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守门的太监终于捞着了一件差事,赶紧在前引路。
多年不住人的宫院,里头自然没有多少东西,纵然当年陈设精美华丽,经过数十年的变故也早就搬空了,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名贵花木,靠墙处倒是栽着一行竹子,竹枝竹叶被雨洗得绿的发亮,在风雨里飘摇不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听说以前住在这儿的美人,也格外钟爱这竹子,还以竹子为题写了诗画了画呢。”太监小心翼翼的说:“听说那可是位才女。”
玉瑶公主现在听见才女两个字就不喜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杨娘子的缘故,还是因为林敏晟这一次写信来,也偏偏提到了一位才女。
是他新结识的一位同窗家里的姐妹,说是能诗会画,还替他这位同窗捉刀代作过一首诗。当时师傅夸了他的诗做的大有长进,有灵气。可他们这些人私底下谁不知道谁?除非这家伙吃了什么仙丹妙药,才能一夜之间有这样的突飞猛进。一问再问,就把实话问出来了。
会做诗有什么了不起的?平时又派不上什么用场。平时也没见娘娘整日无事做什么诗啊赋啊的,可见这东西根本不实用。
林敏晟还说好几位同窗都追捧起这位才女来了,却没提过他自己怎么样。
难道他也喜欢那样酸文假醋惹人厌的姑娘?其实做诗自己也在学了,认真些做一首,未必比不过那位“才女”。
可是她又别扭的想,她干嘛要跟那样的姑娘比啊?那岂不丢了她的身份?
这种懵懂又有些小小别扭的心情,她自己也理不清楚。总之看着那一丛竹子,却渐渐变得眉头紧皱,神情越来越难看。
☆、三百六十五 孝顺
方尚宫与玉瑶公主都是趁雨势小些的时候回来的。玉瑶公主还好,回来以后热水浸浴,换了衣裳,又喝了两碗热热的姜茶,连个喷嚏都没打。可方尚宫就不行了,可能因为连日来没有吃好睡好,又受了寒气,回到永安宫后就躺下了。
这回请太医的时候胡荣简直是一路飞奔,生怕误了一点事。李署令今日不当值,过来的是段医丞。这是一位不知道内情的,诊过脉之后说,并无大碍,只是受了寒气,再加上连日来操劳过度,心力交瘁,需得好好将养。
要说段医丞医术也着实不错,就是少了点做官的本事,总是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这种本事有人似乎天生娘胎里就带了来,有人却十窍里通了九窍,死活也学不会。段医丞也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他只好想了个笨办法,就是尽量少说话。拿不准该说不该说的时候,那就闭嘴别说,或是搪塞过去也无妨。
可永安宫里对待方尚宫的事可不敢马虎,周禀辰亲自出马,细细的问了一遍方尚宫的病要不要紧,该如何调养。
段医丞有些为难。他知道周禀辰是个厉害人物,拿不准他问这么细是不是有旁的意思。比如说,周禀辰和方尚宫相比可算年富力强了,方尚宫年老体衰,又旧病缠身。要是周禀辰想趁这个机会把她挤下去,那永安宫岂不是他姓周的一家独大了?
所以周禀辰问得越细,他越是不敢多说,只拿药理跟他兜圈子。周禀辰多精明,一看就知道段医丞想歪了。可是这种事情又没法儿解释,不然越发象是欲盖弥彰了。
正好夏月这会儿过来了,在门外就问:“太医可走了没有?”
周禀辰对贵妃身边这几个数得着的大宫女一向客气,听到这话忙在屋里应了一声:“段医丞还在呢。”
夏月走进屋来盈盈施礼,客客气气的说:“这就太好了,奴婢还怕来得迟了,太医已经回去了呢。娘娘才刚吩咐,要是太医还在,就请过去,娘娘不放心,想再问一问,请段大人过去一趟。”
段医丞连忙背起药箱,寻思这宫女来得真是及时。她要不来,周禀辰再催问他,段医丞可不知道该怎么扯才能将话圆过去。
周禀辰待他出去了,憋的一股闷气变成了一声冷笑。
“蠢货。”
这样的人还能在宫里待下去,只能说是圣恩浩荡,皇上真是宽宏大量的人。要换做先帝时候那样险恶的后宫,段医丞这样的人早被生吞活剥了。
他不用脖子上那吃饭家伙好好想想,自己越是和方尚宫不对付,就越不会这样明着打探情形,否则岂不是自找麻烦?
