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媳妇柳氏默默瞧了眼,没有说话。
她是周家已故大老爷的续弦,身下只育有一个女儿,对于周承朗这个便宜儿子的死虽然有些对未来生活的惶恐,但却没多少难过。而且如今她已经想好了退路,所以对这事儿便是装,也装不出伤心的模样。
婆婆疼周承朗疼的跟命根子似地,自己这模样凑上去没得是一顿骂,她才不上前讨骂。
二儿媳妇王氏和三儿媳妇李氏对看了一眼,各自眼神暗示了一番,最后两人一同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欲要起身的周老夫人。
李氏劝道:“娘,多少还是用些吧,承朗那边儿还没确切消息传来呢,他一身的武艺,人又十分聪明,这回定然也能逢凶化吉的。”
王氏劝道:“是啊娘,承朗福大命大,定然没事的。倒是您,若是承朗回来瞧着您因了他吃不好睡不好,不知道得多自责呢。”
周老夫人垂头看了眼桌上还冒着热气的各样吃食,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吃不下,朗哥儿一日没有消息,我这心里便一日不得安生,哪里能吃得下……”说着说着竟是落了泪,“也不知道我的朗哥儿到底如何了,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可有饭吃,可有衣穿,可有屋檐遮雨挡寒……”
半月前,第一波送来的消息,是骠骑将军周承朗战死沙场。
八日前,第二波送来的消息,是骠骑将军回程路上遇袭,至今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后一个消息虽然比前一个要好,可如今生生又等八日还是没有最新消息传来,周老夫人哪里受得了这等煎熬。丈夫和长子都死在了沙场,如今连长子唯一的血脉她都护不住,这几日若不是二房三房两个老爷坐镇,只怕老夫人也一口气喘不过来跟着去了。
可到底是几日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瞧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一般。
“娘……”三夫人李氏想到周承朗可能会有的下场,忍不住也哽咽了,“娘,咱们承朗是个好孩子,老天爷一定不舍得这么早就带他走的,他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回来,一定会的……”
周老夫人拍拍李氏的手,仍然起身站了起来,“你们几个也受累了,就在我这儿用些吧,我先去里间躺一躺。”
“那媳妇扶您进去。”李氏忙说道。
王氏也跟着一起把周老夫人扶去了里间,伺候着她歪在了床上,两妯娌才悄声退下。
只刚走到门口,里间却又传来周老夫人带着疲倦的问话,“老二媳妇,月梅那丫头怎样了?”
王氏心下狠狠一跳,月梅那丫头,今儿早上已经断了气了!
她正犹豫要不要实话实说,一边的李氏拍了拍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王氏一想也是,现在这情况,可不能再刺激老夫人了。于是便扯谎道:“娘就放心吧,那丫头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请了宫里的贺御医给她瞧了,如今已经好转了不少了。”
里头周老夫人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就好,那丫头的祖父和父亲一个是为了老大没了,一个是为了你们的父亲没了,如今就留下月梅这一点血脉,你可得帮我照看好她。便是她身上大好了,也不急着叫她过来伺候,先彻底养好了身子再说。”
“……哎,媳妇知道了。”王氏胆战心惊的应了一声。
――
月梅再次醒来,是被一个小姑娘扯着袖子一声声叫醒的。
她甫一睁眼,便瞧见一个穿着粗布破棉袄,面黄肌瘦的农家少女正惊喜的看着她。
“大姐,你醒啦!”少女声音又急又快,可却故意压低了嗓子,说了这一句后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才又凑过来,“娘和大嫂都睡了,你快些起来,现在就走吧!”
大姐?
走?
月梅愣愣的看着这农家少女,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抬头往少女的身后看,此刻天还未黑透,外头的光亮照进了屋,入眼的一切都很陌生。窗纸上破了好几个洞,冷风一阵一阵往屋里吹,屋里除了自己身下躺的床,空荡荡的一片,没有桌椅没有茶碗,没有衣柜也没有屏风,甚至,低矮的土墙还不时往下掉泥巴。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少女。
月梅心里一片匪夷所思,难不成,自己又穿越啦?
农家少女却没注意到月梅的不对劲,早爬上床从床里头的被褥下抽出了个小包袱,直接往月梅的手里一塞,“大姐,趁着现在天还没黑透,你赶紧逃吧。我给娘和大嫂下了蒙汗药,只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若是一会儿她们醒了,那你再想走可就走不了啦!”
