆元感觉自己乘风破浪跳动五十年的心脏,不够承受这一刻刺激的,他将膝下马匹贴近崔季明,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崔季明,这话胡说不得!难道你真的也把他带到崔家老宅去了?!”
崔季明莞尔一笑:“阿公可从来没有说我不能喜欢别人的。原来那时候说我想要孩子都可以的事情,是假的啊。”
贺拔庆元伸出手去抓住她的马缰,吓得金龙鱼这个怂货在崔季明膝下一哆嗦。贺拔庆元怒道:“你看上谁都行,要是他只是个端王,我也绝不可能拦你――”他似乎怕后头真的有人听到,压低音量,头上青筋都快鼓出来了:“你想要个孩子作陪自然可以,但不代表你要生个――龙种啊!”
崔季明笑:“阿公多虑了,我还要打仗呢,生什么孩子啊。”
贺拔庆元急道:“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就是随时要你生死了!三丫头你太年轻太傻!到后来要逼你打不愿意打的仗,要你分你不愿分的权,他绝对会拿出这一点来威胁你!以后你手下的命不可能再是你自己决定的――”
崔季明没想到贺拔公会气成这样。考虑到贺拔公也是历经三帝,几经沉浮,曾为三军主帅也曾被迫下狱过,他对于皇位上的人怕是早就没有了信赖。
崔季明道:“阿公,我信任他。”
贺拔庆元:“就算是你助他登基,几年之后他也未必会承这个情!若几年后他要你入宫你怎么办!万一、若是万一你真的有龙种,三丫头你这辈子就完了!从袁氏到薛菱,她们难道没本事么?但她们的生活跟你想要的差了多远,你――”
崔季明伸手搭在贺拔庆元肩上,看着他又急又怒又担忧,安慰道:“阿公,我知道的,我想过好多了,也还是决定让他知晓我身份。我了解他,我也尽力想让自己能自保,不会出什么事的。”
但毕竟贺拔庆元不像她这般了解殷胥,她对于殷胥的信任是点点积累起来的,对外人就算言明他们也未必会信。
她只得到:“崔家不比以前,我亦不姓贺拔,我还做男子,就算位及权臣也是他的近臣,他因为能拿捏我也会信任我;而若我恢复了女儿身,这权力就是递交给了旁人,他身边也未必有多少比我更值得信任的人,岂不是也把自己的权力交出去么。”
贺拔庆元这才情绪稍稍平复,仍然道:“你这样太冒险了。这不是一件小事,你该与我商议的……不过我更好奇,你不是修的伴读么?以前也经常见修来崔府找你玩,你怎的会与今上熟识?”
毕竟大抵是物以类聚,崔季明的狐朋狗友都是那种鲜衣怒马的少年,很少有殷胥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似乎默默坐在一旁把所有人的动作都看在眼里的人。
崔季明张了张嘴,只感觉二人如何相熟起来,好像已经是太久远的事情,无法追溯。
她只得道:“他虽然心思也深沉,但并不是旁人想的那样。他挺可……挺好的一个人。”崔季明实在是没法在贺拔公面前说当今圣人可爱,只得换了些词尽力说明道:“他比我还小了半岁,并不是那么心思深沉,他以前也未曾与旁人好过。”
贺拔庆元忽地往后挺了挺身子,眯着眼好似观看名画、妄图体会两分大师风骨般,观察了她一番,有点不可置信似的道:“你、你有这么喜欢他?我可以前从来没听你提过他几回啊。”
崔季明看着活泼热络,但打小就显出心里头的成熟理智来,贺拔庆元从来不会觉得她会冲动犯大错,但……
贺拔庆元又探过身子靠近她:“崔季明,我真的是……给你预想过千百种佳婿人选,怎么都没想到你会心悦这样的。”
崔季明似乎不想对旁人说这些,贺拔公倒觉得小辈情情爱爱的也没必要遮掩,他恼怒的只是跟圣人一事,但现在怕是崔季明早把把柄送到人家手里,连后悔的余地也没有了。
崔季明怪别扭的道:“哪样的。我觉得他挺好的,难道要找个嘴比我还贫,人比我还浪的?我跟他认识,也有几年了――”
贺拔庆元简直内心受到了惊吓,他头一回看着崔季明露出这样的神情,年轻人有些小情小爱的也没怎样,他倒是一直期望崔季明也能找到另一半,但另一半居然是……
贺拔庆元:“你就没打算给你阿耶招了?这消息估摸在长安早就传疯了,你不打算跟你阿耶解释解释?他都快吓疯了吧。”
崔季明拧着马缰,半晌道:“你说阿耶会不会要打我。”
贺拔庆元:“他估计不会亲自动手,应该去叫人来打你。”
崔季明:“那我再缓缓再说,到时候阿公跟我一起进家门吧,拦着别让我阿耶打死我啊。”
贺拔庆元摆手:“可千万别,指不定到时候我也气上头来,跟着踹你两脚。你还不如真是个男儿跟皇帝玩断袖,至少还不会有什么太恶劣的后果。”
崔季明:……卧槽想让我真的去搅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啊!
