讣告发出后,消息震动了全国。
顾彦宗上任总理以来,在任上努力推行的各项改革虽然因为触动了各方利益遭到或明或暗的反对,加上总统本人也是左右摇摆态度模糊,所以很难真正得到贯彻的推行。但他在报界和民众里的声望依旧很高,被视为民国改革振兴的希望。这样突然撒手人寰,总统悲痛之余,令以国葬礼之,派专员协助家属办理丧事。各国公使代表、国会、各社会团体以及诸多名人纷纷前来治丧处吊唁,报纸也无不以头条致哀,称“鞠躬尽瘁,自顾公后,民国恐难再有第二人”。
……
萧梦鸿在当夜,终于赶回到了顾家。
总统原意,是想将灵堂设于国会礼堂。被顾长钧谢绝,只在家中设了治丧处供人吊唁。
萧梦鸿终于进到那座她已经生活了数年的熟悉住所。看到公公顾彦宗被洁白花环饰着的遗像时,再也忍不住,停在原地,眼泪只是无声而下。
顾诗华奔到了灵堂前,抚住父亲棺椁,痛哭出声。
顾长钧就站在灵堂侧旁,正在向唁客致谢。目光落到顾诗华的身上,定了一定,接着,转过了脸。
萧梦鸿和他中间隔着十数米的距离,雪亮的灯光刺目。
一身缟素,双目红肿的顾簪缨正向萧梦鸿走过来。
灯光下,顾长钧的脸庞是淡淡青白色的,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
他掠了一眼萧梦鸿,转回了头。
……
对于萧梦鸿来说,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真正体味到亲人的离去到底是什么滋味。丧事过去了三天,她在心里依旧无法控制地一遍遍反复回忆着离开前夜向公公辞别时的情景,还是无法相信,曾经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一下子说走就走了。
……
顾太太的悲痛或许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可以体味。几天前她就支持不住地生病倒了下去。顾玲珑和顾簪缨几个女儿在旁陪着服侍她。萧梦鸿并没有靠近。
顾太太现在对自己已经深恶痛绝,自己的靠近,恐怕只会令她愈加情绪波动。
在回来后的第三个晚上,半夜时分,萧梦鸿倦极,伴着躺她身侧酣眠的宪儿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忽然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半开着。有月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
萧梦鸿看到自己的床前不知何时起,坐了一个人影。
她认了出来,是顾长钧。
她立刻坐了起来。
顾长钧俯身过去,开了床头的一盏灯,跟着站了起来。
……
公公去世后,无论是在外人还是家人的眼里,顾长钧就已经成了顾家的一家之主。丧礼过后的这几天,他依然异常忙碌,萧梦鸿一直没见到他的面。
这还是丧礼过后的这几天里,她第一次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萧梦鸿看了眼躺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替他掖了掖了被角。
她已经预备好了。
她从枕上慢慢坐了起来,要下地时,忽然听到他说道:“不必起来了。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萧梦鸿抬眼看去。灯光里,他面带浓重的倦色,眼睛里微微泛着红色的血丝。看起来应该连续很长时间没怎么好好睡过觉了。
她迟疑了,最后照他的话,停了下来,看到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了的纸张,放在了床头柜上。
“这是你要的离婚书。我已签名,也请了两位证人署名。你自己签名。现在起,我们就解除了夫妻关系。”
萧梦鸿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神色显得很平静,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身畔的宪儿身上。
“关于宪儿,考虑到我的母亲,你不能带走。但是父亲生前既然希望你能得到探视之权利,我愿照他所愿行事。你何时想见宪儿,随时可照你心意。”
接着,他缓缓地说道。
萧梦鸿彻底呆了一下。
……
从前父亲还在时,他态度之强硬,令萧梦鸿印象极深。所以就在片刻之前,她仍以为,现在没了父亲的辖制,恐怕他会立刻和自己翻脸了。
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要求。
她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怔怔地望了他片刻。
顾长钧挪开视线,转身走了。
在他开门时,萧梦鸿终于对他背影说道:“谢谢你了。往后保重。”
顾长钧停了一下,随即开门,走了出去。
……
萧梦鸿是在次日的拂晓离开顾家的。
她走的时候,顾家还没开始新的一天生活。整栋房子里静悄悄,庭院也没有苏醒。她踏着沾了晨露的甬-道往外走去时,周忠忽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坚持要送她一程。
萧梦鸿婉拒。
“这是少爷的吩咐。”周忠恭恭敬敬地说道,接过了她手中的箱子。
“那么,谢谢你了。”
萧梦鸿上了汽车。
“少奶奶,您走好――”
门房老王开了门,站在门口,汽车开出去的时候,朝萧梦鸿弯腰,恭敬的样子,就仿佛和从前一样。
汽车开出大门的前一刻,萧梦鸿转头往后望了一眼,慢慢回过了头。
“少奶奶,您要去哪里?”
