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呵,他还能如何处置?
叶骞翻身坐起,在皇后端庄不失温柔的脸上轻吻了一下,准备起床,“他若愿意,大可继续做裕国公府的二公子。”
继续做裕国公府的二公子。叶骞可以同皇后承认错误,可以将过往的一切翻篇,甚至不追究裕国公府欺上瞒下的罪则,可是,他不会翻案。
在晟王一意孤行地决定去宁王那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将永远成为一个殉道者。叶骞怀念当年的手足情深,这点手足情深,却不足以让他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兄弟翻案。
皇后半倚在凤榻之上,看叶骞趿拉着鞋子下床,站在雕刻精美的巨大铜镜前向她张开了手。
“不过来为朕更衣么?”
静王府门口。
容慎身着浅蓝湖水镶宝蓝边的长裙,外罩一件月牙白织锦琵琶襟褂子,盈盈俏丽在马车前,等待着姗姗来迟的棋圣归墨走出门来。
阳光抚过她精致的朝云髻,蓝宝石的饰品折射出清冽的光芒。归墨望了一眼站在这耀眼女子身边同样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叶翡,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不过很快,他已经飘到不知何处的思绪就被容慎清脆的声音拉了回来,“委屈归先生独坐这辆马车了。”
归墨表示完全没问题。他还不愿意和一对小夫妻坐在一起呢,自己清净点挺好的。
两人视线相交,各自都带着深意,容慎朝归墨点了点头,便转身在叶翡的帮扶下上了前面一辆马车。
小姑娘今天的打扮非常用心,虽是通身用了冷色调,比不得一袭红衣来得鲜艳,却因为这个色彩的搭配和通身的清爽气质而显得更加耀眼。他今天也是巧,正穿了月牙白的袍子,腰间束一条宝蓝色腰带,同容慎站在一处,竟是不约而同地穿了情人款。
容慎看到他的打扮显然也有些意外,掩着嘴悄悄笑了笑,就听见叶翡有点飘忽的声音传来,“今日怎么如此打扮?”
往常她进宫不都是很随意的么,常常披着个褂子便进宫了,哪像今天这样盛装。看的他都有些丧失理智的着魔。
容慎笑眯眯地晃了晃脑袋,“因为才送来了新衣服。”
叶翡:哦,看来以后要多给夫人买衣服……
半个时辰后,静王府的两辆马车轱辘辘地驶进了皇宫的崇天门,而与此同时,容恒踏进了皇宫东南角一座名叫晨思殿的宫殿里。
清仁宫,太后娘娘早早地就准备好了接待“贵客”,宫里的宫娥们都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还不曾看到运筹帷幄的太后娘娘如此神情紧张又神采奕奕的模样,不过是个小小的棋圣而已,那棋圣的名头也是民间人云亦云的叫出来的,不知道太后娘娘这样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怎么会对他这样感兴趣,甚至还要亲自召见宫来看看。
难道是深宫里的生活实在太无趣了?
容慎一行人进到清仁宫的大殿里时,太后娘娘正坐在一张棋盘前,右手的护甲已经全部除去了,正执着一枚黑棋凝思想着什么。容慎“要见”的小公主永嘉也在,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己难得蹙眉的皇祖母表示不解。
听到门口通报的声音,祖孙俩一齐抬头朝门口看过来。
见到太后拿出这个阵丈来,容慎心里的猜测更落实了几分,那天的《阳关三叠》果然就是说的归墨,只是不知道这归墨和太后以及皇后,到底有什么关系了。
一个潜隐江湖的棋圣,能和深宫密闱中的太后有什么关系。
一行三人行了礼,太后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免去了许多无用的寒暄,指着棋盘便道:“归先生可愿同哀家下一局?”
叶翡也没想到太后第一句话竟然这么直接,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恬然无恙的归墨,后者似乎没有感到任何惊讶和不适,只点了点头。
进清仁宫时,归墨并未把那书童带在身边,这会儿宫中便无人代言了,好在太后似乎也知道归墨不能言语,只以棋会友了,倒省去了中间的麻烦,容慎心里觉着太后聪明,可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边归墨已经大大方方地坐过去了,永嘉是再也忍不住了,直接跑过来签住容慎的手,高兴道:“好不容易见到嫂嫂呢,御花园里的迎春都开了,嫂嫂同永嘉一起去看吧?”
这若是往常,容慎也就跟着永嘉去了,可今天她想要搞清楚眼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开口刚要推脱,就见太后娘娘凤眸一扫,朝她这边望过来,“御花园的花确实不错。”
容慎:……?
