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燕答应离去,唯一的条件是,两人的儿子必须由何绍礼亲手抚养,不可假手他人。
她记得何绍礼当时连眉毛都不皱就答应了这个条件,大概是巴不得她走。
――已经是快四年的事情。
非常糟糕的记忆,中间隔着漫长的离别。她丢弃自己的儿子,换来异国他乡里平静的生活。失忆前的江子燕难得一笑。现在的她不,江子燕开始喜欢笑。像三年来每天服用的药物一样,对着镜子挤出微笑,每日化妆,练习乖巧。语言不通的国家,未语先笑,指望那笑容为冷峻容颜添上些人情味。
有志者事竟成,果然养成了良好习惯。
就像此刻,江子燕带些笑意,推着行李车,手指发白,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父子。只是,她不确定这笑容对这个陌生的小丈夫是否管用。
假如,他真那么恨她,为什么还默许她回来。
何绍礼依旧耐心地等待,他耐心一直很好。正想再低头看表,耳朵却被儿子揪住来回搓揉,小孩子手没个轻重,略有些疼。何绍礼也不阻止,猝然间低下脖颈,骑在他肩上的小男孩立刻失去重心向前倒栽下来,男人好整以暇地伸出双臂准备牢牢接住调皮鬼。
父子间惯常玩的小游戏,然而等孩子掉落的瞬间,手臂一紧,有人先他之前接过了孩子。
何绍礼抬眸看去,第一眼仍然是她的乌发。
别的女孩在阳光直射下的发色都发青发黄,唯独她有一头接近漆色的乌发,接受强光考验,直又顺又非常浓郁。如同冬宫旁的那条静谧涅瓦河,映衬着不苟言笑的五官,在极寒冷风下又汹着令人惧怕的水波。
江子燕是一个由蓝莲花和水泥混合而揉成的美人。那时候何绍礼的朋友暗地里经常打趣,谁家燕子乌鸦黑,又总说她的脸和兵马俑般无趣,但所有人都承认那是个气质型美人。只是见识过江子燕那些软软硬硬的手段和他自始至终的沉默后,也就没人再评论她的容颜。
时到今日,何绍礼想她的脸在太多次记忆里已经平淡无奇,但最令何绍礼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发色。
和如今的她一模一样。
这个……失忆女阎王回来了,嗯。他不由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玩味地想胖子的亲妈回来了,自己的无聊日子是到头了,还是又开始了?
此刻的江子燕却没有关注何绍礼,吸引力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小人儿。
这男孩子自然是何智尧,她微微颤抖着,忍住胸膛里的感情对他露出个微笑,但又感到确实缺乏母子间的心有灵犀。掩藏在平静的深切思念后,今日见到儿子后的第一感觉是……沉。
纵然何绍礼每个月都会定时传来儿子的照片和视频,但镜头好像掩饰了不少真相。江子燕对何智尧的最后印象,依旧停留在一个只会在怀里哭流鼻涕皱鼻子的瘦弱婴童。而不是现在这个――这几年,她在教堂活动偶尔也照顾过小孩子,用西方国家白种人而论,刚刚坐在何绍礼肩上的男孩也属于体格略超标的行列。
眼前这名大珍珠般圆润的小朋友,感到同样诧异。他记得上一刻自己还在爸爸肩膀上,此刻晕头被陌生人抱着,乌黑眼睛迷惑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过了几秒钟,咧嘴像是准备哭――
“不准哭!”
