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鹤年临出门口前还回身劝说梁问道不必相送,赶他回去休息。
梁问道也没有坚持,果真就站在门口没再往前走。
韦鹤年一路径直下来,走到了站在石桌前的这四人面前,目光自云骢身上一扫而过,落在江少枫脸上,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又一偏,看着他身旁的李青韵,打量了半刻。
“这位就是李阁主吧?”韦鹤年道,“听说犬子的伤势是你救治的,韦某十分感激。犬子也对李阁主的医术很是赞赏,不知李阁主明天可否拨冗亲上鹤云堡一趟,为他再查一查伤情?”
事有轻重缓急,李青韵原本也是打算等梁问道的伤势稳定下来就再去看看韦笑棠那边的,现在韦鹤年亲自相邀,她也无需考虑,直接颔首应了:“韦城主客气了,我明天上午就去看看韦少主。”
“多谢。”韦鹤年含笑点头,也没再多说其他,随后带了鹤云堡的人便告辞离开了。
李青韵转头问江少枫:“明天你一起去么?”
“当然,”江少枫笑了笑,“我若不去,还担心你在鹤云堡里迷路。”
到了第二天上午,鹤云堡果然专门派了马车来接人,载着李青韵和江少枫一路车轮滚滚地跑了一柱香时间后,终于停了下来。
李青韵下车后刚刚站定,一抬眸,就看见不远处有两只鹤鸟正闲庭信步般地悠悠从水廊上踱过。
旁边带路的管家见了,笑道:“那是先夫人还在世时少主亲自喂养的一对雏鸟,如今已长大了。”
李青韵想起韦笑棠那个文雅板正的模样,点点头:“没想到韦少主还有这样的情致。”她原以为他就算养鸟也该是把鸟圈起来养的。
一行三人沿着眼前这条满目苍翠的路又走了会儿,绕过半边湖岸,来到了韦笑棠所住的汀兰院。
李青韵很快发现他院中的景观陈设和一般人家里的颇有些不同。
在院子里造石渠引水并不算什么稀罕,但却很少有人把石渠修得那么宽那么深的,而且还有纵横交错之处。她粗粗看了一眼,就觉得以这个宽深度,别说是鹤鸟,就是人也可以在里头戏耍了。
果然,那管家已又在一旁说道:“以前少主很喜欢和它们一起玩乐,这两年少了些。”
李青韵微愕,心中暗暗讶异韦笑棠的性情居然还有如此活泼的一面,正想着,她就无意间瞥见江少枫在旁边微微蹙了下眉头。
从屋里走出来了一个少年随侍,先是和管家打了个招呼,然后便冲着江少枫和李青韵拱了拱手:“江少主,李阁主,少主已在里面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对方走上廊道,来到了一个房间前,推门走了进去。
“少主,”随侍在前面通报道,“江少主和李阁主来了。”
韦笑棠的声音隔着一面纱帘从内室传来:“请他们进来。”
随着脚下渐近,纱帘被撩开,李青韵一眼便看见了正衣冠整齐地靠坐在床上的韦笑棠。他受伤的那只腿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但脸色看起来倒是还不错,人也显得挺精神。
李青韵当下就觉得他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但她还是按部就班地查看了一番,又给他把了把脉,最后开了个外敷的方子,表示可以用这个药方配上鹤云堡的金创药一起用,能加快伤口愈合。
“但该静养还是要静养。”她说,“近来若是能动口的事就别动手了。”
韦笑棠微怔后不由失笑:“好,少打架,我听懂了。”
李青韵颇为欣赏他的悟性,端肃点头。
“十七,”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江少枫开口唤了她一声,“你亲自看着点儿吧,教他们做好外敷的伤药。”
韦笑棠闻言,也转过头对自己的随侍道:“带李阁主去药房。”
李青韵看了江少枫一眼,又看了韦笑棠一眼,没有多问什么,转身跟着那少年随侍走了出去。
房间里随即陷入一阵静默。
江少枫返身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凉凉看着韦笑棠:“人呢?”