永嘉摇了摇容慎的手臂,撒娇道:“嫂嫂,你就同永嘉去看看吧……”
太后娘娘没再管这边永嘉和容慎的事儿,而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叶翡说道:“今天听说尚衣局那边有些事情请你过去,正巧你在宫里,不如现在过去看看吧。”
叶翡也有些犹豫,又看了归墨一眼,就听太后又道:“你母后有事被绊在凤栖宫了,也要过会儿才能过来,不若你快些从尚衣局那边回来,也能同你母后多说说话。”
话说到这份上,叶翡还能不走吗,只得领了命扭身往尚衣局去了,容慎和叶翡对视了一眼,这边也就答应了永嘉的软泡硬磨。
不管永嘉今天出现在这儿是不是巧合,容慎都隐隐地觉得,太后这分明是故意将她和叶翡支走的节奏啊。
☆、第90章 别离
一段时间没见,永嘉也长高了不少,和从前活泼的性子相比沉静了许多,容慎猜也是因为她渐渐长大,快要到了适婚的年纪,皇后娘娘那边教导下来,也不再由着她的脾气来,开始规整了。
跟着永嘉走了一段路,容慎不能说兴趣缺缺,只能说心思完全没在赏花上,她本来就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小公主,这会儿心里搁着事儿,眼睛怎么可能看见美景。
永嘉叙叙叨叨和容慎说这话,一个人走在前边也看不见容慎的心不在焉,半路过来一个小宫娥,附耳到永嘉身旁小声说了什么,就见永嘉一跺脚,遣了那小宫娥离开,恨恨道:“她怎么又去东宫勾引我太子哥哥!”
东宫,勾引?
能让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公主说出这样的话来,容慎稍微一思考,也就谢家四小姐有这个能力了。
虽然她也未必多喜欢谢曼柔,可眼看着这小姑子和大嫂不对付,容慎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好歹永嘉还叫着她一声“嫂嫂”呢不是。
容慎拉住气鼓鼓就要往东宫方向蹽的永嘉,“你倒是说说,人家怎么你呢,要这样说人家?”
谢曼柔和她再不和,也不至于令人如此讨厌吧,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永嘉可不能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别人啊,谢曼柔来东宫走动自有她的道理。
“她又不喜欢太子哥哥,却总往太子哥哥身边凑,难道不是很讨厌吗?”永嘉逻辑很简单粗暴,以为天下都应该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然就是天诛地灭的大错。
“那你太子哥哥呢?万一你太子哥哥喜欢她呢?”那她这个行为不是里外不是人吗?容慎拉着永嘉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来。
永嘉差不多是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就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道:“太子哥哥才不喜欢她。”
“那你太子哥哥喜欢谁?”容慎发誓她不是八卦,她真的只是想要循循善诱啊循循善诱……
永嘉被问愣了,大眼睛忽闪忽闪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永嘉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怎么就能断定人家俩人不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呢,永嘉这孩子又不是旁人肚子里的蛔虫。容慎觉得有点头疼,小孩真是太不好教育了。
大概是她脸上的表情太明显了,永嘉有点着急,好像是为了急于证明自己真的是对的,想也没想就说道:“嫂嫂你别不信啊,永嘉虽然没喜欢过什么人,可是永嘉见过别人啊,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才不是谢四姑娘那样呢,真的!”
这小丫头一口一个“喜欢”,一点也不觉得害臊,容慎无奈地笑笑,耐着性子点点头,哄她,“那永嘉说说,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怎么样的?”
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永嘉不假思索地说道:“是有光的啊,亮亮的,深深的……就像……就像七哥看你的模样!”
这……
说来说去又绕到叶翡身上来了,容慎很担忧永嘉啊,这世上如叶翡一般固执专情的人,只怕也很难找出第二个来了,永嘉按着这个标准评判真爱,这辈子可还能嫁出去了不?
永嘉见容慎没说话,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醒过来,自言自语似的感叹道:“七哥那么喜欢嫂嫂……嫂嫂能嫁给七哥,实在是太好了!”
要是没有嫂嫂,她七哥可要怎么办呢……
是啊,太好了……容慎默默地在心中回应了一句,不留神,手下没捉住,竟然被永嘉给溜了,等她反应过来,永嘉那身手敏捷的小丫头竟然已经窜出老远了。
这丫头……
“嫂嫂,你先在这儿等等,永嘉一会儿就回来!”永嘉朝容慎挥挥手,哼,捉弄那个谢四小姐,她有一百种方法!
