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笑?道:“很难得吃到的山间风味,谢谢。”
那少妇踌躇了几息,忽然,上前一步把手里的五两银子?原封不动地“啪”一声拍在了桌上:“爷,这钱我不要了。”说完,又拉着孩子?跪了下来,说话时声音颤抖地几乎带了哭腔,“求你们把我这娃娃带走吧!”
或是因为大人的情绪感染了孩子?,原本只是显得有些无?措的男孩禁不住红了眼眶开始往母亲怀里钻。
少妇却使劲把他往外拉,孩子?也使力不从,一时间母子?两竟拉锯起来。
沈睿皱了皱眉:“你先起来说话,别吓着孩子?。”
那少妇把眼泪抹了又抹,仍是没能忍住,索性一把将孩子?抱进了怀里,泣道:“公子?爷,我看你身旁带着那位少年郎官,小小年纪已是气度不凡,知道你绝不是个会亏待手下的主家。我,我这娃娃虽然不大,但一贯老实听话,我不求公子?爷你把他带在身边,只要将他放在个妥帖的地方帮着人家做做杂事也好。求你行行好,不然我这娃娃就废了,我宁死也不愿意他将来被人戳脊梁骨,更怕他身首异处啊!”
她口中说的少年郎官,便是展风的弟弟,今年刚刚十四的展浪。
但别说是沈睿,就连乔小禾和展家兄弟一开始也没把她的话当真,这年头见着有点儿体面的人家就想把孩子?送去奔个前程的人本就不少,何况凭沈睿的身份又岂是能随随便便收留个人带在身边的?
可?少妇的最后一句话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沈睿坐在桌前也未动,只是将目光来回在这对母子?身上打量了一圈,“孩子?的父亲呢?”
“这事我做主就成。”提到孩子?他爹,少妇的眼中浮上浓浓的幽怨,口中语气坚定,“只求你们明天一早就带着这娃娃离开,不然……不然我怕来不及了。”
展风在一旁听得着急:“哎呀你这妇人,公子?问你什么?回答就是,别尽说些吊人胃口的话。你快说,你家孩子?出什么?事了?”
少妇抱着孩子?落下泪来:“不是我不愿意告诉几位爷,只是这江湖人得罪不起,我也不想连累几位。此事要从半年前说起,我们这里名叫‘三岔谷’,三面环山,各有一方山寨把持,彼此间称兄道弟的,早先他们还自诩什么?盗亦有道,也确实不曾无?故骚扰我们。谁知半年前,这三个寨子?起了内斗,打来打去就开始在村民手里借东西,原本借了也没指望他们还,只求继续保个平安罢了。”
“最后三个寨子?剩下了两个,两家合为了一家,就在中间那座山上。可?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两个月前山上派了人下来通报,”少妇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又紧了紧,“说凡是家中有两个儿子?的,长子?年满六岁就要都送上山去跟着习武,长大做个什么?绿林好汉……你说这土匪哪能有什么?好汉啊?而且就在那头几天,他们还假装一副保卫乡里的样子?挨家挨户对家里有儿子?的做了登记,结果来通报的时候就把已到了年纪的当场直接带走了,再也没见着回来。”
“竟然还有这种事?”乔小禾看了眼她怀里的男孩,“你这孩子?是不是已过了六岁生辰了?”
少妇含泪点头:“原本两个月前就想把我娃娃带走的,是我咬着口气和他们争辩说一天没过生辰就算不得‘年满’,他们才又一副假慈悲的样子?说那就等孩子?过完了生辰再来接。我相公顾念一家老小的性命,也不敢反抗,可?我,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她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传来了“啪啪啪”的拍门声。
“杨庆三,”门外有个粗犷的声音喊道,“快开下门。”
沈睿略一沉吟,吹掉桌上的油灯,起身走到了窗边往外看去,只见那少妇的丈夫勾着背,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边,哆嗦着拉开了门闩。
“嗨,怎么?那么?罗里吧嗦的?”门外跨进来一个彪形大汉,皮肤黝黑,满脸油光,一进来就像个熟人似的往杨庆三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听说你家小子?今天过六岁啊,你媳妇儿这下不闹腾了吧?我们专等着你家息了炊烟,又估摸着吃完了才来的。”
杨庆三的肩膀抖了抖:“这……这么?早就要来接人啊?廖三爷,我……”
话还没说完,那被称为廖三爷的汉子?便一挥手掌截断了他:“大晚上的我也不想摸黑啊,只是大当家的明天就要去涿州了,这几个到岁数想上山的孩子?,我总得给他先过过目,万一你家这个就被他看中亲自带在身边了呢?这可?是想也想不来的福气啊!”
