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北域雪停了,转而下起小雨。
明明是深夜,这座城市却点亮了宛如漫天星河的灯火, 所有人顶着春日夜深的延绵细雨来到了街道上,一眼望去, 到处都是人。
这些人低着头, 不断随着其他人一同颂念起那位从未见过、也从未受过她半点眷顾的雁归殿下的名号,哪怕身边有不懂事的孩童哭闹着要回家,也没人敢离开,或者停下颂念的举措。更多人选择捂住无知孩童的礼物嘴, 稍微懂点事的就教那孩子一起赞颂那位雁归殿下。
连片的祈祷声转化为功德, 终会飞去这份信仰所归属的主人身边。他们低着头,望见脚边流淌过的雨水,似乎染上了一点红色……
这便是违背那位殿下的下场。
窥见这一缕转瞬即逝的别样色泽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紧紧闭上双眼, 权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不过他颂念的动作越加标准,情绪也越渐虔诚, 人类的求生欲在这一刻、在这一座看似繁华的城市内展现得淋漓尽致。
……
“是雁归小姐的生日啊,这是礼物。”
雨中,有人含着笑意, 对着某人说道。
“将陆城的功德当做生日礼物送给雁归殿下么……虽然我并不在意北域功德的归属, 但你确定, 真主大人不会与你计较此事吗?”
温温柔柔的女声关切般地回问。
少女的声音带着仿佛能让人放下防备的甜蜜味道, 一股浓郁的花香似乎自她来到这里时起便飘散到这座府邸的每一个角落。花香与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 就像圈出一块由天命能力形成的领域一样, 所有身处领域之内的存在, 都会由衷生出甜美的幸福感。
府邸中的仆人们也应着天命之子的要求颂念那位雁归殿下的名号,但与外面那些淋着雨战战兢兢的人不同,哪怕他们的脚下便陈列了几具想要劝阻他们的天命之子殿下不能做将功德拱手让人的事情来,却被殿下当场斩杀,死前连一个眼神都没得到的人的尸体,他们却视而不见,面上浮现出沉醉如瘾的笑意,沉浸在了自己美好的幻想之中,这便是幸福啊。
“没关系的,这座陆城虽然是陆家的起源之地,但真主大人对这里并不上心,也不过是一群老家伙仗着老祖宗在这一片地方作威作福罢了,现在他们都整整齐齐上路了,我作为陆家的天命之子,接受这里也是合情合理。”
从外表上来看,陆扉可真不像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作为天命之子理所应当拥有世界上顶尖的容貌,他当然也不例外。坐在屋檐下长长廊道上的少年笑着微微抬头注视从天上落下的滴滴雨水,他脚边那些死状不一的尸体无法得到他的半点注视,只淡漠地继续道:
“而且,陆城的人口有数万人,这是一个棱模两可的数字,如果真主大人并不允许我向雁归小姐提供属于北域的功德,他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并不能左右局势的偏向处置我这个重要的天命之子,如果他视而不见的话……”
一声轻笑融入了雨声中。
“那就继续,雁归小姐也就缺这些了。”
“所以,你想支持雁归殿下成为天帝。”
裴珠站在他的身后,春神的圣女微微蹙着眉,神情中自有一股悲天怜人的温柔之意,她将视线从庭院中的血泊一晃而过,然后慢慢远去,哪怕是庭院之外府邸之外的空地上都还有人死去的尸体存在,她轻轻的叹息一声。
“这是你的决定,我无从置喙,对于雁归殿下是否成为天帝这一事,我也支持,并不打算与她争夺什么。等她正式成为女神陛下的圣女,春神教的功德她也可以随意支配……”
“只是有一点,扉叶……你的手段是不是太粗暴了一些呢?此刻要不是我在这里,要不是我用能力维持住了局面,或许陆城会发生一场由内因而起的□□。如果你还要继续,难不成你准备杀死所有不愿意服从于你的人?”
