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到她数了数时日。
夺取天道权柄的事情没有进展。
黑哥的追捕队也还没有回来。
朱鹞更是不知道还在哪里。
唯一回来的,是令她非常意外的已经成功突破蕴株障壁的陈平安,不过他能突破蕴株也同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一名天才级别的驭灵者,不比当初偷偷用春神的信仰功德硬生生冲上蕴株的雁归,陈平安可是通过在外游历累积经验的正统突破方式打破的障壁。
窗外风雪交加,白茫茫一片。
少年身上的斗篷还残留零碎雪花。
他今年十八岁,等过了夏天最炎热的阶段便是十九岁。已经成年的他身形也不如过去时那般显得瘦削青涩,大约一米八往上的身高能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安全感。同时他的性格也更加内敛了,过去锋芒毕露的气势随着实力的增长逐渐隐没之后,一眼望去令人觉得平平无奇,不过是脸长得比常人好看一些,那双黢黑的眼眸冰冷得与环绕着他的飞雪无异。
他坐在长桌对面的座椅上,身上披着的黑色长袍里有隐约什么东西窜动的声音,雁归有些好奇望了过去,这个过去的玩伴现在变化非常大,都让她无法将面前气质冰冷表情冷峻且沉默寡言的男人与记忆中光着屁股拖着长鼻涕喜欢傻笑的熊孩子狗蛋联系在一起了。
“符青云殿下,龟龟……许久未见。”
这个世界的人对天命之子都会秉持敬奉的态度,尤其是对符青云这种堪称在世圣者的天命之子,陈平安也不例外,哪怕是问好,他也会守规矩地先道出符青云殿下的名号。
符青云依旧保持温柔的神情,但只向他轻点头,两人并不熟悉,只是认识的陌生人,论叙旧也叙不到他和陈平安的头上。而雁归向他付诸一笑,虽然并不显得疏离,但经过将近半年的时间未见,总是有些生疏存在的。
“好久不见,狗蛋!”
虽然互称幼时小名,但终究不是那时了。
雁归坐在符青云的旁边,身前作为间隔的长桌就像她与陈平安之间难以跨越的距离,她的态度亲切,但陈平安知道,如果她待自己还如幼时那般毫无隔阂,便不会用这样轻飘飘的寒暄一般客气地笑问:“这段时间里你去哪里了啊,看你现在的气息……你突破蕴株了?”
陈平安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有点难受,他与这间温暖的室内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他看到雁归似乎与符青云殿下很亲密的时候,他的眸中不免黯淡一瞬。哪怕是小时候,龟龟也只会让同为女孩子的麻雀与她有亲密接触,他和驴蛋两个男孩子连女孩们的手都没牵过。
他定定看向对面两人拉着的手,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些什么,如果除去小时候与龟龟一同玩闹的时光,其实他与雁归并没有任何关系啊,而且那可是符青云殿下。比起他这个乡下的旧时玩伴,很显然龟龟本就该选择符青云殿下,哪怕是他应当也会做这样的抉择。
他垂下眼睑,声音发闷地回道:
“嗯,刚突破不久。”
雁归有些好奇,便问:“是因为什么呢?”
“白山裂谷那边,在前不久雪下得最大也是最寒冷的时候发生了一场由大约上万只灾兽组成的极大规模兽潮的袭击,我和白杨他们一同抵御了将近两个月,才将那延绵不绝的兽潮击退,我就是在当时临阵突破蕴株的。”
“我怎么没听过这事?不,好像……”
好像虚拟网络上确实有人说起过,九弦洲的边界各个地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上的由荒野之外发起的兽潮袭击,不过黎明商会对此的反应很迅速,那些兽潮很快便被临近的、未能在寒冬来临之前赶回归离城的穿越者与土著驭灵者们击退了,大概陈平安也在其中吧。
“近来大雪封路,没有消息传回也正常。”
雁归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就恭喜你了!”
“不过蕴株而已,比起你,我还是很弱。”
陈平安非常认真的对比令雁归的嘴角不由抽搐了一瞬,要比也得找个和自己等级相同的人比啊,她摸了摸自己的发尾上生长出的一点植物枝丫,还有一朵朵不仔细看就如发梢上精美装饰的粉紫繁花,她这个硕果级的可没有做对比的意义。陈平安的能力很强大,单是看他连萌芽都没有的萌新时期就能切断地脉领主级别的界脉之花藤蔓,就能看出他的潜力。
话说回来,雁归的眼睛不由自主又望向了陈平安那窸窸窣窣的长袍,那里面肯定藏了什么东西,一直在动呢。陈平安也发觉雁归的注意,他从衣袍里竟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笼子放上长桌,里面装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松鼠。
“这是……”
雁归看他的眼神霎时变得有些怪异。
难不成这是陈平安未曾泯灭的童心?
