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林瑾瑜道:“眼看毕业了,所以现在这不正是好时候……难怪呢。恭喜恭喜,什么时候办酒?”
拉龙:“哈哈哈,我也好奇。”
张信礼转头,道:“‘难怪’是什么意思?”
林瑾瑜皮笑肉不笑,回:“字面意思。”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
“我想的哪样,”林瑾瑜仗着拉龙在,使劲欺负他,说:“我什么都没想啊,你在说什么?”
拉龙也颇好奇地道:“不是什么?你们见双方家长没?要是顺利,今年就可以办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信礼并不知道某些人脸上写着“不想听”,心里想着“给我从实招来”。拉龙在,他有许多话不好说,只得把无数次涌到嘴边的那句“其实我……”再次咽了回去。
林瑾瑜剜了他一眼,两人都无话了。
“干站着干什么,”拉龙没得到回答,以为是还没定下来,那老追问确实唐突,遂找补道:“不说这个了,咱玩去,瑾瑜哥,你今天没什么事吧?上次说好带我逛上海,可别食言啊,哈哈。”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林瑾瑜搭他肩膀,一副很是哥俩好的样子搂着他往前走:“我就一游手好闲的闲人,又不是主角,就某人结婚的时候随份子的那个,我有什么可忙的。说,想去哪儿玩?我都带你去。”
“想去外滩,老在电视里看到,”拉龙道:“某人是谁啊?”
林瑾瑜懒洋洋说:“某人啊,某人就是——”
“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他还未说完就被张信礼横插进来的声音打断了:“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语气颇严肃,拉龙无从得知里面诡异的不悦跟恼怒从何而来……活像跑了十个八个老婆似的。
他茫然道:“我又说错话了?”
话音刚落,张信礼本人还没说话呢,只见林瑾瑜倒抢先了一步,跟是他的代理发言人似的,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没——有,”他拍拍拉龙宽阔的肩膀,搂着他大踏步往前走:“你能说错什么话,是某些人惯于逞凶斗狠,他最英明睿智,了不起。”他道:“别理他,走,咱去看灯光。”
……
从他们上高中的那天起,一直到现在,外滩的灯火好像从来没有变过,永远那么璀璨,那么辉煌。
地标性的建筑仍是旧时那几座,高楼层上的那些餐厅换过一些,可依然灯红酒绿。林瑾瑜领着他们,艰难分开拥挤的人潮走到江边,看拉龙吹着黄浦江凉爽的夜风,两眼放光地看着对岸他已习以为常的炫目的灯光,发自内心地道:“真漂亮。”
他说:“在家时,我觉得县城的晚上很亮,念高中了发现那里更亮,到了大学,发觉原来家乡的所有灯光都只是萤火虫……可我念书地方跟这里比起来,好像也不值一提。”
“很正常,”江风同样拂过张信礼的面容,他面朝着对岸,道:“永远有更大的世界……尤其对我们来说。”
对他们这种出身于贫穷大山深处的人来说,最亲切的家乡好像是最落满尘埃的地方,外面的世界那么广大,任何一处都要强过他们长大的地方。
“你现在看到的是超一线城市最繁华的地方,当然会有渺小的感觉。”林瑾瑜和拉龙站在一起,风吹起他的衣摆,他只留给张信礼一个潇洒的背影:“白居易有首诗说得好,叫‘乱花渐欲迷人眼’,这座城市并不是每一处都如这里一样繁华,还有很多你看不见的地方,”他是看着拉龙说的,可话好像也是在对张信礼说:“那些没有灯光映照,藏在夜色里的地方,巷子、小弄堂,永远发着霉味的老楼房子里窝着一大家子,甚至还不如你们县城繁华的地方。”
“上海还有这样的地方,”拉龙道:“我一直觉得,上海人都是很有钱的。”
“一些上海人有钱,一些没有,”林瑾瑜说:“就像你的家乡一样。”
“哈哈,”拉龙笑了两声:“说起来是一样,但我知道也不一样。瑾瑜哥,其实读书的时候,我有段时间很羡慕你是上海人,出生就在大城市,不像我,外地人。有时候都觉得能跟你做朋友很神奇,像个错误一样,这么就这么好运碰见你了,能有机会来这里,在上海也有人带着我玩,我准备高考的时候都不敢想,那时候总觉得我考不上大学,我们那里没几个人能考上,怎么可能是我……现在感觉像做梦,不会有哪天醒了吧,哈哈。”
人群不断向前挤着,张信礼在他们身后,推搡的人群如果要挤他们,必然会先挤张信礼。当拉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眉心隐隐动了动。
“年纪不大,想得不少。说过了,你所得到的都是你应得的,不是我的功劳,而且什么外地人,”林瑾瑜道:“我去了你们那里也是外地人。”
此时正逢假期,外滩人头攒动,大家都伸长脖子挤着,努力往前、往上,谁也分不出踩掉的鞋子哪一只是本地人的,哪一只又是外地人的。
林瑾瑜目送江上游轮远去,说:“有种人,总喜欢想太多,在事情尘埃落定前,就觉得必然会是最坏的结果。”