贺拔庆元抬起手来,真的想跟她脑袋来一巴掌,这还没落下手去,忽然听到身后有卫兵道:“他们来了!”
崔季明连忙拿起单筒镜朝远处望去,一群仓皇策马而逃的士兵正从平原左侧的树林中冒出来,他们浑身狼狈,慌不择路,跑的时慢时快,正朝南方而去。
崔季明他们是藏在侧面的另一处树林中,麦秆的几个高堆在树林外遮挡住了他们的一部分阴影,更何况此地稍位高一些,又有观察的优势。
而在逃兵身后,大队的骑兵步兵正在朝他们追来,人数无法辨认却阵势浩浩荡荡。崔季明拿出腰间一面黄铜小镜,对着阳光朝预定好的位置晃了晃,后头的追兵可能因为角度而看不见,然而逃兵中最前列的几人却无法忽视这刺眼的光芒。
他们立刻抬手,一直奋力向前的逃兵队伍速度陡然就降了下来,甚至有几人做出马匹相撞差点跌下来的样子,而后头跟随大批追兵也面露了然得意之色,抬手舞旗,两翼先行一步,朝前围住慢下来的逃兵,妄图用三面围抱住他们,一个也不留。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想来也是“他们逃不了了,前去围住他们,割下康迦卫的头颅,咱们就擒杀了贺拔庆元手下的得力干将了”。
崔季明扯了扯嘴角,往旁边伸手:“将长弓拿来。”
一旁的卫兵递上牛角的长弓,她捋了捋指节上的扳指到合适的位置,让膝下金龙鱼稍微斜站,拍了拍它的脑袋道:“乖,站的稳一点。”
金龙鱼动如脱兔、静如王八,此刻让它偷懒站着它就像是四个蹄子钉进了地里,除非一袋炒豆子,否则谁也别想让它乱动。
崔季明需要更有优势的高度,她两脚立在马背上,左脚正朝着目标,右脚则侧着稳住身体。她伸手拉开长弓,粗糙且坚韧的弓弦死死扣在她扳指上常年拉弓磨出的沟壑内,崔季明挺直脊背两指夹箭将弓拉开,持弓的那只手腕上挂着一串木头佛珠,因为她刚刚抬手的动作而微微摇晃着。
贺拔庆元仰头道:“能行么?”