靠坐在床上的人微微笑了笑:“什么人?”虽说着疑问的语句,眼中却不见半分疑问之色。
江少枫眉梢一挑,淡淡往他腿上看了眼:“韦少主,别演戏了,你们父子两若是不打算告诉我,又何必特意为你这点儿伤找十七过来?不过是想借此不惹旁人怀疑的给试玉山庄一个交待罢了。”
韦笑棠笑意未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其实真挺疼的。”一副自我调侃的语气。随后又靠回去,侧头看着他,问道,“那你昨天怎么不问我爹?话,可是他和你姑父一起谈的。”
江少枫冷笑:“莫非你也好意思说是听命于你爹行事?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配合演戏的演得这么稳如泰山,擅长随机应变的。要说你爹是主谋,不如说是你教他如何筹谋,一个处心积虑修炼高深内功来隐藏自身实力的人,我可没看出来他对自己的家人有多信任。”
韦笑棠唇边的笑意缓缓淡了些,眸中微深,神色却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等着对方继续往下说。
“不如,”江少枫道,“我们就从玄影二鬼开始说?”
韦笑棠淡笑不语。
江少枫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瞥了他一眼,便兀自继续说道:“当日我和十七在瓦市遇到你,本以为是我们有心为之,事后看来,其实反倒是我们先被你算了有心。”
韦笑棠轻抬眼帘:“何以见得?”
“你或许没想到我们到了鹤云城后竟会直接来找你,”江少枫道,“但就如别人有办法探查你的行程一样,你也一定在试玉山庄和七煞派都安置了眼线。所以乔香玉从山庄逃出去之后竟然会被人用暗器迷晕在路边,所以――那枚本应该在杨焕章手上的铁指环,竟然会被她在七煞派看见,然后就此认定了自己的丈夫已经死在费立人手里。”
江少枫回身拿起桌上的茶壶慢慢斟了杯茶:“若我猜得没错,玄影二鬼恶名渐起,费立人听说了,便派了自己的弟子――或许正是那秦勉,前去将二人分别暗中处置,以免有人认出他们的身份从而连累到七煞派门派声誉。但他们却恰好遇到了我和李阁主,更怕玄影二鬼落在我们手上,于是铤而走险救走一个,又引走一个,目的都是为了把人弄走回来再行处置。”
“但杨焕章进城的动静又怎么能瞒过你?你那时便起了疑心,后来见到我们听说了事情原委后更是心生一计,决定顺水推舟,先破掉七煞派和费立人在鹤云城的声名,再借此挑起七煞派和试玉山庄的矛盾――你知道,我姑父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江少枫喝了一口茶,将杯子捏在指间:“寿宴那天杨焕章之所以出现在试玉山庄闹事,也是因为你在暗中推波助澜吧?”
“虽不知你是如何事先废掉了他七成功力,但却帮我们救回了芊芊――这一点又是你的聪明之处了。你知道我们的底线在哪里,要拿捏一个人,绝不能轻易鱼死网破。若是当时芊芊有什么三长两短,不止试玉山庄,我江月府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说到这儿,转过身看着韦笑棠,眸光清淡:“正如此时此刻,此理亦然。”
第27章 韦氏少主
韦笑棠一直静静靠坐在床上,似饶有兴致地闲闲把玩着一枚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拿在手里的小印,直到江少枫说完,他才停下动作,抬眸看向对方笑了一笑。
“你该不会以为,是我让天一宫的人搞了这么一出来祸害试玉山庄的吧?”他问得无奈又随意的样子。
江少枫眸光微敛,淡淡道:“我知道不是你,那太多此一举。”
“嗯,”韦笑棠含笑的眼中透出些赞许来,“确实。我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让天一宫出来闹事,岂不是在这风口浪尖上反而帮着梁庄主又助长了一回声名?你看,我还以身犯险,中了箭。”
“得了吧。”江少枫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凭你的武功,当时本来可以全身而退,还不是你见到我和李阁主赶了过来,这才放心地让自己故意受了这一箭。多半又是你当时就不打算继续往里走的借口,也为了事后给自己这以身犯险的少主姿态多加些歌功颂德的证明吧?哦,还有,顺便笼络一下那位韦二公子的人心。”
韦笑棠笑了起来。
江少枫正色道:“人在哪里,现在可以说了么?”