“不要哭哦。”
两个成年人异口同声地制止孩子,纷纷也是愣住。
何绍礼只是望了她一眼,江子燕话出口就后悔,耳朵后方迅速烧起来。怀中的小男孩倒是要哭不哭地拧着脸,没吭声,依旧从她怀里伸出胖手急着让爸爸抱。
江子燕镇定心神,略微思索就打算把孩子还回去。但抬头的瞬间,仿佛看到何绍礼脸颊若隐若现地显出酒窝。没来得及细看,他却已经率先接过她手里的行李车,迈开长腿往前推走。
帮我先抱着他。
江子燕一怔,内心那练习了无数遍的招呼底稿暂且咽在肚子里,何绍礼已经走远,她只得托住小男孩紧紧地跟上。
停车场在地下三层,路程漫长,何智尧像一锭藏在怀里的巨型银子,沉,挣扎又暖烘烘。江子燕的手臂很快发酸,她咬牙了几次,刚开始双手抱着他屁股,后来揽着孩子的小胖腿,到最后索性不雅观地用肩膀扛着孩子。
小男孩最初被爸爸抛下,惊吓中坚持不让她碰,后来被颠得七荤八素时候委屈搂住她脖子。他身子一直下滑,大概察觉这陌生女人的瘦弱臂力比较不可信,生怕摔下去,连忙掴得更紧。江子燕本就要三步并作两步才能跟上何绍礼的脚步,此刻被稚嫩但坚强的手臂缠住脖子,整个人勒得喘不上气。
“尧宝你松开一些,不然我追不上他啦。”她咳嗽地低声说,又忍不住笑了,“我不会摔到你。”
何智尧没搭理她,那双眼焦急地看着前方何绍礼的背影。
江子燕无法,也只得继续前行。这番疾走活生生在冬天里闷出热汗,等终于气喘吁吁地来到车前,松了口气,却又再被何绍礼赶下去,示意后面有儿童座椅。
她不由挑眉,想如果这是下马威,倒是确实出乎意料。幸好面皮早就厚了几尺,居然神色不动。等把亲儿子五花大绑在安全座椅上后,左右看了半天,试探问:“我这样捆他对吗?”
何绍礼放置好行李,从另一侧探头过来拉了下什么,点了点头。
江子燕坐上车后,略微平定着气息,回想着他刚才对自己的称呼,是子燕姐。
这何绍礼比她足足小四岁,称呼她为姐姐并不奇怪。江子燕侧头多瞧了他几眼,这张面孔,从不皱眉,男人中极少有生得这样好的。更难得五官也不显凉薄,有点像唐人街路边卖的二郎神贴画,挡不住的神采。
她收回目光,仅凭外貌,何绍礼确实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男人,不怪曾经的自己对这样的人物死缠烂打。他几年前的言谈举止就已经平稳,如今半点多余情绪也瞧不出来。
江子燕耐心地等待了会,主动开口打招呼:“好久不见。”
何绍礼像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般,应付地抿了抿嘴,没动声色地说:“子燕姐,欢迎你回国。”
他显然也在打量她。
江子燕隐隐觉得浑身如被针刺,面上不显,只能轻声说:“谢谢你今天来接我。”
何绍礼再笑了笑,这次他什么都没有回答,转过头开始打方向盘。
第一关算是过了。江子燕松了口气,她沉默地系自己安全带的时候,从后视镜里和正在好奇盯着自己的小男孩对视。何智尧倒是不怕生,歪头审视自己。
这孩子,和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倒是应和了句有其父必有其子。何智尧从眉到鼻,都是何绍礼的翻版,远远地望去眼睛里黑灵灵的一片,完全没有半点像她的地方。三年间,每次一想到这个儿子,江子燕就去教堂里独自坐着。可如今,何智尧出现在眼前,她居然不敢多看。在飞机上千百次想过和儿子相见的场景,等真的见面了,比起愧疚,辛酸,反而更多是一种无措,甚至觉得自己带了身沮丧劲儿。
见了何智尧那么一会,江子燕就隐隐感觉出什么怪异感。好像是哪个地方不太对劲,别别扭扭的,说不好在哪儿。
旁边的何绍礼沉默地开车,也在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思考着同样问题。江子燕这次回来,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不同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看到她把目光从后座的何智尧身上收回来,堪堪落到自己脸上,显然是下定决心先应付他。
转过头来,江子燕对他露出一个春风三月般的笑意。
“对不起,绍礼,当时订机票没考虑那么多,忽略了接机时间这么晚。让你久等,是我的失误。”
神色满当当都是歉意,也不是装的。她登机前五分钟才收到短信,确实没想到何绍礼居然肯来接自己,还带着何智尧来。
何绍礼扶着方向盘,他一时间简直以为自己在夜路中看花了眼。这般和气笑容,包括这句服软的话,哪里是曾经面无表情居多的江子燕,能够说出来、做出来的?
