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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寻凶策 凉蝉 7185 2024-06-30 11:34

  “虽然一个树上一个树下,但总归是一棵树,那也算是一起……”司马凤正说着,忽听耳边呼呼风声,有一物正从迟夜白那边掷了过来。

  他连忙侧身一躲,镇纸擦肩而过,被跑过来的阿四一把抓住。

  “别扔这个!”阿四低声怒吼,“我会被甘先生骂的!什么都别扔,求求两位少爷了,总让我背黑锅你们也忍心?!”

  雨连续下了数日,竟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天地仿似织就一张绵密粗粝的巨网,把人世罩得密不透风。阿四把镇纸放回书桌上,溜出来和司马凤一起呆坐听雨。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把里头的大松子倒在司马凤手中。“少爷,这个好吃。”阿四说。

  司马凤拿出一颗干啃:“不好吃,壳子太硬。”

  “……不是这样吃的。”阿四只好给他剥壳去衣。

  剥了几个,他反应过来:“少爷你故意的?”

  司马凤:“嗯?”

  阿四怒了:“我给甘先生打下手,还得给你剥松子!”

  司马凤:“你本来就是我的下手啊。”

  阿四愈加悲愤:“可去年你还讲过和我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今年过年烧炮的时候,你还当着大家的面说和我生死与共,要结拜的。”

  迟夜白在屋中悠悠开口:“那是因为他想骗你去烧那串六十六绑的二踢脚,他跟我打赌了。”

  阿四:“……”

  司马凤连忙出声安抚:“哎,我四,莫生气,少爷是真心把你当兄弟……”

  迟夜白:“当小弟。”

  阿四郁闷了,且伤心了,低头猛剥。剥完松子,他抬头盯着司马凤。

  “少爷。”阿四小声开口,“我方才在街上,遇到了霜华姑娘哩。”

  司马凤:“哦?”

  阿四:“她先跟我打的招呼,她居然记得我!”

  司马凤:“是啊,怎会不记得你,你可是我的跟班。”

  阿四听若不闻:“她唤我四爷。”

  司马凤哈地一声笑出来。他想忍住的,但没做到。阿四的脸红了,愤怒地挪着屁股移动,和司马凤拉开一段距离。

  “你有没有告诉她,你的大名就叫司马四?”

  “我……”阿四顿了顿,“我回家就跟夫人请求,夫人学识渊博,她能给我起个好听的字。”

  “我爹娘都没赐字的天分,你想想我的,再想想小白的。”

  阿四认真道:“我觉得迟少爷的字挺好听的,辽阔又大气。”

  司马凤笑道:“那我给你起吧?或者就让牧涯给你起?”

  阿四想了想,有几分警觉:“少爷,我不信你。”

  司马凤蹭到阿四身边:“我现在看不到,你给我说说,霜华今天什么模样?就她一个人出来?”

  阿四眨眨眼,脸皮又有几分发热之感:“今天的霜华姑娘和之前不太一样。”

  因为司马凤常常到金烟池喝酒听曲的原因,阿四见过霜华许多次。霜华在金烟池里的模样是很美的,妆容与钗枚无一不素雅精巧,不过分华贵,但与她十分相衬。那日她为了金烟池的姐妹孤身一人到司马家拜访,素面朝天,又是另一种美。

  “青河城这边有花魁赛,所以专门从金烟池请了几位姑娘过来助兴。除了霜华还有几位,但我都不太熟悉。”阿四低声道,“霜华姑娘今日……非常好看。”

  “怎么个好看法?”司马凤兴致勃勃地问。

  阿四的脸更红了。他说不出如何好看法,只知道霜华站在他面前,他便不晓得怎么说话,连手脚也仿佛厌弃这身躯的笨拙而无法顺畅动作了。

  那女子笑意盈盈,在雨里略略抬高伞沿,唤他“四爷”。油纸伞面的水珠一串串滚落,一切物事与声音都仿佛于瞬间远离,只有眼前的人是清晰的。

  “……”阿四抖了一下,捂着自己的脸,“不说了……说不出来。”

  司马凤从未见他这样害羞,又是激动又是好笑,加之现在十分无聊,于是不断撺掇他形容。

  阿四从捂脸的手指缝里露出一双眼,瞥向司马凤:“我真不晓得怎么说,就晓得她今儿特别好看。少爷……你跟霜华姑娘最熟悉,你也最懂她,你……你教教我呗?”

