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上好的茶水滚烫,花续提茶倾倒,立见蒸腾热气从茶杯飘起,融入风中,不见了踪影。
花续说道,“下人说来宝去了商行,念念也睡觉去了。她睡觉没个定性,倒不好,这个你要管管,不能养成习惯。”
花铃可不能告诉他是因为白日里总跟小盘子到处跑,所以一回来就累得倒下,“知道了哥哥。”
“你要是不想管……就将她留在京城,京城的书院,比明州的好了百倍。而且我认识不少王孙贵族,念念多同他们往来,日后要为官,要经商,要嫁人,都能比在明州更好。”
他说得不动声色,花铃可是听出来了,“哥哥这是想养着念念么……我可舍不得,哥哥想养个孩子的话,那就自己生吧。”
花续抿了抿唇角,她拒绝的还真是果断,脾气也真真是一点都没变,“别的孩童脾气糟糕,不喜,唯念念不可。”
花铃还是不点头,“不给,自己生。”
花续看了她一眼,将花生瓜子的碟子推到她面前。花铃说道,“献殷勤也是不可以的。”
“不是献殷勤,只是觉得鼠粮不够,给你填满。”
“……”
花朗好一会才听明白话里的意思来,这是拐弯说自家妹妹吃了这么多花生像小老鼠,又是拐弯表示不满呢。他朗声一笑,又道,“听你么说话可真累,跟以前一样。铃铃,也只有大哥才能镇住你了。”
花铃也笑笑,“也就是说,以前大哥总被我堵得没话,不是因为说不过我,而是让着我。要不是今日哥哥‘恼怒’,还要继续让着我。”
花续总算是笑了笑,“终于发现了。”
三人皆是露了笑颜,散了亭子的清冷气,少了生疏,又回归往日年少时,亲秘无间的日子。
翌日送行,花续一直将他们送到城门口,如果不是下人提醒晚了就要误了去工部的时辰,花续还想再送送他们。这一别跟妹妹还能在过年时团聚,但跟弟弟,就可能又是好几年的功夫了。一别,可能又要过个七年,人生长不过十个七年。
“我就送你们到这了。”花续缓缓松开沈念念的手,蹲身说道,“以后得空了,就来京城找舅舅玩。”
“好呀。”沈念念拿了他的手来,将掌心朝上摊开,从怀里摸出个剔透的玉佩,抬脸笑道,“这是送给舅舅的,用我自己的压岁钱买的。”
总被姑娘扔花扔礼的花续从不曾正眼看过,可看见这小小玉佩,已是立即紧握掌心。他轻轻点头,“舅舅很喜欢,会好好戴的。”
沈念念顿露俏皮满意笑颜,“舅舅真好。”
她这才上了马车,一会又撩了帘子看他,朝他摆手。等马车渐行渐远,徒留花续一人站在城门外。
无霞光,无夕阳,却觉已近黄昏,夹了秋风萧瑟。
沈念念玩了三个多月,倒没玩够,试探着说道,“爹爹,娘,我知道青州很好玩的,那里人杰地灵,还有很多博学的人,我要是能见上一见,定会学识大涨。”
花铃瞧着她说道,“你当真觉得自己不用回书院念书了么?”
“想呀,可这不是贺先生不让么?我去了,他定会又被我气得吃药。我那样尊师重道,可不能做那种事。”
花铃没好气地笑道,“歪理,你到底像谁呀,沈念念。”
沈念念吐吐舌头,“爹爹说像娘亲你。”
花铃立即偏头瞧旁人,沈来宝连躲都躲不及,只能被她字字问道,“我儿时哪有这样顽劣,你倒是说说。”
沈念念见及时转移了战火,银铃笑声飘在车内,开心极了。沈来宝重叹一气――坑爹啊这是。
车厢笑声满铺,随军同行的花朗闻声,将马交给下属,自己也去爬了他们的马车。沈念念见了他就道,“小舅舅,小舅妈和包子弟弟呢?”
“嘘。”花朗低声,“你舅妈还在跟舅舅闹别扭呢。”他又问花铃,“她来找过你么?之前不是说,要将孩子交给你们带走吗?”