“放心吧,”韦笑棠道,“正如你所言,我的本意并不是要伤害梁夫人母女。”他说着,伸手从靠里侧的枕头下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他,“为了鹤云城,我也从没想过要让试玉山庄或是七煞派真的伤筋动骨。你我同为一城少主,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这个局里,没有清浊,只有快慢。我若慢了,快的就会是别人。”
江少枫接过信来拆开一看,发现上面只是写着两句非常简单的话。
――水色原有至清时,玉魂总有前生缘。
他沉吟蹙眉,觉得从这上面并不能看出什么地点所在,便直接问道:“什么意思?”
韦笑棠道:“你给梁庄主看,他自然明白。”
江少枫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追问,重新把信装好收了起来。
他再给自己添了杯茶,坐下来,沉眸静静看着韦笑棠:“有两个问题我还没想通。”
“什么?”被问的人倒是依然从容,好像既然说到了这个地步,那也无需费心再遮掩。
江少枫直言道:“江湖传言你爹最疼爱的儿子是你的幼弟,年纪不够就不说了,但论武功……你既然一直隐瞒了自己的真实修为,照理说你那个二弟在旁人眼中才更强吧?你是怎么做到不仅坐上了这个少主之位,还能在对付试玉山庄和七煞派这件大事上让韦城主如此听信于你?昨晚居然还亲自去了试玉山庄和我姑父谈判。”
他刚一说完,便见韦笑棠脸上的笑意微淡了些,神色虽仍平和,但亦沉静了几分。
像是不那么在意,又像是并非那么无所谓。
“你来时应该看见外面的那两只鹤鸟了吧?”韦笑棠开口时,却是答非所问。
江少枫随意应了一声:“嗯。”
韦笑棠扬了扬唇角:“那是我娘身体还健康时,最后一次和我爹一起带我出去游玩的时候遇到的,我爹要捕杀它们,我娘看我喜欢,就让我带回来了。当时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自己决定好的事,咬着牙也要想办法做到最后。”
“她去世之后第二年,我爹续弦了,那时候我好像是七岁?还是八岁。”说到这儿,他又是轻笑了一声,转眸看着江少枫,一副在闲聊他人事的样子,“你知道从我继母怀孕至我二弟长到正是喜欢到处掏鸟窝的年纪,那几年间,这两只鹤鸟差点死过几次?”
韦笑棠把玩着掌中的小印,悠悠道:“三次。每一次它们出事的时候,我都会和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一样,去找我继母哭诉,求她给我做主。到了第三次的时候,继英大晚上的在后宅里被吓晕了,高烧不退,昏迷了三天,我就在祠堂里跪了三天,求列祖列宗还有我娘保佑我这个弟弟。后来他醒了,但从此落下了个怕黑的毛病,也是从那时起整个鹤云堡的人都知道了我娘留下的东西动不得,因为动了,就会阴魂作祟――至于是谁倒霉,那可就说不定了。”
江少枫沉吟着接过了话:“你倒挺能忍辱负重。所以你能在你继母和韦继英面前取得信任,若我猜得不错,宽厚温和但武功却不及自己二弟的你正好能让她放心,同样,也能让你父亲的其他几位如夫人放心,如此一来,你反倒成了最好的当家人选。”
韦笑棠不置可否地笑笑,举起手中的小印示意给他看:“就这一枚小玩意儿,你我得到它的路径却大不同。江兄,你生来便是唯一的江月府继承人,众所周知,你父亲对你早亡的母亲矢志不渝,他又是六城城主里唯一有朝廷敕封的辅北将军,在江月城里没有人能与你们江家抗衡,更无人能威胁你的地位。而我爹最在意的,并不是他的位子是否由他最爱的儿子来继承,而是我们韦氏一门手里真正能握到的东西有多少。”
“他有他在意的,我有我在意的,而这份在意,我与他殊途同归。”
江少枫了然道:“所以,你只需要在他面前展现出你真正的城府和武功,他就会因为欣赏和畏惧,权衡之后把继承人之位给你。”
韦笑棠笑而不语,问他:“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江少枫略略一顿,说道:“你抓了我姑母和芊芊,目的是为了威慑我姑父,但这只能是一时的,你就不怕他事后再和你作对?”
