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了半天也不知道来这里是要干嘛,说好了要会面的席靓也因为临时有事而无法前来。
秘书小姐就给他们安排了一整天的温泉游玩,白隆玛忘乎所以,直称自己真是运气爆棚,带薪休假都让他给蹭上了。
籹尔裹温泉酒店之所以出名,一是由于这里奉行药浴,二则是因为设施齐全。
早先给九透憧提供试验品的柏延默,就是这家的专门供货商,提供此处所需的任何药用产品,包括各种体乳面膜在内,一条龙直接包全,盆满钵满。
而良好的设施配备直接将此处打造成一个经典的度假山庄,风景遵循古人旧制,另设多处游玩设施与美食分区,几乎能够满足所有的消费需求。
孙悟空跟着秘书小姐的指引走了一小圈,算是见识到了这里高消费的源头所在,单是所供给的食材,就非她所能肖想。
白隆玛驾轻就熟,换上浴袍就拉着她往美食区跑。控制了这么久的食欲在此刻直接大爆发,等会儿再稍微泡一泡,这阵子攒下来的肌肉算是白费了。
孙悟空自制力不错,随口吃点点心就算完事儿,原地等待白隆玛解决他的口腹之欲。
雕花玉砌的墙面上有许多她看不穿的鸟兽虫鱼,估摸着是模拟着古代某个大宅子的小姐闺房所建造,木质的地板凉而温软,光脚踩着也不会觉得硌痛。往窗外所望,鹅卵石的曲径通幽指向她不知何物的归处,来往的几对家庭看上去都饱满餍足。一对父母还直接将小孩儿捞起,半空中就开始荡秋千。
合家欢,真是刺眼!
孙悟空搅动着手中的银勺,看不上这种自助餐厅的白隆玛此刻吃得不亦乐乎,她只能在等待中猜测此行的目的。
如果席靓和唐森真的发展到某种亲密关系的话,为什么会让他们俩来解决问题呢?是看好还是随口应付?
孙悟空觉得可能都不是。
一来她不相信唐森对于下属会有多么真挚的关切之意,二来席靓能将做大到这种程度,肯定也不会赖着他帮忙解决问题。
只有可能是此处确有蹊跷,可又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那些莫须有的想象。他们也只能派出这对不起眼但也足够担事儿的搭档,将这件事情解决清楚。
孙悟空静静等待着,等到白隆玛玩心大发将所有的游乐设施都走了个遍,也没等到席靓的大驾光临。
“学神,放轻松点!人生就是要及时行乐!”
他转动着手里那个不知姓名的悬浮水球,像个孩子一样点来点去,乐得自在。
孙悟空双手抱在胸前,表示羡慕:“以你这种态度过日子,应该很幸福吧!”
“那可不!尤其是像咱们这种岗位的,谁知道哪天就小命呜呼了!玩一天赚一天!你说是不!”
孙悟空摆头:“你哪天呜呼我不清楚,买房之前我是不可能呜呼的。”
笃定而自信,白隆玛生出了好奇心:“你怎么就那么想买房呢!那地方住着不舒服吗?”
“舒服,可是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心里不舒服?免费的东西还不舒服?非要给自己找罪受。”
“没办法,免费的东西其实最贵。而且,人活着就是要给自己平添负担,才能平添盼头,不然真活不下去。我就是这种杞人忧天的人。”
她说得委婉,白隆玛听不出其中的意思。这样的对话倒是让他忽然回到跟金娇银娇打完的那段日子。他总想着追问孙悟空干嘛坚持买房,理由很多,归根到底是想找一个宿命的归处。
房子是归处吗?显然不是,他问过她,答案也是否定的。可是她还是坚持着要买房,他难得在她身上看到这样强烈的物欲,新奇也好玩儿。
真想看看最后看上了哪套房子!要是看的是亿达旗下的房产,那就干脆搞个会员抽奖活动,想办法给她减免些价格吧!明里暗里帮一点,这就是搭档最大的默契!