他说完便哈哈笑?了起来,只是还没笑?两声,从东面屋里就忽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嗤笑?声道:“明明是自己要抢孩子?,还大言不惭说是人家想上山跟他们当土匪,真是不知羞。”
廖三爷眉头一皱,本就比一般人黑的脸霎时显得更沉了:“谁在那里鬼鬼祟祟的?给老子?滚出来!”
仿佛是就在等着他这句话似的,那房间的门被人从里面一把拉开,随即,跳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有个魁梧汉子?和斯文秀气的男人跟在后头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
廖三爷眼中精光自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半眯了眼,冷笑?道:“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把刚才的话给老子?吞回去咽了,没见识的东西,绿林豪杰岂是一般土匪贼寇可?比?”
乔小禾向来机灵喜辩,闻言也冷笑?道:“奇了怪了,我今儿只看见这绿林子?,倒是没见着什么?豪杰,也不知是绿的还是更绿的?”
展风非常夸张地在旁边哈哈大笑?。
屋子?里传来一个淡然平和的声音:“拿了人再说。”
语声不大,气息也并不沉稳,但乔小禾和展家兄弟像是立刻得到了某种指令,立时收起了玩笑?之色。
廖三爷也听到了这个下令的声音,再一看对面三人已抽刀握笛在手,当下也露了杀气,沉声令道:“上!”
人影很快缠斗在了一起。
旁观的廖三爷很快已看出那三人身手不一般,他眉间一蹙,不再等待,也飞身加入了战局。
几下重拳推风扫过,一时堪堪阻挡了乔小禾三人的攻势,他忙抓紧机会大喊一声:“铁网!”
话音落下,乔小禾等人只觉头顶一暗,便见身畔数人竟然各从怀中掏出了一片网子?,转眼间两两相连,居然瞬间结成了一张大网。
乔小禾下意识用轻功后跳了几步。
大网随即扑下来准确罩住了展家兄弟。
网子?里的展风想也不想立刻挥刀去砍,谁知“铛”一声脆响过后,这网线居然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大网已被倏然收紧。
展风惊诧之下脱口喊道:“妈的这是张铁网!”
乔小禾一愣。
廖三爷回身一刀指在展风胸前:“这精铁秘制的网,任你怎么?砍,也只能是待宰的肥羊。”言罢,冲着东边扬声喊道,“屋里那个出来!”
话音未落,一个瘦高颀长的身影已翩然从里面走出。
廖三爷打量了他两眼,不屑道:“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就是个二?世祖罢了。怎么?着?你的人,救不救?要救就跪下给爷爷磕个头,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不等沈睿说话,乔小禾已绷着脸怒道:“你少放肆!就凭你们几个土匪贼寇,今天有我在,就别想把这孩子?带走,识相的立刻把人给我放了!”
沈睿幽幽接过了他的话:“你刚才说你们大当家要去涿州,是去参加英雄大会的?”
廖三爷脸上闪过一丝意外。
沈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也不管他回不回答,又兀自续道:“那我劝你还是收手的好,我的人要是见我没有如期到涿州,一定会结队沿路来寻。就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先派了人去送信,若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你们这山寨也别想在绿林中占什么?豪杰了。”
廖三爷先是一怔,继而面露狠色道:“好小子?,居然倒打一耙,我倒要看看,你的人能怎么?救你!”
言罢,竟回身举刀毫不犹豫地就要朝展风劈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沈睿眼梢只晃到院墙上越过一道白影,还不等他定眸看清楚,院中已传来“铛”的一声,旋即,有兵器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重响。
廖三爷怔怔看着自己手里的半截断刀,又不可?置信般抬眼看着闲闲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女子?,再定睛一看,她手里的长剑玄铁寒光闪烁,剑柄上一条缀着南珠的穗子?随风轻晃。
生生砍断了他的刀,可?从人到剑,竟半点勉强之色都没有。
“你……”他一时惊诧失神?,“你是什么?人?”
“储玉山,琳琅阁。”她淡声说完,回身再次扬剑,衣袖轻挥间,已倏地一剑划开了困住展家兄弟的铁网。
廖三爷等人大感震惊:“你是……琳琅阁主?”
李青韵持剑而立,静静看他:“重新打一场吧,你输了,就把你们的大当家绑下来给我。”
廖三爷一滞,眉间厉色尽显:“好大的口气,别以为你有削铁如泥的宝剑就能所向无?敌。来人,上!”