花铃拧眉,“许是另有打算了,盘子做事向来随着性子来。不过如果真的要将孩子交给我们,也不是现在,时机地点不对。或许会在半路出现,我相信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毕竟你也是为了她好,她哪里会真的生气。”
花朗也知道,但她不出来,他心里不安。她该不会是偷偷跟在背后,然后又带着孩子去军营吧。
他猜不透她的行踪和想法,更是急躁。
快至中午,花铃一行人一同和花朗在驿站休息用饭,到了下一个小镇,就到岔路口,得分开了。所以午饭几人没怎么吃,趁着大军小休的空闲,去了僻静处说话去了。
沈念念一个人走在前面,时而蹲身扒这小树林中的叶子,翻找藏在枯叶下的果子。偶尔能找到几颗熟透又完好的,但更多的是已经腐烂的果子。她一点也不觉得脏臭,毕竟发现好果子会比看到坏果子更开心。
蹦蹦跳跳的身影后,是三个缓慢同行的人。
“若以后还需要粮草,只管去信离边塞最近的沈家商行取,我已经吩咐好了他们,不许拒绝你所要的东西。”
花朗双眸更是明亮三分,笑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很多。”
他没有客气推诿,多年好友,本就不需要这些客套话。
快到小树林尽头,三人就见沈念念飞快地蹦着步子过来,跑到跟前就咯咯笑道,“娘,我找到了一个包子弟弟。”
花朗一顿,往前面看去,果然看见了他的儿子。他面露欣喜,往那边跑去,一把抱起儿子就往上抛,再将他稳稳接住。
小盘子也同沈念念那样咯咯笑了起来,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爹爹。”
花朗将他放回地上,问道,“你娘呢?”
小盘子如实转述道,“娘亲说不要见你,她讨厌你。”他仰头道,“定是爹爹又惹娘亲生气了,爹爹快道歉吧,那样我们就能在一块说话吃饭了,我要你们带着我去看月亮,吃念念小表姐说的很好吃的小饼子。”
花朗摸着他的脑袋,才想起儿子还没有过过中秋。他挤出笑容,说道,“好,我去找你娘,跟她道歉,好不好?”
小盘子立刻将头点得像打桩,“好呀好呀。”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话落,不远处的粗壮大树后就幽幽飘来一句。花朗起身往那走去,探身一瞧,就看见正倚在树上,双手环胸的盘子。他笑笑,俯身要去撩她的纱巾亲她一口。却被她的手死死抓住,“我要喊非礼了。”
“喊吧。”花朗不管,撩了很长很长的纱巾弯身,在她的脸蛋上香了一口。
盘子睁着大眼看他,“多瞧我几眼,将我的脸记在心里吧。”
花朗笑道,“早就记住了。”
“我让你好好看!”
花朗不吭声了,直直看她,连她的眼睫毛都瞧得一清二楚。盘子也看他,看着看着就垫脚往他唇上亲了亲,“我答应你,不带儿子去找你,我等你回来。”
花朗一愣,捧了她的脸问道,“真的?”