容慎:……
感情小姑娘还是和原来一样风风火火,说什么是什么,她就说么,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永嘉都给惯了这么些年了,怎么可能说沉静就沉静……这些还是要修炼啊……
原本跟着两人的宫娥分成了两波,大部分都跟着不知道要搞出什么大新闻的永嘉去了,剩下一小部分安静地杵在容慎身边,尽职尽责地假装人体蜡像。
容慎看着她们也觉得拘束,便挥挥手叫他们退下了。
这宫里的宫娥大半都是熟悉容慎的,毕竟她还未成为静王妃之前,就已经对皇宫轻车熟路,更何况后来又在清凉殿住了一段时间,自然用不着她们引路,这会儿王妃说要静静,她们当然不敢再打扰,互相看看也就悄悄退到远处了。
永嘉一走,容慎就无所事事了,清仁宫暂时是不能回去的,毕竟太后刚把她支开,她也不想做那么没眼力见的人。可自己坐在这儿,也有点太尴尬了。
容慎闲着没事,一只手支着下巴左顾右盼,这边瞅瞅,那边瞧瞧,这不瞧还好,一瞧果然瞧出事来了。
那边从晨思殿方向走出来的一道清寒人影……
容慎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抬高了声音,叫道:“二哥!?”
那原本径直朝外走去的身影猛地停住了脚步,扭过身来朝容慎这边望了望。
清寒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到容慎之后微微有些讶异,不过紧蹙的眉毛很快就惺忪下来,朝她走过来。
果然是容恒。
只是他在这里做什么?
容慎可没想到会在皇宫里碰见容恒,刚才那声“二哥”也是下意识地叫出口的,这会儿容恒真的朝她走过来了,容慎又有点手足无措。
她已经隐隐地察觉出了什么,因此而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的“二哥”。
转眼间容恒已经走到了近前,就像往常一样,容恒熟络地给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就如同他曾经千百次帮她整理斗篷一样,动作轻柔宠溺。
“怎么一个人坐在风口上?”不怕染了风寒么。
容慎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躲开容恒的亲近,可是双腿却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如果这个时候她躲开了,以后,许多许多个日子,她一定会后悔的。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这么多年,容恒一向神出鬼没,她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容恒都在做些什么,就好像今天,她也不知道,容恒什么时候和皇宫也这么亲密了。
在他作为晟王遗孤的情况下。
容恒没有回答,漆黑清润的眸子深深地看着面色红润的小姑娘。看来叶翡将她养的很好,她过得也十分幸福。
“阿慎,二哥要走了,往后……”在某个清晨或者午后,在朔风撩起你斗篷上的兜帽,吹乱你的鬓发的时候,你会不会忽然想起我,想起你曾经有过一个十分疼爱的二哥?
走?
去哪?
容慎几乎立刻想起了这个清晨她做的那个梦,她和容恒站在繁盛的梨花树下,容恒递给她一枝梨花,在梦里他也说他要离开,可是,他要去哪儿?
“你也要出门游历了吗?”容恒从前虽然很少在府上,可也没有远走过,不像容恪,被送到千里之外的嘉林去,这个时候他忽然要走,是因为京中形势紧迫,他要躲开这段风声正紧的时候么?
容恒迟疑着点点头。
他终于大大方方地见了叶骞,见了这个二十年前下令屠尽晟王府的皇帝,以晟王府遗孤的身份。
容恒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有多少恨。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他从未见过父母,也从未见过晟王府,他不知道晟王府三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容明琮和卢氏,只有裕国公府这一大家子吵吵闹闹的人,他在裕国公府里长大,从不参与府上的事情,可是却不可避免地把它当做了唯一的家。
当你的选择并不能够改变过去,却会影响到现在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高高在上的君王从来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圣人,他一早就知道,所以当这个同他有着血缘的仇人居高临下提出要求的时候,容恒认真仔细地考虑了。
裕国公府私藏余孽、欺君罔上的罪过他可以不追究,容恒也可以继续做着裕国公府的二公子,只是,他必须离开,永远地离开,此生不得再踏进京城一步。
这是皇帝的条件。
你瞧,高高在上的皇帝,在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的情况下,还是用了“余孽”这样的称呼。
如果说在踏进晨思殿之前,容恒还对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皇帝抱有着一丝幻想的话,那么在听到他的条件后,感受到的,就只是彻骨的寒冷了。
好像一切的事情都可以这样无声无息地解决。他保住了一条命,裕国公府也保住了鲜花着锦的繁盛,而皇帝,则保住了一个秘密和一世的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