他一声令下,其?他人立刻又或抓兵器或抓网地扑了上来,这回有乔小禾和展家兄弟在旁边清扫障碍,李青韵根本不费吹灰之力眼看着马上就要来到廖三爷面前,后者见状,立刻脚底抹油地转身提起轻功朝外面跑去。
李青韵跟在后头一路追到了西面山脚下的林子?里,对方轻功本不如她,到了此时,已是近在眼前。
她毫不犹豫地飞手丢出剑鞘打在了他的背心上,廖三爷立刻喷出了一口血。
李青韵随即欺上,抬手把剑抵在了他脖颈边。她正要开口说话,廖三却忽然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朝她咽喉捅来,李青韵旋即横剑一挡,他也霎时偏了手腕,薄如柳叶的小刀瞬间从侧面朝她袭来。
李青韵正欲反手时,他已一刀恰好割断了剑穗的半根系带,另一根也摇摇欲断。
她当即眼色一变,眸中刹那间燃起冷火簇簇。
她手腕一翻,一剑削掉了他捏刀的手指,旋即长剑一转,霎时直刺没入了他胸前。
“啊!”廖三大喊一声,倒在了地上。
李青韵抽剑回手,正要上前,忽然听到从东南边传来一阵马蹄渐近的声音,心下一忖,飞身藏到了树上。
不多时,从那边林子?里果然有一行人骑马走了出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些人并不是寨子?里的山匪,而是一群蒙着面的蓝衣人,而骑马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带着帷帽的青衣人,李青韵看不到这人的正面,只是从背面看去,那帽子?上的帷纱一直垂到了半腰。
即便有人手持火把映照,但夜色昏暗,她也只能隐约从身型上看出来他是个男人。
这一行人来到了昏倒在地的廖三身边,那戴帷帽的人似乎低头看了片刻,须臾,翻身下了马。
看清他身型的瞬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他的背影有些似曾相识。
随即,李青韵看见他俯身从廖三身旁捡起来一个什么?东西,正想探探目光看清楚些,却见他半侧身转了过来。
昏黄的火光霎时照出了帷纱半掩下他的侧脸,李青韵有些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在帷纱下还带着张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
夜色与火把交缠映照下,他那张银色的面具上泛着有些诡异的光。
“宗主,”他身旁有人问道,“这剑穗可?有奇怪么??”
李青韵闻言,这才猛然收回了刚才被他古怪的打扮吸引走的目光,定睛朝他手上看去,心头霎时一沉――那剑穗刚才竟然掉在了下面。
这东西无?论如何丢不得。
她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树下的人开口说道:“那是我的。”
随即,飞身跳了下去。
第59章 清风宗主(下)
“那是我的。”
李青韵话音响起的瞬间,树下的人已抬眸朝上面看来。
不过转眼,一袭白衣的身影已稳稳落地,几乎与此同时,那戴着帷帽的青衣人目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旋即回转了身背对着她,又抬手一拂,将本来搭在帽檐上的半边帷纱放了下来,严严实实遮住了整张脸。
李青韵看着他的背影,又重复了一遍:“那剑穗是我的。”
须臾,青衣人转过身,李青韵感觉到他正隔着帽子?的帷纱看着自己,但她不能肯定他的目光在何处停留了半晌。
就在她再想开口?提醒??三遍的时候,他沉默地抬起手伸了出来。
那被割断的系带正被他轻提在指间,缀着南珠的白色穗子?半躺在他的掌心?里,从李青韵这个位置看去,可以?看见穗子?的丝绦间因先前落在树下而沾了些许碎叶。
她伸手接过:“谢谢。”然后轻轻拂掉了穗子?上的碎叶灰土,又仔细地来回检查了一番,这才珍惜地揣回了怀里。
再抬眸时,她不经意发现青衣人仍静静站在自己面前,虽隔着帷纱,但李青韵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手里的凰鸣剑上。
看来是认得这剑。李青韵也不觉得惊讶,只转身走回到已经昏死过去的廖三身旁,蹲身先封点了他两处要穴,然后从怀里摸出装了金创药的纸包,打开往他受伤的手上直接拍了上去。
接着,她的视线落在了廖三胸口?正在流血的伤处,略一犹豫,眉间不着痕迹地微微蹙了一蹙。
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出手重了些。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道:“你要救他?”
话音入耳,李青韵倏然一震。
她猛然回过头,正看见那青衣人举步缓缓朝自己走了过来,她怔怔看着他走近,在自己身旁也蹲了下来。
这一瞬间,她下意识深深嗅了一息,可却没有闻到她想要闻到的那种木香,空气里只有一丝依稀存在的兰香,虽清淡雅致,却不是她魂牵梦萦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