出了门后,周忠问道。
“火车站。”
萧梦鸿沉吟了下,说道。
☆、第79章
一条豪华邮轮行驶在傍晚的海面之上,朝着中国的方向而去。
这条名叫“公主”的船是在大半个月前离开纽约港口的。航程已经到了尾声。明早就能抵达上海了。
萧梦鸿立于甲板一角眺望前方时,一只脏污的皮球朝她飞了过来,擦她胳膊飞了出去,球便掉进了海里。在她浅色衣袖上擦了道明显的污痕。
一个在甲板上玩耍着的五六岁的男童跑了上来,倒在萧梦鸿脚边便打滚起来,嘴里嚷着要皮球。住三等舱的他的怀孕的母亲方太太追上来一把捉住儿子,拍了一巴掌,口里道:“萧小姐,对不住呀,我儿子把你衣服弄脏了,我手帕给你擦!”急忙掏自己的手帕。
这条船上的中国人里,这位和一个美国太太一道住头等舱的萧小姐很是引人注目。在船上大半个月了,方太太陆陆续续在麻将桌上听说了她的一些事,听闻她是个有名气的女建筑师,在美国得奖。
虽然在方太太眼里,出去做事的女性等同于没有丈夫养,包括她那位在唐人街洋行里做事的小职员丈夫的几个中国女同事,属于可怜的范畴,她对建筑师也远不如麻将知道的多,但一听说在美国得了奖,立刻就觉得厉害了,加上这位萧小姐十分美丽,而且风度高贵,身边往来的又都是有身份的人,自动就把她和那些她看不起的抛头露面做事的女人们分开了,心里甚至生出些远观的艳羡仰望感。见儿子在她面前撒赖,还把她衣服弄脏了,唯恐她会怪罪,掏出手帕来,顺手又把正撒赖的儿子从甲板上拎了起来,扯着耳朵又骂。
男童扭开母亲的手,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跑到另头看另几个大些的孩童斗纸牌。
方太太有些尴尬,急忙又赔礼。
萧梦鸿微笑说了声“没关系”,自己随手掸了掸。
方太太松了口气,于是用略讨好的语气道:“萧小姐,听说你是个女建筑师?真是了不起了!哪里像我,只会带孩子。”
萧梦鸿望了眼远处那几个孩童,笑道:“能把孩子带好,更是辛苦不易。”
“这倒也是……”方太太见她意外地随和,言谈里仿佛没有瞧不起自己,忍不住就向她诉起了苦:“像我,上头生养三个了,肚子里又有一个要爬出来了。男人不过是个拿死薪水的小职员,又不体谅我,我累死累活没片刻安生。偏我那个婆婆在家里还到处向人说我好吃懒做。这趟回了国,我索性就把三儿丢给她养,省得白担了个好吃懒做的名!”萧梦鸿和她闲聊两句,最后朝方太太点了点头,转身下了甲板。
方太太目送她背影时,边上另位王太太靠了过来:“刚才你和那位萧小姐都聊了什么呀?”
方太太肯向素昧平生的萧小姐诉说自己生活里遭受到的不如意,却不愿在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王太太面前露半点苦。只道闲聊了两句。
王太太便道:“你还不知道吧,那位萧小姐,其实不好称她小姐。但叫太太又不恰当。她是离过婚的。”
方太太吓了一声:“离婚?看不出来啊!同船的那位薛先生仿佛在追求她。我见他们常常一道在餐厅吃饭。听说薛先生是个资本家,人又器宇轩昂,萧小姐要是离过婚了,薛先生怎么会看得上一个被夫家弃了的女人?”
“这就是萧小姐的手段了。哪里是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在家的女人能知晓的。“王太太撇了撇嘴。
方太太不语,心里忽然觉得那位萧小姐仿佛也没那么值钱了。一个被婆家弃了的女人,外表再怎么风光,也是可怜的。比较起来,自己受到的来自家庭的那点不公,似乎也并非不能容忍了。
……
萧梦鸿下去时,鲁朗宁太太告诉她,薛梓安来过了,请她们一道去吃在船上的最后一顿晚餐。
薛梓安上月个去美国洽谈一笔业务,知道萧梦鸿和鲁朗宁太太搭这条船回国,于是跟她同船回来。他本就认识鲁朗宁太太。旅途枯燥,几人在船上自然时常结伴一起吃饭,很是寻常。换了件衣服,便去了餐厅。薛梓安已经在桌旁等着了。吃完饭,鲁朗宁太太提议去甲板上散个步。
夏日的傍晚,夕阳落下了海平面,海风吹来也没了白天的腥热感。甲板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散步乘凉的人。
鲁朗宁太太挽着萧梦鸿散步时,遇到了船长,攀谈起来,剩下萧梦鸿和薛梓安停在了栏杆边。
……
过去的这五年时间里,断断续续的,薛梓安总是不经意地会时不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以一个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的身份。
以他的条件,到了现在还不结婚,难免有些奇怪。
萧梦鸿很久以前就感觉到,他对自己怀了一种超过了普通朋友的感情。
但她无意再谈感情。
正因为这样,他的靠近令她有压力感。所以一直尽量避免和他独处,让两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萧梦鸿凭栏吹了片刻的海风,扭头见薛梓安正注视着自己,便微笑道:“谢谢你请的晚餐。明天船就到上海了,我白天也有些乏,想回去收拾东西,然后早点休息。你呢?”
薛梓安面露微微失望之色,但很快道:“那我也回了。”
萧梦鸿朝谈兴正浓的鲁朗宁太太说了声,转身离去时,听见他在身后忽然又叫了声自己,便停下脚步回过头。
薛梓安仿佛迟疑了下,忽然朝她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微微激动的神色。
“恕我冒昧说出以下的话,我对你怀了一种情感,很久以前就开始有了。我一直希望能娶像你这样的一位妻子,我会给予你最大的尊重和爱护。从前我知道你应该无心再谈感情,所以不敢打扰你。现在过去了这么久,趁着这个机会,我正式地向你求爱。希望你能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