甜美的花香虽然被细雨覆盖了香味,但依旧让所有人、包括外面的陆城子民都安静了下来,包括当时杀得眼睛都红了的陆扉。要不是裴珠在这里,要不是她的能力一直在生效,陆扉现在也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跟她交谈,毕竟他的身上手上都还留有未干的血渍。
“这又有何不可呢!”
但就算在裴珠的能力影响之下,陆扉笑得轻快,也依旧述出如含着血腥的言语:“我可是陆家这一代的天命之子啊,这北域除了你们春神教的地盘,便都就是陆家的领地。而我,是陆家唯一的主人,老祖宗不出世,他们该供奉的主子就只有我。所以,我的选择就代表陆家的选择,违抗我的,便是本应诛杀的叛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如果不想死的话,乖乖听话不就行了,只是他们自己找死啊。”
裴珠张了张嘴,似乎想继续劝说。
不过陆扉并不打算与她争论什么。
陆家的事不需要春神教的人插手。
他也很了解珠叶这个人。
这是一个心灵软弱的、需要寄托着什么才能活下去的弱者,哪怕她的能力便代表了世间最纯粹的幸福,这份虚无缥缈的幸福,却无法传达给自己。虽然她从表面上来看近乎完美无缺,但如果不是她有着严重的心理缺陷,上辈子成为天帝的人便不会是陆扉,而是她了。
陆扉心中毫无波澜,淡然的转移话题:
“不说这个了,珠叶。你要离开陆城,去往雁归小姐的归离城了吧?到那里时,请替我向雁归小姐问好,再替我向她道声歉吧。四年前的事情是我不懂事,但也幸好没有造成什么损害,也希望她对我的礼物能感到满意。”
四年前的他明面上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虽然内里是一个活了两千多年却依旧肆意妄为的老年人,但装作不懂事看能不能在雁归小姐那里蒙混过去,也算是顺手一试。至少在他为雁归提供上了她急需的来自北域的功德之后,她总不会一见面就对自己喊打喊杀了。
“……确实要过去了,都耽误这么久了。”
裴珠的表情带着明显迟疑,不过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任由陆扉转移了话题。北域虽然在真主的庇护之下比起隔壁多灾多难的九弦洲要更加的风调雨顺、气候宜人,但到了冬天的时候依然会降温、下雪。北域的冬天是属于冬神的季节,只是不会如九弦洲那般严寒。
他们的队伍被冬日化为雪原的北域困住了前进步伐,只能就近找一座城市停留修整,等到冬雪融化,才能继续前往归离城的行程。
他们本来停留的城市并非这座陆城,而是隔壁隶属春神教的一处分部,名叫春南城的小城。只不过裴珠得知了陆扉这位同为天命之子也同为十日成员的同伴来到了陆城,所以才专程赶了过来,也不知是正巧还是运气不好,她与她的队伍一头撞上了陆扉的杀人现场。
要不是她的能力特殊,怕是那一瞬间……
化为魔鬼的陆扉或许会将她也一并杀掉。
裴珠相信自己的能力,但也不免心生出对陆扉的些许畏惧,哪怕是在春神祭坛里她都不会如此忌惮陆扉,但这里并非能令她安心的春神殿,神树也无法庇护离开了圣地的她,望着屋檐外淅淅沥沥的夜雨,她妥协般,应道:
“我知道了,我会转告雁归殿下的。”
“那就拜托你了,裴珠殿下,最后……”
陆扉很了解裴珠,在上一世,裴珠龟缩在春神祭坛里活了两百多年才衰老死去。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在并不涉及春神的地方总是容易不自知的妥协,而关乎于春神的事情便是她最后也是作为执念的底线,所以她才会执着于复活那位春神,一直到她怀着遗憾死去。
毕竟春神……
是她寄托勇气与生命的避风港啊。
其他十日成员大多都说这一代十日的天命之子中,扉叶被红叶养得与一只恶魔无异。
但如果想要从天道的手里偷走他的天命之子,不用上这种足以摧毁一个孩童认知与未来的毁灭性手段,天生代表了光明与希望的天命之子又怎么可能完全堕落为十日的爪牙呢?