再说,他和方尚宫一内一外,外头的事情多半都掌握在他手里,他用得着忌惮方尚宫?就算把方尚宫挤下去了,他也不可能把方尚宫那些近身伺候娘娘的差事抢过来干啊,到时候来个比方尚宫更厉害的人物,那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更何况方尚宫的身份可同过去不一样了,不过这个段医丞更不可能知道。
段医丞见贵妃时隔着屏风说的话。贵妃自产后休养以来,一直没怎么见过人,段医丞也就来过一次。他进了门先将药箱解下,跪下叩头行了礼问了安,贵妃说:“段医丞请起来说话。方尚宫的病,不要紧吧?”
“回娘娘的话,请娘娘且放宽心,方尚宫的病不算重,只是要好生调养歇息。”
贵妃沉吟片刻,又问:“可开了方子?”
段医丞忙说:“不用不用,臣看过李大人过去开的方子了,很妥当,不需要添减什么,就还按原来的方子煎服就成。”
“原来的方子?”
“是。”段医丞说:“才在方尚宫那里,宫人将旧方取出来微臣看过了,李大人医术超群,开方用药十分精准,非微臣所能及。”
“是吗?”贵妃说:“就是那回出京避暑时开的那方子?”
段医丞说:“正是。”
谢宁记得那次的事,去金风园那一回的事情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方尚宫到了金风园病倒,李署令为她诊脉开方,悉心诊治调养。从那以后方尚宫的身子其实大有好转,与从前相比要康健得多。
“让段医丞费心了。”
段医丞出永安宫时觉得自己运气还不坏,算得上因祸得福了。虽然周禀辰想要刁难他,可是贵妃娘娘一出面,不但替他解了围,还额外多开发了一份儿赏。赏什么是小事,关键是贵妃娘娘既然赏了他,还问了话,想必周禀辰就不敢再动什么小心思,自己也不用担心被他刁难了。
来时脚步匆忙沉重,走时却轻快得多了。
谢宁问青荷:“方尚宫那儿也存一份方子?”
青荷连忙回话:“是。因为是调养的方子,一向药都是按副包了来,在咱们宫里头自己煎的,这样趁热服用才方便。药方李大人那里自然记着一份,咱们宫里头也留了一份存着。”
“嗯。”
青荷看着主子的神色,轻声说:“是不是方子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奴婢去把方子取来看看?”
谢宁摇了摇头。
方子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方子很好,挑不出什么毛病。若是方子不好,那早就吃出问题来了。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吹到脸上的风都是湿润的,带着一股凉意。
方尚宫的脉案放在手边,皇上已经看过一遍,上头的每个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闭着眼都可以将其从头到尾一字不错的复述出来。
白洪齐轻声说:“段医丞没有另外开方子,还是沿用的李署令的旧方,方尚宫已经服过一次药,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说话时他的腰深深躬着,不敢觑看皇上的脸色。说完了这件事,又说起了慎妃的事。
“承恩公府里确实搜出了几张秘方,都是几百年前的古方了。有几味主药都产自番邦。年深日久,那些材料渐渐寻不着了,这药也就配不成了。”
但慎妃那里什么也没搜出来。
这个女人行事真是滴水不漏,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连白洪齐都在心里佩服她。
以她这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劲头儿,要是再多点运道,没准儿真让她把事情做成了。想想她做过的事情,这是人们知道的,还肯定有不为人知的,这股阴毒劲儿就象一条伺伏在暗中的蛇,无声无息的就在要害处给人来上一口,让人纵然死了也是做了糊涂鬼。
“朕去看看方尚宫。”
白洪齐连忙应是。
从小书房出来,就只白洪齐一个人撑着伞跟着。天上还在飘着濛濛细雨,到了院门处,皇上将灯笼接过来,白洪齐识趣的退到一旁。
皇上看着那亮着灯的窗子。方尚宫这会儿应该是睡着的,不过屋里有人在照看。皇上静静的站在窗外头,听着屋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倒水的声音,偶尔还有影子映在窗子上。
这一刻只有风声和不知何处不停滴落的水声,听得特别清晰。
再迈一步,推开门就可以走进去。这么简单的事,皇上这一步却迟迟没有迈出去。
已经很久没有事情让他这般犹豫不决。
谢宁都能想明白的事,皇上当然更能明白。
虽然是母子,可是毕竟中间有着数十年的空白。他尚不知如何与方尚宫相处,方尚宫与他之间也显得太过生疏客套。对他更多象是对皇上,不是对儿子。
皇上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听人说起的一句话,倒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当时他对那句话很不以为然,却不知道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那句话好象是这么说的,孝顺孝顺,孝就是要顺。长辈说的话,不管有理没理都要听从照办,做到万事顺从,那就是孝了。
当时皇上正是十一二岁左右的年纪吧?对先帝一些倒行逆施的乱命很看不过眼,对太后那一套也是深恶痛绝,满心里都是些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大逆不道的想法,而对于这种“孝顺”的论调更是不以为然,虽然不便在口头上驳斥,也在心里对那人很不以为然,觉得那种不分对错黑白的孝顺根本就是愚孝,认定自己这一辈子都绝不会有这种是非不分的时候。
可是在这个雨夜里头,隔着一扇窗子的屋里病倒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段医丞说她近来操劳过度,心力交瘁。在段医丞想来,方尚宫必定是为了谨妃的丧葬事仪、为了玉玢公主的身子操劳。
可是从前不是没遇到过比这更多更繁杂的事,方尚宫都举重若轻的过来了,这一道坎对她来说本该不算什么。她的病,更多的是心病。
她就那么不愿意这件事情的大白于天下,甚至为此忧思成疾?