“嗯。”
花朗大喜,又亲了她一口,“等我回来,你要多跟儿子提我,最好给他画个画像,不要让他忘了他爹长什么样子。”
盘子撇嘴,“我画工不好,估摸会把你化成妖怪。”
花朗一点也不介意她把自己画成妖怪,她能带着儿子去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开心了。盘子见他乐得毫不掩饰,说道,“都成将军了,不要喜形于色。”
花朗这几年被她说教,已经很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有一回入了敌军营帐谈判,全程板着脸,喜不见,忧不见,倒真将他们镇住了。他越发觉得盘子教的都没错,也是多亏了她,自己才能在七年时间里做了将军。可他仍做得不够,爬得不够高。他想给他们母子一个安定的生活,所以到了军营,他定会更加拼命。
“在你面前,为什么要掩饰?”花朗想到要分别,也觉不舍,仍在盯着她,这会连眉毛有几根都要记住了,他捧着她的脸不松开,字字道,“等我。”
盘子脸上没了怒,没了笑,她就是受不住他温声细语的模样。每次都没办法好好跟他讲道理,也骂不出口。她轻轻点头,“我等你。”
花朗笑了笑,这才缓缓放手,又慢又轻。他心中欢喜,喜得都忘了问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到了百里坡,花朗就和沈来宝他们分开了。临走前还往附近看了好几眼,只是他想见的人藏得很好,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附近看着自己,带着他们的儿子。
饶是百般不舍,花朗也还是离开了。
没了大军同行,沈来宝一行也不会显得少人。年少时遭遇了一次劫匪,自此以后他出远门,都会带很多身手了得的护院,还有身强力壮的下人。若和花铃同游,那除了伺候她的两个嬷嬷婢女,也不带其他女眷。
虽然吃住麻烦了些,但至少保证了这几年的安全。
入夜,沈来宝寻了家客栈住下,除了下人所住的地方,他特地要了间大屋子。让小二上饭菜时多点了几样,问白米饭时,他道,“来十人份的。”
小二看了看他,没多嘴,应声就去喊厨子做饭了。
等饭菜端来,他瞧见房里只有三个人,有个还是孩童。可他们三个人却叫了十人份的饭,啧,真能吃。可是还这样纤瘦,也是稀奇。
等小二走了,沈念念洗了手过来,见了满桌的菜,还有那一大盆的白米饭,咋舌,“爹爹,今天是有什么喜事么?可不是我的生辰呀,也不是你们的。”
花铃笑道,“等会你的包子弟弟要来吃饭。”
沈念念恍然,将筷子放下,“那我等弟弟。”
沈来宝也不知道盘子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只是觉得他们一定会来的。
等了约莫小片刻,三人就听见窗户微有动静,往那看去,只见盘子手里夹着小盘子,轻而易举地跳进里面来,看来平时这种事没少做。
沈来宝急忙过去接小盘子,直到盘子“哎”了一声,他才开口,“好饿呀,姑父。”
“饭好了,快来吃。”
沈来宝将他抱到女儿旁边,沈念念便将筷子拿给他。经过这半个月,他已经会用筷子了,虽然还有些拿不稳,但至少能自己夹菜了。
“弟弟,你要吃什么,就喊我给你夹。”
“嗯。”小包子无暇说话,吃了两口说道,“好吃。”
盘子见儿子吃得香,难得温声,“吃慢点。”
“娘你也快吃,吃完了还得去找树洞睡觉,我可能很快就要困了。”
他呼呼地吃着,跟他爹一样风卷残云。察觉到娘亲在瞧他,他才放慢速度,抬头,“娘,我不学爹爹,你不要朝我扔筷子。”
盘子心头咯噔,花铃说的果然没错,这种事不该当着孩子的面做。孩子懂什么,有样学样,“娘不是朝你爹扔筷子,娘是手滑了一下。”
小包子拧眉细想,总觉得不对,他还是说道,“嗯,手滑,娘亲以后不要手滑了。万一滑的是剑,滑的是大石头,就不好了。”
三个大人皆是被逗得一笑,盘子更是认真答应,不想他再较真。
吃完饭,沈念念就带着她的包子弟弟去外屋玩琉璃珠子去了。沈来宝说道,“我要的是大房,足够你们四个人睡了,我睡在外屋,瞧不见里面,你带小盘子在这睡吧。”
盘子欣然道,“我也是打这个主意。”
“盘子。”花铃问道,“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去明州呀。”
“待哪里?”
盘子双眸弯弯,“夫家。”
花铃眨巴了下眼,盘子认真瞧她,“我是认真的,今年去跟你们一起过年吧。”
“那我爹娘肯定要被吓坏,突然冒出个儿媳妇来。”
“可还有个孙子,高兴还来不及。”
她说话总是这样没章法,可熟知她本性的花铃觉得她这话不是在开玩笑。但到底要怎么回来,她还没想到,因为无论怎么想,现在出现在花家,一是她和小盘子危险,二是她二哥危险,三是整个花家都危险。
只是盘子已经忍了那么多年,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危险的举动来,陷她挚爱的人不顾。
她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也不给个准信,弄得谈话都显得扑朔迷离,猜不透其中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