然后为了规避这个想象中的最坏的结果而做出更坏的事来。
“瑾瑜哥,你说话蛮有那个什么……哲理的,”拉龙道:“能来这里看一眼黄浦江我其实已经满足了,以前没想过能看到。”
以前,张信礼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亲眼看见黄浦江。当他在照片上看着那个穿着很是光鲜亮丽的小孩笑着在栏杆边与父母合影时,萌生的向往与拉龙别无二致。
世界太大了,那滔滔江水北岸与凉山似乎是两个世界。
而这么大的世界,生活着这么多人。
满广场的人几乎和过年时候一样多,秋天了,街上仍有卖液氮冰激凌的店,虽然这东西已不如新出的时候新奇、吸人眼球,但仍有许多没见过的人在店门口排起了长队,那年还在上学的林瑾瑜和张信礼在这里合吃过同一份,吸管是粉色和青绿色的。
还有去年,烟花很漂亮。今年再没有这么漂亮的烟花了,他们已经分手,没有烟花,也没有烟花下接吻的情侣。
拉龙显然兴致很高,这里也要玩玩,那里也要去看看的。一人高马大,长相粗犷的18岁青年倒好像个好奇的小孩,大概是有丝滑稽的画面吧,可林瑾瑜看着他,看着他走过那些他曾和某个人一起走过的地方,觉得好似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他想:被否定的过去,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在这时候想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背后有道视线和他的视线几乎重叠着落到那些熟悉的景点,与景点门口的冰激凌小店上。
拉龙生得高大,挤起队伍来颇游刃有余,再加上他本来就兴致勃勃,宛如一冲锋战士,有空就往前突,全不像羊群一样慢慢挪。
“挤什么挤,别挤了好伐?撒宁嘛!”
广场十分混乱,也没有清晰的队伍,但往前挤的人还是容易招骂的。拉龙边一路说对不起,边往前钻——他这辈子可能就来这一次了,他要用所有的力气去看和听。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这么一“好勇斗狠”,带得整片区域的队伍都挤起来。
这些景色林瑾瑜都看八百回了,他可没什么兴趣挤油。周围人多,拉龙这么一突飞猛进,立刻有好些人主动或者被动地填补了他留下的空缺,把林瑾瑜和张信礼分隔在后。
“这小子……”林瑾瑜哭笑不得。
前面临近出口,道路变窄,脚下还有了台阶,人群就这么挤挤攘攘推着、蹭着、前进着……不知不觉间,他和张信礼靠得越来越近,从三拳,到两拳,再到一拳。
终于,当林瑾瑜摸索着踩上第一级台阶时,密度越来越大的人群因为空间限制忽然收缩,他在猝不及防的趔趄中感觉到自己后背抵上了谁的胸膛,与此同时,那种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属于男人的气息包围了他。
张信礼没动,他用肩肘抵开了左右两边离得过近的人,保持着一拳左右的社交距离,但没有示意他前任跟他保持距离。
所有人都比肩接踵挨得很近,肢体接触发生的一刹那,林瑾瑜浑身一僵,他能感觉到张信礼的呼吸轻轻扫过他的耳垂。
温热的、熟悉的、平缓的……但让他想起那鼻息的主人不平缓地喘息着的时候。
耳垂本来就是他的敏感带,林瑾瑜脖颈间立刻一麻,说不清是起鸡皮疙瘩还是什么别的……不行不行,这样不行。
他感到僵硬,感到无所适从。
林瑾瑜不太自然地偏了下脖子,皱眉,想往空隙处挪动点,脱离令他羞赧的身体接触——然而就在他搡开旁边人,想挪个位置逃开的时候,张信礼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第352章 身后无路想回头
林瑾瑜一度以为,再发生些什么,他心里也不会有太大的波动的。
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和张信礼分开了,所有的心路历程在高三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都已被他走过一回,这次不过大同小异罢了。张信礼不回头也好,去结婚也好,他只会觉得“哦,这样啊”,会面无表情,或者最多嘲弄地笑一笑——嘲弄自己,大梦初醒。
可当张信礼紧紧抓住他手的那刻,林瑾瑜心里的感受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种。
不是喜悦,也不是忧伤,很难说清是什么感觉。
他抽了一下,想把手抽回来,但张信礼抓得很紧,仍牢牢攥着他。
“你走我前面,”他说:“人太多。”
人多是肉眼可见的,用不着他来重复,他俩离得太近,林瑾瑜没法回头,只站住了,道:“我当然知道。不用,当谁三岁小孩。”
张信礼停了一秒,接着道:“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话啊,”在拥挤的人潮里说话十分困难,林瑾瑜边努力保持平衡边道:“就这儿说。”
“不,”张信礼道:“我想单独跟你说。”
神神秘秘,遮遮掩掩。林瑾瑜道:“有什么区别?”
