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来宝摸摸她的脸,沾了满手的水,沾得满掌温热。
第108章 一丘之貉
要跟客栈的小二打听事情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而且通常小二也乐意对方打听,举手之劳,说了谁也不知道,还能拿赏钱,何乐而不为。
是以当沈来宝一叫从别房送水出来的小二,小二就有眼见力地小跑过去,笑道,“少爷是要添水还是要点菜了?”
花铃还在洗澡,沈来宝是关了门和他说话的,小二心想肯定不是打听什么小道消息,那定是添水加饭。片刻就听他问道,“住在二楼的叶姓老爷,你可认得?”
小二点头,“二楼就一位姓叶的,可是两父子一起来的那位?”
“对。那我问你,他后来应该还带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来,姓安,你也见过?”
小二笑笑没答话,随即手上就被塞了一锭银子,颇有份量。心觉这人好生大方,立即说道,“有有有,我听叶老爷喊他安总管。”
“那住在哪?”
他还来不及眼神示意他给钱,就又被塞了一锭,喜得他语速骤快,“也是住在二楼,上楼梯口右边第二间房。”
“那里有几个人看着?”
小二皱了皱眉,好好想了一番,才道,“那房里没人,就他一个。每日四顿饭,餐餐大鱼大肉伺候着呢。”
沈来宝着实意外,“没人看着?顿顿好饭菜?”
“对啊,叶老爷亲口吩咐的。”
沈来宝眉头微拧,这事真是越发扑朔迷离了。那时候叶长昌来信,说已经处置了安总管。他到了翰州问叶百顺,叶百顺也是这么说的。
可结果,叶长昌非但没有处置安总管,甚至欺上瞒下,为他安排了好住处,好酒好菜供着。
沈来宝还要再问详细些,余光就发现楼梯口有人影晃动,他当即对小二说道,“水凉了,再上两壶热水,还有,你这里有什么好菜,也一起端到房里来。”
小二转了转眼,反手将银子踹进兜里,点头弯腰道,“好嘞,小的这就去准备。”
瞧着他演技十分,沈来宝觉得跟机灵人打交道当真令人心情愉悦。
小二一走,他就进房去了。等他再出来佯装要再喊一遍小二,那楼梯口已经没人。他弯弯唇角,又进了里头。
花铃已经换好衣服出来,刚才就听他进进出出,还在门口跟人说话,这会见他笑颜不同寻常,问道,“怎么了?”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叶长昌要阻拦我插手这件事了。”沈来宝边说边拿了架上的干毛巾往她走去,握了那湿发卷在干巾中,轻轻揉着,“我方才问过小二客栈里是不是住着个安总管,结果小二说,的确是住了这号人物,但却是叶家的座上宾,一天吃四顿饭,大鱼大肉的。”
花铃一顿,略微吃惊,“这是怎么回事?”
沈来宝笑笑,笑意略冷,“一丘之貉。”
花铃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不是安总管中饱私囊,而是叶伯伯?”
“嘘――”沈来宝低声,“盯梢的就在楼梯口,应该没过来,可是万一哪个耳朵太灵。”
花铃轻声,“知――道――啦。”她往他脸上摸了一摸,“脸色真可怕,生气了么?”
“我不气,只是替爹不值。有一个安总管,那就必然不可能只有一个那总管。我知道生意做大了手底下总会有人要捞油水,这就算了,也不是大事。可是将爹的名声败坏,又要私吞银子,这就是他们的不对了。”
“这跟把爹当做摇钱树有什么不同。”花铃两手捧在他的脸颊,“那你为什么脸色这么差?”
沈来宝没法照镜子,不过她提了两回,或许真的很差,他答道,“累。”
泡了个舒服澡的花铃都要忘了他们长途奔波到这,又一天没休息。心中顿时自责,忙把他拉到桌旁,将干巾拿了过来,随便拧了拧发,就给他捶肩,“等养好了精神,明天去找那老狐狸算账。”
拳头的力道不轻不重,敲在肩上十分舒服。背后又有软软莺声,更是听得催人入梦。沈来宝几乎都不想洗澡,直接抱着他的小花睡觉。
可是脏兮兮的,还是得乖乖洗澡,不然估摸会被扔一块搓衣板。沈来宝想着,又道,“小花,知道这件事,我倒是有点高兴。”
花铃这就不懂了,柳眉轻拧,“为什么呀?”