崔季明眯眼:“能行,不可小觑对方主将的实力,唯有这样才能伤亡最小,全部击溃。”
贺拔庆元道:“于仲世当年在幽州为将时,就以战场上的应变而著称,当年他性子又稳手下伤亡最少,谁料到如今却贬官至中原,又来为叛军做事。”
崔季明听着弓弦发出咯吱的声音,轻声道:“也是摸准了他不甘心,想要跟随叛军东山再起,才有的此计――”
她话还未说完,持弓手腕上的佛珠不再晃动,它保持静止不过一眨眼的瞬间,崔季明陡然松手,弓弦旋转着就朝远处而去,晨光和春天的颜色,从打磨光滑的箭杆上往后飞掠,它的箭羽因为旋转几乎没有震颤,说是一道箭矢,更像是一道细长锐利的风――
崔季明有这个自信,她有前世远程射击运动目标的经验,于仲世的马起伏的高度和速度很稳定,他也对此毫无戒备,直直向前并没有改变路线。
更何况这箭矢是她前一段时间一时兴起,手工制作的旋羽箭。
这一道风在眨眼的瞬间穿过人群,刺向还在往前策马奔驰的于仲世,穿过他的太阳穴前侧,还未来得及完全刺入,就在无数兴奋呐喊的士兵眼中,好似从内炸开一般绞起一蓬血肉,扑了身后一群将士满脸血水!
手中还拿着红缨长枪的主将就这样从疾驰的马上滚下来,身子朝下滚进惊蛰后却松软湿润却无人耕种的土地。
后头的士兵吼着什么想要拽住马鞍停下来,然而奔驰的大队人马怎么可能是说停就停,不知是谁先停下马来,却被身后的人撞飞,而后更多的人又被倒下的马绊倒,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转过身来停下,整个向前的队伍就像是从内塌陷停滞下来。
崔季明弯腰手在马鞍上一撑,动作行云流水的坐回马鞍之上。
贺拔庆元猛地一声鸣镝射出去,尖锐的声响不但是号令身后的将士,更是要一直装作逃兵的康迦卫迅速整顿将士,准备应和!
崔季明也一声呼哨,率先带右侧一半将士手持贺拔刀往前部的骑兵而去。贺拔庆元则带领剩下一半骑兵,朝后半部的步兵而去!
长枪的穿刺和横扫更适合对持盾的步兵,而对方骑兵有丰富枪对枪的经验却怕是没有遇上过贺拔刀,这样的打法也考虑了种种情况。
在主将惨死于眼前的混乱后,一侧又出现了大量的骑兵,分前后两拨朝他们侧翼而来,而一路上似乎狼狈甩不开他们的康迦卫居然带兵反冲入人群!
于仲世的副将几乎两颊发麻。对方人数并不多,却是凉州大营而来,是大邺最优良的战马,有大邺最老练的骑兵,康迦卫将他们引入最适合凉州骑兵作战的平原地带,几乎就在这一刻给他们判了死刑!
对方人数并不多,以叛军所知道的人数而看,应当还有一批人不在这个战场上。
答案很好想,那一批人一定去突袭了他们驻扎的大营,来了个釜底抽薪。
不论他们此刻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时间却还在流逝。
一把把抬起的贺拔刀细长的刀面上映着光,朝他们而来――
不论是崔季明或贺拔庆元,纵然知道大邺属内虚外强,中原地区的实力并不是特别棘手,但并不敢瞧不起这些人。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是曾经边疆的老将,有些是世家豪强的主将,谁都知晓,战场上瞧不起对手,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让于仲世入局,崔季明和康迦卫也商议了许多方案。
最终决定的便是要康迦卫带一批会水的士兵,埋伏成武地区叛军扎营的白沟内,趁凌晨前最容易懈怠的时间内,从水中入军营,一边放火烧粮草,一边屠戮睡梦中的士兵。
于仲世立刻做出反应,聚拢士兵,然而康迦卫还想活命,他带了的几百人,迅速离营,乘上提前在营外林中备下的快马,准备逃走。
于仲世和康迦卫在混乱中却打了个照面,二人都是同一时代的主将,他当年在幽州大营时,还暗自跟另一座大营却年龄相仿的康迦卫较劲过,只是于仲世没有康迦卫那么好运,他的戎马生涯以贬官为转折,几乎就要结束了。
他见到康迦卫,自然希望能够擒杀他。不但是因为战略上能够大伤对方士气,怕是更因为他内心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