究竟她是有什么不得已之处,才会将自己难为成这样?
如果皇上非要知道真实原由,非要方尚宫给出一个解释,是不是太过于难为她了?
☆、三百六十六 心意
白洪齐等了又等,可皇上并没有进屋去,只在窗外站了半晌。
晚上谢宁很快就睡着了,皇上却迟迟没能入睡。
其实皇上不是不懂,有句话叫做难得糊涂。
在皇上受封成为太子的时候,当时的韩老太傅就曾经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上位者所处的地位,往往可以清楚的看见很多事。下头的人自以为藏的很好的秘密和一些小动作,站在高处的人看起来其实都是一览无遗的。但这世上人人都有私心,所以有些事情看见了最好也就当做没看见,要有容人之量,有些小小的纰漏和错处,不影响大局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放过也就放过了,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嘛。
但眼前这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也许皇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等待了太久,在自己都已经将近绝望的时刻突然间柳暗花明,皇上表面上按捺得住,还是一派平静。可是他其实格外心急,几乎是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他恨不得将这些年的缺失一下子都填补上,一步就迈过这三十来年的分离与陌生。他想给生母正名,给她一切她应该得到的,尽力弥补她这些年来吃的苦受的罪。
可是这么大的力气打出去,却没落在实处,竟然结结实实的打空了,让皇上一下子很难扭过这股劲儿来。
究竟为什么方尚宫要拒绝他的心意?不但拒绝了,还连真正的理由也要瞒着他。
皇上心中很难受,憋着一股劲儿发不出来。
他生活起居很有规律,平时不常熬夜,早起练剑健身也是风雨不误。今晚上床的时辰也和平常差不多,即使睡不着也躺着一动不动。
谢宁已经睡着了。她的睡姿很老实。
选秀时不光挑姑娘的长相仪态谈吐,甚至这些日常习惯也会有人暗中观察。如果睡相格外差,那差不多在前头就会被刷下去了。能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入选的,身上一定不会有太大的毛病。
皇上翻了个身,打量着睡在身旁的谢宁。
谢宁一定不知道,在她进宫之前,甚至在皇上未登基之前,他曾经有过的想法。
他对外表并不怎么看重。在宫中长大,见多了外表美艳而又心如蛇蝎的女子。皇上想要一个女子,并不因为他的身份而讨好他,说着违心的话,其实只为了得到权势或是其他好处。
但是这样期待的同时,他也清楚的知道,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遇见这么一个女子。
谢宁呼吸匀净,神情安详,秀发梳成一条整齐的辫子,以免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后头发会乱做一团难以梳理。
她的身体温软,带着一股好闻的,甜甜的奶香味儿。眉毛就象是用灰黛描过,有如笼着烟雾的一带春山。鼻尖处甚至还有淡淡的茸毛,看上去稚气未脱,就象个还没嫁人的小姑娘。生完三皇子之后谢宁恢复的很好,现在看来腰身依旧苗条,丝毫没有臃肿肥硕之态。
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谢宁以一颗平常心待他。她从来没有想过借着宠爱从他这里谋取什么好处,没有向他索讨过珠宝、晋封,或是家人富贵权势。皇上能感觉到,谢宁甚至常常为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感到不安。她似乎总觉得皇上给予她的太多,而她给予的回报太少,为了这种不对等而总是带着些忐忑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