“因为只是被瞒骗了二三十年,而不是一世。”
花铃细细揣摩这话,这才明白话里的深意。她手势微微放缓,似自己也有所顿悟,蓦地笑笑,“我就喜欢看事这样豁达的来宝哥哥。”
沈来宝将她拉到面前,温声笑道,“看来是改不了口了。”
花铃瞧他,“你也一样。”她倾身一靠,坐在他腿上瞧他,“今晚先睡好,养好精神,明天再好好找叶长昌算账。”
沈来宝叹道,“你这个样子,让我今晚怎么好好睡?”
要不是现在他还没洗漱,非得把她往床上抱不可。
花铃红唇微抿,刚出浴的她面色红润,整个人似出水芙蓉,娇嫩得魅惑人心。偏她就坐在他腿上不走,眨着明眸,考验他定力般。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撩拨得旁人心猿意马的花铃正打算起身,好让他早点洗澡就寝。谁想刚站起来,就被他拉回怀中……
春末夏初,蝉鸣未起,却有虫子蛰伏草丛墙角,叽叽叽叽,喳喳喳喳。月已挂在天穹,洒了一地月光。
将入夏季,朝阳似乎也能灼烧人了。初出东方半个时辰,朝东的房子已经被烫得里屋有热意。
平日都早起的花铃和沈来宝还未起床,门外等着伺候的叶家下人都等了半晌都不见他们出来,便跑回去跟自家主子说。叶长昌正和儿子用着早饭,听了后冷笑,“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带着妻子来,哪里是来办正事的。”
叶百顺笑道,“他越是这样,对我们就越好。况且新婚燕尔,也是人之常情。”
叶长昌面上不屑,还要再讥讽一番这沈家独子,就听见外头下人唤了一声“沈少爷、沈少夫人”,他当即顿住,往那来禀报的下人冷冷瞥了一眼。那下人额上顿生冷汗,“他、他们明明没有起来的。”
“哪里是没有起来,只是你到我们门口的时候,我们已经出去了。”
高扬的声调伴着推门声而入,叶长昌又狠狠看了看那下人,下人急忙退到一侧,不敢再说话。
沈来宝本来是想睡到日晒三竿再起来,休息也好,麻木对手也好,可是不得不惊叹年轻人体力精力好,折腾到那么晚,还是早早醒来了。两人也不愿早早被人盯着,干脆去外面用早饭。哪想刚到叶长昌门口,就听见他说自己是纨绔子弟。
叶长昌面色已不太好,心中不悦,总觉是被这小子摆了一道。可具体的不痛快又不说不上来,倒是不安多一些,只因他的语气实在不像昨天那样客气。
沈来宝和花铃一起进了里头,客气地道了一声“叶伯伯”,才笑道,“大清早的就让人在门口守着,也是辛苦了。”
叶长昌揣摩不出话里的意思,但听着总觉得不大良善,“伺候好大少爷是我们的本分。”
“可是我也带了不少下人来着,叶伯伯既要照顾我们夫妻的食宿,又要安排我带来的下人的食宿,还要安排安总管的四顿饭,也是挺辛苦的。”
叶家父子一顿,还是叶长昌先反应过来,“来宝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安总管的四顿饭?”
沈来宝笑笑,面色渐渐沉落,偏头沉声,“带进来。”
话落,门外的阿五和两个护院就将一忍扭送进来。那人一见叶长昌,就跪在地上大喊救命。看得叶家父子神情一沉,喝声,“你朝我喊救命做什么?没有将你的腿打断,那是沈老爷仁慈。”
“也就不必做戏了吧,叶伯伯。”沈来宝知道他肯定要挣扎一番,不挣扎的不是好反派,“你来信我们沈家的时候曾说,安总管已经被你教训过,打得遍体鳞伤。我爹还觉得你下手重了,可是我刚才让人检查过了,他身上一点伤都没找到,完好无损。”
“安总管和我相交多年,实在是不忍心看他受罪,所以才撒了这个弥天大谎。”叶长昌神情沉痛,“这是我的失责,少爷责罚我吧!”
花铃瞧着他,哼,演技六十分也敢在她面前演,回去好好练练吧。
沈来宝笑道,“哦?那难道你让人跟踪我们,也是你的失责?”
饶是老谋深算的叶长昌也脸色大变,“少爷这是什么话……”
沈来宝扫他一眼,眸光冷冷,“叶伯伯,你如果还是打算将我当做只懂吃喝玩乐的少爷来对待,那这话就没有必要说下去,我就只能直接在这里处置你们,而不是带回去交给我宅心仁厚的爹处置了。”
语气冷然,让叶家父子还有安总管心头一凉,这从小娇生惯养的沈家少爷,竟真不是个草包!
第109章 闲庭信步
哪怕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人也押到了自己面前,叶长昌仍不打算承认,“少爷这话的意思是一定要我认罪么?”