裴珠不也与他一样,是被从小破坏掉认知刻意培养成这幅模样的吗,只不过她这件破碎的瓷器被春神教的人重新粘了起来,至少从外表上来看,是看不出她内里那完全破碎的自我的。而陆扉这边……红叶是不会粘瓷器的。
陆扉微笑着抬头看向她,友好的道:
“你不是说,想让雁归小姐成为春神教的圣女吗?今天可是她的生辰,在十七年前的这一刻,她从母亲的怀里出生。在这么特殊的时间点,你不准备为她献上生辰的祝福吗?”
生辰的祝福?裴珠看了看陆扉,又看了看庭院里满地的血色,天空深夜的雨水还浸染着冬日的寒冷,远处城中人类颂念的声音哪怕在她的能力影响之下,也依旧含着疲惫与寒意所引起的颤音,雁归殿下会喜欢这种沾染了血色的祝福吗?她再度迟疑了一下,最后在陆扉越渐‘友好’的目光之下,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生辰祝福什么的,该怎么说呢?
裴珠这辈子都未给人庆过生辰。
哪怕她自己。
她只能实验般,磕磕绊绊地道:
“希望雁归殿下能幸福、唔……生辰快乐!”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陆扉也不为难裴珠,他笑着回过头,望向北域之外的南边。生辰快乐啊,时月小姐。
这样的生辰礼物,你应该会很满意吧?
第153章 因果(一)
圣城, 也就是九天城。
在新一任天帝诞生之前,这座自历史记录最久远的年代起,便一直作为大陆最中心也是最重要的城市依旧延续上一代九弦帝为其取的名字, 这里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圣所,其繁华程度哪怕是现如今独立出九弦洲无数年、也独自安稳发展了无数年的北域都无法超越。
雁归他们抵达圣城时, 距离他们离开归离城至今, 不过短短十二天。橘猫的耐力确实不凡,赶路途中他停下歇息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种堪称恐怖的速度足以令他们赶在所有藏匿在归离城中、各个组织埋在暗下的探子传回【雁归离开了归离城,并赶往了圣城】这样的情报之前, 先所有人一大步来到这座城市。
这一举措令她避开了那些如果她正大光明来到圣城, 就不得不去拜见的一些人。
比如说其他天命之子。
比如说圣庭之主红叶。
圣城看起来极具威严古朴的大门前,虽然有很多不善的目光隐隐投来,或者说投向体型庞大的橘猫。只要这个世界天灾依然会不断降临,人类对天灾的衍生物的敌意就永远不会消失, 不过这些年来, 穿越者们的到来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非常深刻,圣城里黎明商会的店铺都开在了最豪华的地段。驭灵者与天灾之子虽然依旧会受到敌视, 但也不会同从前那般喊打喊杀、动不动就来个火刑架伺候了。
而且,现在的九弦洲不可能有人不认识天灾军团的制服,在看到雁归身上穿着的衣装之后, 那些隐约携带敌意或者恶意的目光很快便消失不见。不是因为那些人觉得穿越者并不是邪恶的天灾之子, 单单是他们害怕了, 不敢再看过来了, 生怕这位天灾之子将他们从人群里揪出来然后暴打一顿, 就和之前一样。
“我进城吧, 先修整一下。”
雁归收回自己环顾一周的冰冷视线, 她扯了扯自己身上经历了整整十二天风餐露宿的衣服,虽然看不出有脏污的地方,但她穿着依然觉得浑身不对劲,从前是没那个条件,现在有了条件,她讲究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耶!我要找商会的人帮我刷毛!”