张信礼回:“很大的区别。”
他觉得这些话很重要,重要到会影响所有的一切,所以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对林瑾瑜说。
原本他开口邀请林瑾瑜“去我那儿坐坐”时抱的就是这个想法,封闭的室内,大家面对面,好好把他为什么要分手解释清楚。奈何拉龙横插一脚,一定要来外滩玩。不过所幸现在他已一个人挤没影了。
拥挤的人群艰难地走过了台阶,走出出口,到了宽阔街边。张信礼以为就林瑾瑜现在这个赌气的状态,他要说服他答应还要需要费一番口舌,然而出乎意料的,林瑾瑜站在街口,拍拍裤腿上刚刚蹭的灰,说:“既然你坚持,那好。”
平平常常,好像只是中学生答应跟朋友一起去上趟厕所。
……
露台上风很大,往下望去时,辉煌的灯光仿佛一群金色的萤火虫。
林瑾瑜靠着栏杆,在带着凉意的夜风里点燃一支烟,道:“想说什么说吧,说完了事。”
如此漫不经心的姿态多少有些让张信礼不是滋味,但他相信,只要说开了,一切就都好了。
“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分开的,”他开口道:“其实,当时我……”
那句压了很久的‘其实我’终于说出来了,张信礼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时我没办法了,那种情况,我们只能先分开,各自回家,整理好自己……我以为分手了你会回家的。”
林瑾瑜半边侧脸隐没在晦暗的阴影里,短短的发茬下是白而光洁的额头。他听完这番话,并未如张信礼所期望的那样怔愣、意外、不可置信,那张英俊脸上的神色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所以呢?”林瑾瑜呼出口烟雾,只说了这句:“还有吗,一块说了。”
“我看见你手机上的短信跟缴费记录了……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看的,这不应该我承认,”张信礼说:“那时候你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了,实习也正在关键阶段,我们上街去卖花,一切本来都在向好的阶段发展,可是……”
可是他偏偏躺在医院里,只有他躺在医院里。
“……我和你堂哥商量过了,”张信礼的声音低沉,这可能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和林瑾瑜解释误会:“我们分开,你得先和你爸和解……总要和解的,我回去上学,等到毕业,毕业了……”
毕业了他们都会有各自正式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也有了清晰的人生方向,那时候回头就好……他以为还可以回头。
张信礼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最后一句话:“我跟你说分手,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
说完,他看着林瑾瑜,眼眸漆黑,目光隐含希冀。
他以为,说出这句话就好了,只要他承认自己爱着他,林瑾瑜就会回到他身边。至于林烨,只不过是他一次随便的、不认真的尝试,林瑾瑜不爱林烨。
然而——
“说完了?”林瑾瑜语气仍然淡淡的,他开口,还是那三个字:“所以呢?”
“所以……”张信礼在想应该说什么。
所以回来吧,和好吧,在一起吧,幸福吧。
他想说很多。
林瑾瑜细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灰色的浅浅阴影。他道:“你难道以为,只要你承认爱我,我就会抛弃林烨重新跟你在一起?”
这是个反问句,反问表示否定,张信礼目光颤了颤,开始由镇静与笃定变得慌乱和不确定。
林瑾瑜看着他的眼睛,觉得很好笑:“你觉得我很像傻逼是吧,你躺在医院里,突然说分手,我难道会一直以为原因是感情变质,你移情别恋,看上了别人?”
这当然说不通,张信礼道:“我不知道,但我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一般可能都觉得那种情况下,说分手的一定是付出的那个,而不是躺着的,但从心理学角度可以解释张信礼为什么会说分手,因为他同样承受了很大的精神压力,这种压力有时候比生理上的苦更让人觉得痛苦——尤其他是个要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