  “这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我教你。”司马凤十分热情,不断用胳膊拱他的肩膀,“她今日唇色如何?双眉是浓是淡,是何形状?霜华虽然不喜浓妆,可对这些脂粉香膏特别在意,是金烟池里头数一数二的妆扮巧手。既然被邀请来参加花魁赛,衣着肯定也不能大意,她穿了什么颜色,上衣是何图案,腰带……”

  正絮絮说着,忽听身后桌椅哐当轻响。

  “司马凤。”迟夜白放下笔,冷冰冰开口,“时辰到了。”

  司马凤一愣:“这么快?水开了?”

  “开了。”迟夜白抬手在鼻前轻拂,似是想把浓烈的药草气味挥散一二,“过来脱衣服。”

  第43章 污血(7)

  浸药浴需要除去全身衣裤,并将除脖子与脑袋之外的地方都潜到药水底下。司马凤第一次浸药浴的时候很抗拒,死死抓着衣服不肯脱。最后是迟夜白觉得太烦,直接点了他穴道,亲自上手给他剥了。

  浸了几次,司马凤脸皮也厚了,当着迟夜白的面也大方坦然地脱衣服。

  连阿四也觉得不好意思:“少爷,你没必要朝着迟当家的方向脱裤子。”

  司马凤:“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我又看不到。”

  他后来还装作不愿意,想让迟夜白再给自己扒一回衣裤,但阿四太不长眼,主动而热情地上前为自己少爷服务。司马凤现在还记得那日迟夜白站在浴桶边上发出的一声冷笑。

  水开的时候非常烫,阿四快手快脚地撤了柴火,等司马凤把自己刨得光溜,水温也随之降了一些。

  按照甘好的叮嘱,浸泡的时候司马凤也需要运起内劲,把在经脉中四处游离的毒素都聚到一起。这个过程很麻烦,如今疗程已经过了几日,阿四和迟夜白唯一能看到的不同,是司马凤眼皮上的斑纹消失了。

  “还是看不到。”司马凤伸出两手乱抓,“好凄凉,好凄凉。小白,来来,扶一扶我。”

  迟夜白冷着脸不出声,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是阿四主动伸手:“少爷我来吧。”

  他才把司马凤扶进浴桶,手腕就被司马凤死死攥住,疼得他嗷地一声叫出来。

  “司马?!”迟夜白一愣。

  “没事。”司马凤平静道,“我试试阿四功夫。这混帐,日夜在甘好这里玩儿,把武功都荒废了。”

  他抓的这一把力气很大,阿四眼里都是泪,呆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司马凤在报复。

  报复阿四故意在迟夜白面前提起霜华的种种。

  阿四觉得自己这次不冤——他确实是故意说到霜华的。

  在金烟池里和司马凤关系最好的就是霜华。一是因为霜华的性情司马凤很喜欢,二是因为霜华是个清倌,司马凤和她相处,并不涉任何男女情欲。金烟池的人都知道,迟夜白当然也知道——沁霜院里霜华那扇门,迟夜白已经出钱修复了几次。

  阿四眼泪汪汪地揉揉手爪,心道我不冤,你也不冤。你明知道迟当家就在这里,为何还喜滋滋地凑我这个话头?

  “别啰嗦了。”迟夜白开口道,“阿四,疼不疼?”

  “不敢疼。”阿四说,“少爷常跟我们说,打是疼骂是爱。”

  司马凤忍不住笑了:“你这小混帐,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将自己身子深深浸入药水之中。滚烫的药液和浓烈刺鼻的草药气味,令他眉头忍不住皱起。旧时有人制作过一个四时皆可入浴的浴室,以美玉精石为堤岸,以琥珀为瓶杓,夏日便引清凉渠水入池,池中浸泡着数百纱囊,囊中尽是奇珍香药,药气香雾或融于水中,或袅娜于室中。而到了冬季,便准备铜质龙壶数十个,壶中同样满盛药材,各重数十斤,以温火烧成赤色,各各投入池水之中,池水得以保持恒温*。司马凤运功罢了,只觉头顶似乎都冒出热气,加之水中药囊沉浮,倒是很有冬季在那温池浸泡的爽利感觉。