“你终于有一件事是猜错了。”韦笑棠把手中的小印让身侧一抛,说道,“我抓她们,并不是为了威慑梁庄主。恰恰相反,我是看他心中还存了那么几分正气,又是真心疼惜妻女,所以才想提醒他是时候抓住机会全身而退了。不然,就凭他为了壮大试玉山庄声威,这些年来和天一宫勾结的证据,我要试玉山庄从此一蹶不振实在太容易。但我刚才说过了,为了整个鹤云城,我从未想过要真的毁掉他们和七煞派。”
江少枫默然半晌,点了下头,转身准备离开。
“该轮到我问你两个问题了吧?”韦笑棠却在他身后笑道。
江少枫回过身:“我跟你有什么可说的?”
韦笑棠叹了口气:“其实我理解你的心情。若是换了我,明明心知肚明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些人争权夺利的局,但你却为了身边的人不能说,最后更是为了救人遭遇生命危险,可结果又是别人亲手布的局,谁都会心里不舒服。”
江少枫觉得好笑:“我看我还用不着你们来开导吧?你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就行了,辛苦拿到的东西可要守好,别自己弄丢了又搞得人仰马翻。”
韦笑棠端详了他两眼,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笑道:“好像不对,你似乎更生气的是……因为我们把李阁主也卷了进来?听说她为了采药还受了伤。”
“说得真够轻飘飘的。”江少枫也不回避,目光一冷,说道,“她若不是自己懂得医术,武功也高,这回怕是就要被你们,不,还有我给坑掉半条命。就凭这个,我都不想让你好过。”
韦笑棠对他最后这句话并不在意,笃定了江少枫不管是为了他的亲人还是大局,都不会从中作梗横生枝节。于是只笑了笑,说道:“李阁主倒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又是江湖宝地琳琅阁之主,不仅武功高强,还很是博学,偏偏心性又十分单纯坚韧,可不是一般庸脂俗粉能比的女子。窈窕淑女,君子自然好逑,不仅继英动心,就连……”
韦笑棠说到这儿,故意一顿,抬眸朝江少枫看去,却见他神色淡然地靠站在桌子旁边,手里闲闲捏着只茶杯,并不如自己想象的会有所恼怒的样子。
见韦笑棠停下朝自己看来,他还扬眸问了句:“怎么不继续说了?”
韦笑棠轻咳一声,续了后半句:“就连你这样的人中龙凤都跟她很是般配。”
江少枫瞧着他,没说话。
“不过开个玩笑,何必如此。”韦笑棠无奈一笑,“放心吧,我可不会打她主意。这世上的人分了很多种,茶也分了很多种,如她这般口味,我却不好。”
江少枫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语气十分不善。
韦笑棠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不是嫌弃她不好,是你我分别太大,我可没你这样的耐心,也不如你这般胸怀敞亮,能同她这样不识世道人心的人相处。”说着,又笑了笑,“何况,我心中也有一个知己,只是还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江少枫凉笑一声:“能跟你做知己,她也确实非一般人。”
言罢也不再搭理他,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哒”地一放,便径直转身走出了房门。
江少枫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门外后,韦笑棠忽然听见从桌上传来了什么细碎的响声,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他先前放在那里的白瓷茶杯上裂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