月梅茫茫然的被少女从床上扯下,双脚踩在了一双草鞋上,冷的她打了个喷嚏。
“大姐,你放心好了,我长得不如你,地主老爷瞧不上我的。你放心的走,等过一段日子,爹和大哥做工回来了,这事儿解决了,你再回来。”少女见月梅机械的穿好了草鞋,拉着人就往门口走。
打开门,她先闪了出去。往隔壁房间看了一眼,然后便笑着走了出来,“快走快走,娘和大嫂睡的熟熟的呢!”
☆、第3章
不知什么时候下的雪,一推开门,便是银装素裹的一片素白世界。
月梅还没站稳脚,就被农家少女拉着一路跑到了前院木门旁,接着打开木门,把她推了出去。
“大姐,现在下着大雪,你往城里去怕是不方便,干脆往后头去,那边儿有处无主的草屋,你去那儿先将就一夜。等明儿天亮了,赶早就往城里去,进了城,娘和大嫂就找不着你了。”农家少女说着,冷的搓了搓指方向的手。
哎,走吧!
月梅点点头,也不多话,扭身冒着大雪就往后头走。
一面走,一面慢慢的“想”起了原主的记忆。
这儿是保定府定兴县下头一个叫程家村的地方,原主姓程,和她一样都叫月梅。程月梅是家里女儿中的老大,上有一个哥哥娶妻刘氏,下有两个妹妹程月荷程月杏。程月荷已经出嫁,方才帮着她逃走的是程月杏,也已经定下了亲事。至于为什么两个妹妹一个出嫁一个已定了亲而她却待字闺中,那是因为程月梅生来就非常漂亮,是程家村的一枝花。
程母吴氏和程家大嫂刘氏一直想将她“卖”个好价钱,所以就一直拖到了她已十八岁还没嫁。如今刘氏有了身孕,程月梅正好又被镇上的地主老爷看上了,于是吴氏和刘氏这对婆媳一合计,便趁着家里两个男人不在家,打算直接把程月梅给送上地主老爷的床。
程月梅是个烈性子,且早早就和村里的董秀才两情相悦,被逼急了,干脆一头撞了墙。
月梅伸手摸了摸额头,立刻疼的她嘶嘶出声,这姑娘还真狠,也不知破没破相。
董秀才家穷,压根儿拿不出像样的聘礼,且吴氏婆媳都是目光短浅的人,觉着董秀才能考中个秀才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并不认为他能中举中进士。婆媳两人都是注重眼前的,眼前只要把程月梅嫁给地主老爷,那可是能得一百斤米一百斤面外带五十两银子的聘礼。不仅能让程家过个好年,还能起个新房子,盖个新院子,办得起小女儿的嫁妆,也有了养活未出生的大孙子的好条件。
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所以即使程月梅撞了墙,这对婆媳也没松动半分,仍然把她锁在屋里,且一日三顿只送一碗稀粥,不叫她吃饱有力气逃跑和寻死。
回想到这儿,月梅一个踉跄栽进了雪地里。
果然没力气,手无力脚无力,肚子还饿的咕咕叫,简直堪比得了风寒躺在床上那会儿。抬头看看,树木葱葱一片雪白,再回头,村落已经变得很远很小。饶是这些年月梅已经修炼出来能心平气和的当下人了,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声操。
后头无人住的茅草屋到底在哪儿?
程月杏,你可不能说谎糊弄我啊。
在现代活到十八,刚考上大学就遇着一场车祸,上一世从个小丫头熬到十八,眼看着就要嫁人了一场风寒丢了命。这一回呢,这一回可别刚穿来不到一天就丢命啊,这回要是丢了,只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再穿一回了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月梅鼓起勇气爬起来。
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双拳,迈着早已冻僵的双脚大步大步的往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四……咚!
月梅掉进了个雪窟窿,应是猎人设的捕捉动物的陷阱,一掉进去,脚脖子就一阵钻心的疼,月梅不用看就知道自己被尖利的东西刺伤了。
又饿又累又痛!