他忽而问:“你还没有恢复记忆吧?”
江子燕的笑容略微僵在嘴脸。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也能清晰看到她态度里的什么,迅速地淡下去。这女阎王生气起来还是那德行,紧抿着唇,眸色深深。但比起露出陌生微笑的江子燕,还是这副生人勿进的表情更让人熟悉。
不过片刻,江子燕神色缓了缓。
“恢复记忆,哪有那么容易。”她叹了口气,唇边重新提起的笑容显得无害温柔,却又有些无谓,“有什么问题吗?”
何绍礼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也笑着说:“不,没有什么问题。”
江子燕紧绷着心弦,斟酌地想继续说点什么。对方却出其不意地按了几下喇叭,她蹙眉往前看去,车路灯照射处依旧是笔直的公路,一公里处畅通无阻,也不知道这人发什么神经。
她全副心神准备应对接下来的询问,但何绍礼没有再开口。接下来,是大块的沉默横在两人中央,随着车飞驰过了机场高速。
☆、第 3 章
车缓慢地停在三环边公寓的地下车库内,是何绍礼自己的公寓。江子燕对这个安排不置可否,随便望了眼冬日里依旧葱葱郁郁地小区环境,再透过后视镜有些疑惑地盯着孩子。
一路上,两个大人各怀心事,无话可说。何智尧在后车厢保持安静,低头玩着玩具。现在安全座椅上的小胖子头一点一点的,是睡着了。
她心里的一股不安更放大了。但,到底是什么这么奇怪?
车停稳,两人下车后第一个动作都是想去抱孩子,她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还是何绍礼又看了她一眼,侧身把这个机会让给她。
江子燕这次长了记性,巧妙地借用肩膀使力,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地抱起何智尧来,他已经睡得很沉,只呼吸沉重了些,有着晶莹的小鼻子。她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孩子柔软的脸颊,那动作自然而然,就像千万次这么做。
嘴唇刚碰到何智尧时,江子燕脑海中有什么一动。
何绍礼提起她的两个行李,地下车库里安置着各种通风和下水管道,有隐隐的噪音。他走了几步,发现江子燕没有跟上,依旧站在原地,凝视着臂弯里孩子的安静睡颜。
她骤然醒悟,之前那股萦绕心底里的异常究竟是源自哪里。从回来见到儿子开始,就没有听到何智尧说一句话。甚至此刻,手臂缩紧,也没有听到他呢喃半声。孩子沉沉地睡着,鼻翼轻动,有着不符合儿童爱吵爱闹天性的那种安静,像冬日般心悸。
一个令人沉重的猜想压在身上,背后冷汗涔涔。江子燕先是愣着,然后“呵”地笑了,想掩饰神色,又觉得不必要。
何绍礼看出她的异常,还没有开口,就听到她冷冷地说:“原来如此。”
他微怔:“怎么了?”
江子燕抬头,望着何绍礼哑声说:“你把何智尧养成了一个哑巴?”
这话脱口而出,看到何绍礼拎着行李的手背青筋一冒。江子燕不由收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她毫不退缩,冷冷回瞪着他。大脑里像下了整场大雪白茫茫的,仿佛回到失忆的状态。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纷纷涌上嘴边,她咬住唇才站稳。
何绍礼放下行李,摸摸鼻子笑了。很熟悉的人会知道他已经动怒,他淡淡地说:“这是怎么说话的?”
江子燕面沉如水:“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她声音柔和,但每次这样轻声开口,感觉总是说不出得冷意,“你曾经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如果你做不到,不如开始就不要说。”
何绍礼略微沉默,望着她这幅样子,内心那股怒火不知道为何突然熄了。人身上的微妙感觉很难明说,比如现在,他强烈意识到江子燕确实是失忆了。失忆后的江子燕,才会把喜怒很明显地摆在脸上。
他看她情急模样,终于解释:“胖子绝对不是哑巴。”
江子燕还没松一口气,何绍礼接着缓慢说:“我带他去医院检查过,声带没有问题。但他从小就是不爱说话,只喜欢打手语。”他边说话边缓慢走近她,她僵住身体,忘记躲避,任由眼前的年轻男人温和地伸手捂住儿子的耳朵,不让沉睡的小朋友听到接下来自己父亲残酷的话。
“他平时就这么安静。如果,何智尧真有毛病,我想这大概是娘胎里带的毛病,谁让……他是他母亲灌醉他父亲后生下的产物?”