“是生日礼物,提前给你的。”
很显然陈平安并不是一个十八九岁还玩小松鼠的童心未泯的大孩子,他将小笼子往雁归那边轻轻一推,解释道:“这只灵兽是我从兽潮中找到的,它没有沾过血,性格很温顺,能力也并非攻击倾向。它能听懂人的语言,大概能力是沟通方面的吧,等到这场雪过去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就先将生日礼物送给你吧……”
通体雪白的小松鼠确实性格温顺,哪怕周围都是与它的小身板相比起来如同庞然大物的人类,它也依旧呆呆缩在笼子的角落里,晃着红宝石一样的眼珠四处张望,雁归与它的视线对上,忽然感到一阵心平气和,像是被安抚了情绪,或许这就是这只小松鼠的能力吧。
第144章 覆雪(六)
养一只宠物吗?
雁归并不讨厌外表可爱的小动物, 但她可没有当铲屎官的觉悟。不过这种寄生了地脉之灵的灵兽应该不需要特别饲养,它们本就有一定的灵智与非同寻常的生存能力,只要养熟了不会逃跑就可以放养了。对于今年能得到这样一份特殊的礼物, 雁归还是感到惊喜的。
她用手指逗了逗小松鼠。
或许是那种能让人心平气和的能力对地脉之灵的宿主也能生效,通体纯白的小松鼠都不带动弹, 任由人类的手指点在它头顶上。
“谢谢, 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不过雁归将手指收回,望向陈平安,也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转而问道:“所以接下来你还要离开归离城吗?这么大的雪,为何不等雪停了春天到了, 再继续你的旅程呢?”
“正因为这么大的雪, 荒野中寻不到食物的灾兽会在雪停之前源源不断侵扰九弦洲的边境。在游历的时候,我见过无数与曾经的你我一样,被天灾与兽潮侵害导致家破人亡的可怜人。看到了他们,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
陈平安的声音毫无波澜, 他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眸, 身上披着的黑袍似乎都泛起了浅淡的血腥味,他本是冷静内敛的, 但随着他的继续讲述,他的神情与语调都逐渐覆上了一层冰冷的恨意,他述着别人的悲惨, 就如同讲述起自己的过去, 他们都痛恨所有的【天灾】。
对此雁归也呼吸一窒。
是啊, 成为天命之子高高在上了几年, 似乎她也逐渐忘却了过去的痛苦, 她认为穿越者的黎明商会还有符昭阳会守护好九弦洲, 所以一年又一年的过去, 她也逐渐习惯了不去低头看向那些依旧活在危险边缘的芸芸众生。
她为九弦洲的子民解决了衣食住行。
但却忘记了,仅仅只是给予生存所需要的物资还远远不够,甚至这些物资会为毫无自保能力的他们吸引来更多危险,就比如这一次来自冬日食物短缺的荒野迷雾之外的兽潮。
“昭阳在做什么?”
听到这里,符青云终于出声。以往在冬天护卫九弦洲的边境这一工作都是天命之子符昭阳在做的,自穿越者们到来这个世界,符昭阳肩上的担子也轻松了许多,更加游刃有余。至少前几年里,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今年的地脉似乎更加躁动,九弦洲各地到处都是兽潮袭击人类的城市,哪怕符昭阳殿下现如今也是分身乏术,而穿越者们……”
说到这里,陈平安看了看雁归。
“龟龟的穿越者前去帮忙的人数比起前几年要少上许多,也是按照往常的经验,如果是过去几年的冬天现在的人数应该足够了,但今年不行,大雪封路的情况之下各处黎明商会也没办法传递求助信息到归离城来,所以我这次回来,除了提前为龟龟带回生日礼物……”
“也是带回了各处的求助信息,对吧。”
雁归的声音近乎呢喃,小灰他们缩在归离城想安安稳稳过一个冬天,也是依仗着近几年符昭阳这位天命之子也逐渐能独当一面,仅凭一人便能镇守九弦洲将近三分之一的边境。而剩余的越靠近归离城便越安全,哪怕没有穿越者出去帮忙,靠那些被黎明商会雇佣的驭灵者驱赶走冬日来袭的灾兽也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没想到今年的形势会如此严峻。
又或者,穿越者本就不在乎九弦洲。
虽然有可能是无意识的,他们将自己视作了高人一等的存在,以往为九弦洲带来的重重便利与新的希望,都是秉持着有利可图的原则才制造而出的。但追根究底,他们不在乎九弦洲,所以也就不在乎九弦洲中生活的子民,所以哪怕有穿越者混在边境抵御的队伍里,在虚拟网络上也没溅起能让雁归注意到的水花。
他们的不在乎虽然有事不关己的漠视。
但也并未违反规则,令雁归无从苛责。
陈平安点点头,沉声回道:“是。”
“……我明白了。”
雁归慢慢闭了闭眼,将原本打算挽留陈平安的言语吞回腹中。她本来还打算等朱鹞回来之后让他与同样成为了蕴株的陈平安一同去深渊尝试进阶硕果的,不过陈平安会如何选择她心知肚明,他本就是在抵御兽潮的时候才突破蕴株的啊。一直以来,他对驱逐天灾有着强烈的执念,也只有自己忘记了那份仇恨。
“我会派归离城现有的穿越者跟你去抵御冬日兽潮的,而其他人我会想办法通知,。有三百多人我派出去做事了抽不开身,现在他们还在荒野里,大概春天之前都回不来。”
这样一说,雁归都有点头疼了。
多事之秋……不,多事之冬啊……
到处都是脱不开身的要事,而现在归离城也离不得她,不然她自己跟着陈平安走一趟也无所谓。人数不够是一个令人烦恼的事情,这时符青云轻轻叹了口气,他平静的道:
“我去吧。”
雁归惊愕地看向他:“啥?”