骂了一声贼老天后,月梅光荣的往后一靠,晕了过去。
――
程家村后头有座山,山脚下以前无人居住,如今却住了个长满大胡子的瘸子。
昨儿夜里下了极大的雪,一夜过去地上的雪堆就没过了脚面,再加上今儿也断断续续飘了一日小雪,如今外头的雪只怕已经没过脚脖子了。
天儿冷的很,山脚下的破旧茅草屋遮风效果不大好,更不可能有地龙暖炉之类,大胡子早早煮了一锅肉菜粥,这会儿唏哩呼噜喝了两大碗。瞧瞧外头天渐渐暗了下来,大胡子打算早点上床睡下,兴许睡着了就不觉着冷了。
洗了锅,添上了热水,正想烧点热水烫烫脚,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下这么大的雪,布在林子里的几个陷阱怕是都被雪覆盖上了,若是有人经过只怕瞧不出不对劲来。
若是掉了进去……
想到这儿,大胡子坐不住了,抬头看看外面的天,到底拿了一件茅草做就的斗篷披上,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出了门。
林子里一共布了五个陷进,前四个都没事,走到第五个的时候,大胡子忍不住骂了声晦气。第五个被破坏了,且不是动物,而是人。一个面色青紫,着了玫红色小袄的村姑,看着又土气又蠢笨又下作。
大胡子站在陷阱旁犹豫一刻,想着到底是自己布下的陷进伤了人,不论这女人是谁,总归是一条命。若是无辜的,也不能就这么让她死在自己的陷阱里了。瞧着这女人似是昏迷不醒,大胡子便没叫她,把拐杖丢在一边,半跪下右腿,左腿直着往后伸直,趴下去一手掐住了村姑的肩头。接着往上提了些,就力换成了胳膊,一使劲,把人给拽了出来。
天渐渐暗了,这女人又昏迷着,救人救到底,大胡子一手提起女人扔到肩上,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踩着雪地,咯吱咯吱走远了。
――
月梅次日一早醒来时,差点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这回她在一个破旧的茅草屋醒来,身下垫着的是干草,身上倒是盖着被子,然比程家盖的那种被子还要差。小小的一间房,房门窗户紧闭,可关不住不断往里灌的冷风。不过,外头却不断的有香气飘进来,大米,青菜,鸡蛋,还有肉!
这具身体饿了太久了,月梅几乎立刻就忘了现在的处境,舔了舔嘴唇立刻爬了起来。这一动弹,才发现脚脖子钻心的疼,她掀开被子去看,见脚上已经被灰扑扑的布包扎好了。
哦,不是又穿越了,是被人给救了。
好在伤的只是一只脚,月梅左脚踩地,提着右脚,轻轻的跳到了门口。
门一拉开,便差点撞进一个男人怀里,男人留了满脸的络腮胡子,一手住着拐杖一手端着盛满肉菜粥的碗,正冷冷看着她。
月梅忍住了喉咙里的尖叫,冲着络腮胡子笑了笑,“是你救了我啊?”
男人看着她不说话,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审视与不悦。
半晌,才冲着月梅点了点头。
“谢谢你啊。”月梅实在太饿,眼里只有那碗粥,哪里顾得上男人有什么情绪,指着粥问道:“这个,是给我吃的吗?”
男人仍然不说话,却把碗递了过去。
“谢谢谢谢。”月梅脸上漾起一个大大的笑,伸手接了碗,端着就往回跳到了床沿。粥还有些热,她也顾不上别的,一面吹气一面就忙不迭小口小口的喝。
兴许是太饿了,月梅觉得这粥的味道十分好。
粥又香又绸,一粒粒米白白胖胖,粒粒分明却又粘连一起,伴着绿油油小青菜,金灿灿打鸡蛋,还有香喷喷的咸肉。喝一口,嘴里满足,热腾腾下了肚,胃里更是满足。
月梅很快喝完了满满一大碗粥。
抚了抚肚子,还没大饱,月梅抬起头,这才看到络腮胡子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个子很高,往这儿一站,让本就小的茅草屋更显逼仄。且这会儿一双眼冷冷的打量着她,月梅在他的身高和视线的压迫下,终于感觉到了害怕。
外面虽然不下雪了,但路仍然不好走。而她受伤,也根本走不了。
好像除了留下,她别无选择。
她垂头看到了自己受伤的右脚,想到了话头,“昨天是你救的我,我的伤也是你帮我包扎的吧?真是太谢谢你了,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你。”
男人的眼神收起了冰冷,却明显变得诧异了起来。
月梅一惊,这才想到不对来。这儿可不是现代,被男人看了脚,按理可就得嫁给那人才对的。而自己一时紧张,居然连这都忘了,还这么大大咧咧的说出来,这男人这么惊诧,莫不是误会自己要嫁给他?
月梅一瞬间脸变得滚烫,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你,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真的。”
男人不说话,只沉默着向她伸出手。
月梅愣愣的,不知道他想干吗。
她看出来了,这人又瘸又哑还挺丑,实在是个可怜人。
男人下意识的皱眉,然后直接抽走了月梅手中的碗。月梅这才知道,原来这络腮胡子是要再去给她盛饭,这儿瞧着条件不大好,自己又刚喝了一大碗,月梅实在不好意思再吃了。忙叫住男人,“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男人脚步顿了一顿,接着继续走了,月梅听见外头传来勺子碰撞锅的声音,接着是男人大口大口喝粥的声音。
月梅只觉得丢人要丢到黄浦江了。
人家只怕是只有一个碗,这是要自己吃饭呢,她也太会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