江子燕一颗心在瞬间提起又被放下,随后被这最后的话冲击得浑身冰冷,面色冷白。她的眼睛不再有刚才的逼人,略微躲避过去,反而有些不忍。
何绍礼刚硬心肠,微微一笑。他长着张娃娃脸,笑容温柔,那气质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除了他话语没有热度,眸子里却有什么光芒在强烈地闪。愉快的,残忍的,刺痛和如释重负的。
他重淡淡说:“子燕姐觉得我没养好他,或者受不了何智尧现在这样子,你想再逃出国躲两年――”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眼前的江子燕表情阴晴不定,依旧垂着目光,像根沉默的钉子钉在地板上。
她当初跳下楼的时候,看来摔得还不够疼。何绍礼得打从心里佩服江子燕,一个人无论失忆前后,字迹不同、饮食习惯不同、偏偏内核性格如此统一,喜欢挑别人和自己的脊梁骨的刺激。
到底是什么样的母亲,会问也不问,直接就断定自己的孩子是哑巴?他自认还算大度,但江子燕有时候真让人轻易恼火。
何绍礼语调冷下来:“先回家。”
“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有心这么说。”江子燕薄唇紧抿,知道是误会后立刻低头认错。这些年她在外独自生活,无人可依,做事小心又谨慎。何智尧是她的软肋,她自然爱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思考,说话便点像斗气。但无论如何,刚才那问确实诛心,何绍礼总归也是何智尧的亲生父亲,不可能害了孩子。
”是我不好,不该怎么问你。“江子燕在一惊一吓的松弛后又感到怀中的孩子在下滑,这孩子真的太沉了,她几乎又要抱不住。
何绍礼接到江子燕恳求的目光,终于上前从她颤抖的手臂中把何智尧抱过来。江子燕略微僵住,感觉到小小的孩子彻底离开自己时,胸口又略微发涩。
她把发抖的双手藏在背后,斟酌说:“智尧无论有什么样的问题,我不会离开。他是我的……”
“他也是我儿子。”何绍礼抱稳了何智尧,再用剩下的手提起两个行李,略微不耐烦地截断她,“子燕姐,胖子不仅是你儿子,也是我的亲生骨肉――只是我没想到,子燕姐你居然能生出这么一个傻儿子。”
江子燕自觉过分,原本还想挤出个笑容让道歉显得更有分量,却料不到后面这句,再假装不了镇定。所有的记忆,至今停留在被迫迎接这孩子的诞生时,偏偏以往做过的荒唐事又不可能勾销,又带了几分尴尬和羞恼。
“对不起,邵礼。”她再轻声说,索性不发一言,跟上何绍礼。
位于32层的公寓是大平层,出乎意料地宽敞。
江子燕在电梯间终于从他手里抢回一个大型行李,此刻跟着何绍礼走进来,眼睛再因为装潢略微闪了闪。
高级公寓,天花板总是极高,装修以银色和白色为主。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大型现代摄影,江子燕只认出一个rickard prince作品,旁边的建筑摄影好像是俯瞰克菲勒中心,极富冲击力。房间中间的沙发很长,茶几铺得剔透玻璃。挨着墙角的地方好几个半新不旧的漆黑色纸盒,堆满红蓝玩具。再旁边是一块黑板,挨着低垂的落地灯,窗帘微拉映衬外面黑夜里的城市灯火,动中有静的热闹。
看得出家具不多,但该缺的也不少,摆设都昂贵,四处极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江子燕觉得这里从未进过女人,明明到处是男人和男孩留下的气息,却又冷冷清清,没有家的感觉。
她打量的功夫,何绍礼已经放下了何智尧。晃了晃孩子把他叫醒,然后是轻车熟路的换鞋,脱衣服,何智尧去机场前已经洗了澡,此刻单单需要带他去刷牙、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