他这么期许着。
或许是环境使然,身处在幽幽转转的密林之中,升腾的温泉热气抹去了人的紧张,孙悟空有些放松,白隆玛找她闲聊地下城的过往时,她好像也渐渐交付出自己的信任,没有再闭口不言。
“其实,那个地方跟教科书上写的差不多,没你想的那么神秘。”
声音黯然而平和,比周围迷蒙的热气更加清晰,白隆玛听见她口中的地下城,感觉打开了新天地。
“你送我到过摆渡车进站点,那里只是地下城的入口之一。再往里走就需要刷入身份证明,主要是为了确认每天的人口流动,到时候要是出了问题,地下城这边的管理层也方便盘查人员信息。
我住在绥连区,顶上是个明晃晃的炼钢厂,每天都在疯狂地搅动机器,很难入睡。唯一的好处是,产生的热量可以驱散掉地下城天花板上大多数的蚊虫,所以我目前被蟑螂叮咬过的次数,应该还算是低的。
不过……这样看,你那家‘灭了么’估计还没在我这里挣到过什么钱……但是我听说,那些特效杀虫药确实还挺好用的,至少在我认识的门卫老高看来,你那玩意儿比什么印度神油可要灵验多了。
我住的地方很小,只是个不足十平米的小空间,走过三两步就要撞头。所有的家具都是折迭式的,为了不占地方,冰箱甚至是塞在墙边的衣柜里。好在我也没什么衣服,不需要多大的衣柜。第一次上班时穿的那套西装,还是隔壁大姐自杀之后,我直接去她房里顺回来的。没花钱,省事儿!
阴暗和潮湿——这大概就是所有身居地下城的人对于此处的最深刻印象了。除此之外,就是人员混杂。
我曾经在某个深夜回家时,撞见过一场人兽妖的三方暴乱。某个犬首蛇身的妖怪误以为我也是暴乱者之一,冲过来就要撕咬我。
当时也不知道是哪里来了力量,我扣住他脖子就往墙上按,唾液从他胡乱排布的牙缝中流出,滴落在我手上,一股子腥臭味。只是几秒钟,他就被我掐死在墙壁上。
没有人想要劝阻这样一场争斗,拼杀中尸体横飞,黑红色的血液流落在地底也只是渗透进泥土,留不下一点痕迹。第二天起来,你还能看见未清扫完的肝脏烂碎在某块坚硬的岩石上,肠子已经变得干瘪,却还在滴血。可是地底上,什么血迹也没有。
只有鼻间的腥臭提醒你,这就是不得不接受的日常。”
白隆玛嗓子滞涩:“所以你拼命爬到地上来,是想要脱离那个环境吗?”
“是,却也不全是。”
她单脚没入滚烫的温泉中,水下冒出几个鱼吐的泡泡,擦过她的脚心。孙悟空试探着水温,慢慢地让自己被漫身的热意包裹。
这是单间的温泉,只容得下四五个人。孙悟空落座在这头,白隆玛则是靠在另一头,他不想离她太远,又悄咪咪地挪动两下,坐到她的身边,刚好半臂的距离,不远不近。
纯白色的浴衣被温泉水托起,孙悟空精瘦得有致,一团温热的浮云刚好擦在她的胸口,她仰头靠在肩颈高度的鹅卵石上,全面感受着极致的温热,胸口也稍微向上浮动,勾勒出隐隐约约的山峦起伏。
紧闭着双眼,她享受着这次难得的温泉,浑然不觉白隆玛脸上浮现的两抹酡红。
非礼勿视是万泷教给他的道理,白隆玛也打心眼里知道要学会尊重人,更何况眼前此人还是他的搭档……
泉水的浮力将他们抬起、晃动,来回之间他差点就要瞟到浴衣之下未曾想过的风光。他吞咽着口水,掌心泡在泉水中,也不知是不是出了汗。
白隆玛不是没开荤的毛头小子,可他压根而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刻,对某个精瘦得拳打牛摩望的金刚芭比孙悟空,束手无策。
他摇头,又清了清嗓子,在氤氲的热气中,提起之前的话题:“为什么说,不全是?”
孙悟空闭着眼,知道这家伙会追问,可也没想到迟钝到延迟这么久才问。脸颊被温泉红热,她笑笑,向他解释。
“因为那个环境虽然不好,可我压根没想过要脱离,就像我从来没想过要融入地上一样。”
“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想融入地上?”你不是还兢兢业业要在地上买房吗?