橘猫快乐地高呼一声,提起四条腿便往城门那边小跑去,大牛眼看着是有异议的,他过于担忧自己孩子的状况,在这十二天里,芜青手上的透明已经逐渐蔓延过整个手掌了。
他会感到焦虑不安也是正常的。
不过在雁归轻飘飘的一句:
“我拒绝邋里邋遢的去找人。”
他妥协了,毫不犹豫的,毕竟雁归本就是来帮忙的,如果他要求太多,人家直接撂挑子不干了怎么办!而且听小牛说要去寻找那个夺走了他眼睛的人非得是雁归亲自出马不可,他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得罪了雁归这个大腿。
一行人便进了城。
圣城论大小,足足有十个归离城那么大。
不过如果真要较真两座城市的繁华程度。
就这么说吧,圣城最高的建筑是黎明商会开的大卖场,足足有七楼那么高,第二高的建筑是最核心区域的天命宫,这处天命之子的居所高度是五层。而归离城那边,雁归在地下的那栋不怎么使用其他楼层与房间的办公楼都有七层,穿越者们似乎迷信一些特殊的数字,他们的大本营建立在地上的城区,黎明商会总部便坐落于此,这栋楼层数高达十一楼!
更不用说其他建筑了,虽然建筑风格各有不同,圣城这边肯定是要更精致一些,但归离城胜在更为壮观,不论是连居民楼都至少五层的压倒性层高,还是强迫症一样排排对齐显得无比精确且颇有威严的城区布局,雁归敢理直气壮地说,肯定是自己的归离城赢了。
她对照完毕,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终于心满意足收回四处观望的目光,为了不引人注目过早暴露了身份,她还从橘猫的背上下来,这样一来引人注目的就只有橘猫一个了。
穿着穿越者通用服饰的雁归还在外面披了一件能将自己化为界脉之花的长发遮掩起来的小褂子,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天灾军团的穿越者,等进入黎明商会的地盘之后,便有专人迎了上来,态度很是恭敬,其他穿越者他们或许认不得,但橘猫肯定是认得的。
“大人!几位大人们啊!”事实证明,能被小灰安排在圣城做管事的人都有两把刷子,至少人说话好听,那腰都快弯到九十度了,面相喜庆的中年管事恭敬且不失热情地迎来。
“这一路辛苦了,我已经吩咐下面的人去为几位大人准备接风洗尘的房间了,马上洗漱的热水就会送上去,如果需要别的也请尽管吩咐!橘猫大人,您上次不是说栀子那孩子刷毛的手法甚好吗,我已经让她去准备了!”
“哦哦,做得不错——!”
橘猫便屁颠屁颠地跑走了,他这种体型也不可能在人类居住的房间里洗刷那身皮毛,雁归他们则被安排在黎明商会总部的最高层,也是穿越者才能使用的最顶层贵宾间。待到清洗干净身上或许并不留存的尘埃,雁归觉得是时候了,这可是甩掉大牛和橘猫的好时机。
她挥了挥手,让守在门外的黎明商会安排过来的侍从退下,并敲响了大牛的房门。
很快门打开了。
屋内大牛眉目间都是掩饰不去的疲惫与忧愁,看起来还有些局促,毕竟刚洗完澡。看里面乖乖坐在床边的小孩已经被他的父亲清洗干净了,雁归不打算进去,直截了当地道:“将小牛交给我吧,我会带他去找那个人的,你和橘猫可以留在圣城,也可以先回归离城。”
大牛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愕然。
“不,雁归……”
很快那份愕然便化为了抗拒。
“我是小牛的父亲啊,抱歉……我不能就这样将他交给你。我知道你们要去找一个人,找那个将小牛的眼睛夺走的人。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更不知道你打算带着小牛怎么去做,最后他还能不能恢复……”
“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
屋内沉默乖巧的孩子抬头,‘看’向了他。
确实,这一路上大牛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怀着越渐沉重的迷茫与忧虑的心绪跟着雁归来到了圣城,哪怕他想问清楚,他们到底要在圣城寻找谁,都没有任何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因为那本就不是你能知道的,也不是你能得见的人,你应该明白小牛说只有我能带他找到那人的原因吧?”雁归微微皱起眉,但也不过短短一点不耐的时间,对于一名只是无比忧心于自己孩子、且因为一无所知而无法生出足够的安全感,不敢让重病的孩子离开自己视线与怀抱的父亲,不应受到过多的苛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