“符青云殿下?!”
陈平安明显也是惊讶的,因为在九弦洲的所有子民看来,符青云并不是攻击偏向的天命之子,也是最需要好好保护的殿下,哪怕是看见过他那完全不合常理的控制技能、也亲身体会过的陈平安下意识的反应依然是反对。
“不……殿下您不能以身涉险啊!”
对啊对啊,我会想办法的,没必要……
雁归本来想这么说的。
但一听陈平安说符青云过去就是以身涉险什么的,她就觉得有点不得劲。到底是谁以身涉险啊,为什么她总觉得是那些不长眼的兽潮在以身涉险啊,符青云这能力不论去到哪里都是安全的,雁归眨了眨眼,语调一转:
“你确定?”
其实,符青云去一趟也是可以的。
从理智上来说,在加上现有穿越者却依旧人数不足的情况之下,她与符青云两个人总得去一个的。雁归本人是力争天帝之位的天命之子,又已成为硕果的顶级强者,而符青云更是天道的化身,拥有部分天道权柄的他在这个世界不可能有任何能对他起到威胁的敌手。
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好,但在符昭阳掌控不了局面的现在,也同样是雁归大肆收敛功德的好时机,或许这次过后,她便能真正得到九弦洲所有子民的支持了,也就是所有功德。
“龟龟!”
陈平安都开始皱眉了,面容冷峻的青年并不赞成符青云殿下去涉险,也不赞成龟龟言语中隐含的支持,但雁归更在乎符青云的想法与选择,她再问了一遍:“你确定要去吗?”
“当然,九弦洲的子民也是……的子民,而昭阳是我的后辈,既然他还未能独当一面,我这个做叔叔的也该去帮一帮。”符青云淡淡述出一个理由,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并赞颂一声符青云殿下爱民如子吧,很显然陈平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微皱的眉头渐渐松开,面上浮现些许感动的神情。
“而且……”
他看向雁归,眉眼含笑道:“你在九弦洲的功德还缺少最后一部分,这一部分恰巧来自于那些终年寒苦偏僻,黎明商会总是忽略而过的边境。或许这一次过后,就真正足够了。”
和她想到一处去了啊!
雁归心中一动,她也不纠结,既然符青云自己都说要去了,她又不是一个离不得人的小孩子,不过短短一两个月的分离。虽然心中仍然会为此感到些许惆怅,但她依旧支持符青云的选择,向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这就去通知现在还在归离城的穿越者们集合,让他们准备好物资。”
“……”
陈平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下去。
他与龟龟还有符青云殿下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他只是一个驭灵者,在几年前还是被世人称作天灾之子,被视为带来灾祸只能在见不得光的阴影里苟延残喘的祸端。而天命之子这样崇高的存在对他来说实在难以触及,这是从身份到本质上的两极差异,天命之子最终做下了抉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去反对什么。
只是,龟龟和符青云殿下……
他面无表情垂下了眼睑,捏紧了手指。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雁归召集穿越者并没有耗费太长时间,不过当天下午,在她的督促之下黎明商会便将归离城的车队与大量物资都准备齐全,连朱鹞这个猛人雁归都让他暂且不要回来了,先去将九弦洲各处边境接连不断的兽潮击退,等到春天到来时再回来升级。
符青云到来归离城的时间是四年前。
而四年之后的现在,他将短暂离去。
只是剩下一两个月的冬天而已,这一点分离的时间并不久远,但在看到他坐上马车,哪怕上一次他与雁归一同去往迷雾深处的时候也依然留在归离城的他的护卫队也全部出动,就像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雁归心中感觉沉甸甸的,是一种失去了安全感的不安情绪。
但她的表面上却没有任何异样,她只顶着冬末好像小了一些的寒风飞雪,停留在马车旁边昂着头,看向掀开车帘的人。她依然是笑着的,黑眸明亮,这般问道:“等到雪停了,就该到我的生辰了。你会及时赶回来的吧?”
符青云一头白发,与窗外纷飞的雪花还有停落在少女发梢上的白雪相差无异,他回望雁归,然后笑得有些浅淡,负面情绪这种东西他同样拥有,不过只是短短一点分离的时光,他心中叹息,却一如往常回应得温柔真挚。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