“我早就意识到,地下城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不可能摆脱得了。从我12岁就能面不改色地掐死一只妖怪时,我就知道,我是流动着冰冷的血液,足以在杀死一条生命后凉却我的头脑,使我不被杀人的恐慌所要挟——这是地下城内几乎所有的人,都拥有的特质。我也一样。”
她摊开手,举到眼前。那只小妖怪颈部的血液还在她的掌心流动,拇指感受到的强烈脉搏被她捏碎。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屠杀,真正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掌心的纹路随着时间而变化,她越发感受到手中的力量。
“我之所以拼死地打工拼死地上学,甚至不惜成为你们口中的驴性卷王,都只是希望——在任何一场无端的争斗中,我有能力保护自己,而不是让别人制裁我的生命。我想要主动权,永恒的主动权。”
温软的泉水中蒸腾出一股强烈的热力,是她的声音。
“没人能掌握永恒的主动权,谁也不能。”白隆玛戳破她的幻想。
“我当然也知道。”她笑,“可是要是没有这种念想,我走不到今天。”
“你知道,换个环境并不能改变什么。
办事处会为了试炼入职而给我们设下一个局,沙梧婧勤勤恳恳却被人逼到自杀,常娥和扈雨眠剪不断理还乱,奚枉慕百年名声毁于一旦,喻谛拼死也要守住灵异系的秘密……
这世界上不干净的东西太多了,地上从来就不比地下文明,哪里都一样。
社会就是如此,有人的地方就有肮脏与阴暗,就有无尽的欲望。就像西西弗斯无法逃离推动巨石的命运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石头。”
掌心中的水珠顺着手指落下,滴落在温泉水面上,发出脆亮的叮咚声。孙悟空呼了一口气,将自己埋进恒温的泉水之中,吐着泡泡,又重新浮起。
“可是我能掌管我自己,我能掌握关于我自己的主动权。
所有人都说出身地下城就会一辈子庸碌,可我不信。庸碌或是不庸碌,我可以有,也应该有选择。而且因为少了那些所谓的家庭的与社会的束缚,我所拥有的选择,远比其他人想象的,还要多。至多就是困难也格外险重一些,可我不在乎。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偷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但是我还在。
关于那颗石头,我不需要任何人告知我如何去处理。我有思想,有智慧,还有足够长的时间让我去更完美地运转我的生命。我可以推石头,也可以滚石头,甚至可以将石头磨砺成宝剑,拼了命地改变所有人都预设好的既定的轨迹……
如果命运已经在冥冥之中有所安排,那么我决定了,我要成为那个要打破命运的人。即使是要面临众人的嘲笑,嘲笑我的异想天开、嘲笑我的心比天高,我也绝不按照别人、社会、甚至是某个不知所处的神明的剧本行走。
神谕也无法阻挡我去往想去的地方,我的使命,就是亲手打造我自己的命运!”
周身的空气仿佛受到强烈的磁力吸引,云线一样的丝雾缠绕着她。掷地有声的宣誓被笼罩在这层迷雾之中,他看不分明。
这样的推心置腹,使他恍然想起还在念书时,大家对于孙悟空的评价——清高的书呆子,那时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毕业典礼上的优秀毕业生发言她说得中规中矩,绝不像现在这样富有能量。
她是守序善良的十字军,绝不轻易表露内心所存蓄的能量,可一旦爆发出来,最高傲的灵魂也要为她折腰。
环绕的水汽蒸发了他心里的畏缩,返航的白鸽有它自己磁场指向,白隆玛向往自由,惯常置身事外,此刻却被她导引偏航。
无法抵抗强烈的吸引,他就只能,步步沦陷。
如果再回到当时那个同学们无端指摘的时刻,他想,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告诉他们。
一群菜鸟没有资格指摘我们学神!我们学神就是最吊的!
他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一个孤军奋战的勇士伸出援手。
他要为她,和她的孤勇辩护。
脚底的泉水不断涌出,白隆玛悄然瞥向身旁这个沉静而深邃的身影。
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动着,孙悟空闭着眼睛享受着,看不见他,更看不见他的口干舌燥,酥酥麻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