  “小白,你可还记得温香渠?”司马凤运完功了,开始闲聊,“那书里说的温香渠。”

  “记得,怎么了?”迟夜白不解。

  温香渠便是冬季从四时浴室中流泻出来的污水。因为冬季浴室中长久温暖,因此那池子暖水又被称作焦龙温池。富贵人家或官宦子弟常到浴所濯洗,还有宫人或宠姬相伴,嬉戏彻夜,灯火通明。而春宴罢了,从那浴池中排出的水便流经石渠,汇入内河。那渠子有个雅名,就叫温香渠。传说渠水流经数里仍有香气,百姓争相汲取,以桶壶提水归家,人人欢欣。

  “我这药桶里的水倒出去,也可以整个温香渠啊。”司马凤说。

  迟夜白:“你这是臭的。”

  司马凤:“不臭,你过来仔细闻闻,这香气玄妙得紧。”说着抓起桶中药囊,递到迟夜白鼻下。

  他已懒得开口说话,默默收回手。木桶下面垫着铁板,铁板下面才是柴火。虽然柴火撤了,但长时间以双手贴着热烫的桶壁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阿四也撤了手,鼓着腮帮猛吹掌心。

  司马凤还需在桶中再浸半个时辰,迟夜白不想陪他了,起身拿着方才写好的纸页走出去。

  还未走到房门,忽听甘好的声音从院门远远传来:“阿四!来给你家少爷分拣药材啦!后面几天喝的,我跟你说说怎么熬煮!”

  阿四垂头丧气应了句好,塌着肩膀移出房门。

  阿四一走,迟夜白便不能离开了。他只好把手上的东西放回桌上,扭头时发现司马凤趴在药桶边缘看他。

  虽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但迟夜白的心还是连跳了几下。

  “小白。”司马凤笑道,“我方才说起霜华,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迟当家不高兴了?”甘好兴致勃勃地问,“你家少爷又做什么了?”

  阿四正在屋檐下对着二十几筐药材发呆。

  “你先别管这个,这药怎么这么多呀?”阿四眼都要花了,“我不是迟当家,我记不住。”

  “每种药都不一样,吃的时候也不一样。”甘好给他指点,“这十二种是早晨第一次要喝的,午间的第二次药不能加刘寄奴,换徐长卿。夜间还得再喝一次,这次要多添红娘子和女贞子……”

  阿四实在记不住,干脆寻了纸笔过来,让甘好再说一遍,他一个个记下。

  甘好慢慢说了一遍,见他写得认真,忍不住摇头:“唉,你真不是个学医的料。”

  阿四:“我确实不是啊。”

  甘好顿了顿,颇有些探问之意:“乐意在你们那里过得好么?”

  “好啊。”阿四点点头,“甘令史人虽然闷,但做事很认真,少爷老爷,还有我们,都很信任他。”

  “乐意是个学医的天才,或者更准确点儿说,他天生就是个学毒的料。”甘好笑道,“可惜,最后居然跟着我爹学了仵作之术。”

  阿四抬起头:“仵作之术不好么?”

  “仵作这行当,自古以来都是贱民。”甘好点点阿四的纸,提醒他继续往下写,“乐意若是跟我一起学医或学毒,成就早在我之上。”

  “可是甘令史真的很厉害。”阿四放下了笔,认真道,“老爷说过,天地间诸般行当,千万种人物,绝无‘注定’这一说。即便是仵作,也有甘令史这种厉害人物可令人从心底钦佩。你一定没见过他验骨的手法,堪称神奇。”

  “那是你没见过他辨药和治病的本事。”甘好嗤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注定要做某一行的,你瞧瞧你家少爷和迟当家。”

  “天生是天生,有这般本事,也得有人教导。”阿四并不信服,“运气啊,命定啊,若是太过笃信这些,人就完了。”

  甘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你这小子,倒是有点意思。”

  阿四又觉骄傲,又觉羞涩。这些话都是平日在家里听来的,他随口说出来而已。

  正想着怎么回应甘好,甘好又问了一句:“你干这一行,有没有见过天生就适合当杀人犯的人?”

  阿四一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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