沈来宝也没想过他会这么轻易地承认自己才是终极boss,说白了,还是觉得他虽然是沈家少爷,但最终决策权还在他爹手里。所以先撑着,回明州还有很多时间,路上可以慢慢想对策。就算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卷款潜逃的机会也不少。
可既然他敢在这里和叶长昌摊牌,那自然不怕他狡辩。
他笑笑,不再面向他,而是看向安总管,“安总管,莫掌柜他们的钱全都是你中饱私囊的?”
莫掌柜艰难一咽,看了看叶长昌,便得来一个冷厉凶煞的眼神。他哆嗦了一下,随后又听叶百顺说道,“安总管既然做错了,那就该认下来,这样以后老爷也好处置你。”
花铃俏眼一瞥,这分明就是让安总管自己认下来,而且里头的意思还有“你先认了,我总会给你找条生路。你若不认,有你好看”。
安总管一个激灵,“少爷,这事是我一个人干的,钱都是我吃进肚子了,跟别人没关系。”
沈来宝了然,拊掌道,“很好,那我便将你交给官府了。”
屋里众人一愣,安总管也愣住了,“什么?交由官府?少爷,这是家事,老爷也是可以审的。就算老爷要我把全部身家吐出来,抽我一百鞭,我也认了。”
“不不不,这算什么家事。”沈来宝问道,“你是我家人吗?”
安总管愣神,摇摇头。
“那你姓沈吗?”
安总管想摇头,可再摇头就真要如他愿了,“少爷,我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
花铃轻笑一声,“你生时不姓沈,死了也是入你安家祠堂,做你安家的鬼。所以这横竖不是家事,的确是该交给官府管的,我们可不能滥用私刑。而且啊……”她眨眨明眸说道,“其实将你交给官府你应该高兴呀,因为送到那,顶多说你是盗窃。我们也不会说你有其他恶行,比如沈家让你拿去送给翰州知州修葺衙门的钱,给翰州修河堤的钱,我们通通不会说的。”
说罢,她又瞥了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叶百顺――呸,就你会话里藏话,就你会话里藏刀。
沈来宝忍忍笑意,不服输又傲娇的小花。
安总管可算是明白了,这两伙人都不是好惹的主。他刚才还打算把罪名全都认了,可现在沈家少奶奶暗藏威胁,却是要将他往死里送。坐牢的滋味可不好受,想想那肮脏的地方,想想日后自己的名声,想想他的孩子要被别人排挤,他就心慌。
叶长昌一见情况不妙,声音骤沉,“安总管,有话回明州再说。”
沈来宝轻叹,“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叶长昌脸色剧变,只因他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你若在这里指认出幕后的人,我便在这里将他解决了,免你日后遭到报复的隐患。
安总管是不及叶家父子聪明,可是他擅长看人脸色行事,是以沈来宝一说,他比叶长昌反应还快,当即朝沈来宝大声道,“少爷我错了,这事都是叶长昌父子指使我干的,我是被逼无奈啊!”
“你――”叶长昌瞪直了眼,喝声,“你休要污蔑我!”
“少爷信我,我手上有这些年来和叶家背地里往来的账本。而且叶长昌不单单是克扣了掌柜伙计们的工钱,还有酒楼铁铺盈利的钱,船商送给老爷的东西,几乎都要扣个两成啊!”
两成听来不多,可是想想沈家那么多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叶家几乎管了沈家半壁江山,单是这两成,都能做个土豪了。沈来宝想到沈家如此信任他们,却被瞒骗了这么多钱,面色顿时阴沉,“阿五,去和安总管拿账本。”
阿五立刻押了安总管出去,叶长昌坐在桌前,已然无声。直至安总管出去,他才道,“你无权决策我,我是沈家的元老,少了我,沈家的生意谁来管?谁来陪那些老主顾周旋?你爹是个不大管事的人,那么大的生意在那,他哪里忙得过来?”
沈来宝没吭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是沈家元老,未免太晚了。早知自己的身份,就不会这样贪图沈家的钱。毕竟父亲并没有薄待过他,他却做得这样不厚道。
叶长昌自以为有回转的余地,又道,“少爷,老夫答应你,这件事你若不追究,这些年我们父子所得的钱财,全都放入你名下的钱庄,连你父亲都不会知道。从此以后,我们叶家将会尽心尽力,再不会做出这种事。”
二三十年攒下来的两成钱财,定是一大笔钱。全都存入自己的名下,沈来宝想,简直是可以少奋斗好几年。可惜――叶家父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似是为他着想,不过是想要他放他们一条生路。可他们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下定决心,无论父亲会怎么做决定,他都要将他们送到官府。
这样的人,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