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事故,肖妃也没有忘。那时,几乎是死里逃生的她抱着小小的程潇哭着说:“妈妈不要让你飞,那太危险了,妈妈会担心。”
那时程潇还太小,不明白什么叫空难,她边帮妈妈擦眼泪边说:“妈妈你不要担心,程程会好好练习,像外公一样飞得稳稳的,你在上面睡觉都不会被吵醒哒。”
空军学院毕业,获得“杰出飞行技术学员”奖,拥有双硕士学位,肖妃的父亲,程厚臣的岳父,程潇的外公肖安,就是他,成功地将那架受鸟击后双发失效的飞机迫降在林江河上,且机上人员全部幸存。他因此在世界范围内闻名,并获得英雄机长的称号。
事后多年每每想起那次事故,肖妃依然心有余悸:“我们一家四口险些一起去那边了。”
所以,程潇要报考飞行学院,十几年没再乘坐过飞机的肖妃是坚决反对的。最后还是程潇的外公出面说服了她,现已七十高龄的肖安说:“世界上没有最好最安全的工作,只有你心甘情愿做的工作。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我飞过成千上万个航班,经历过一切可能和不可能发生的特殊情况。我能把5220航班迫降成功,不是那一刻我的表现有多冷静多好,而是从我成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起,就意识到从此后,生死只在几秒钟或几百米之间,为了活着,为了安全,我必须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我其实是用四十年的积累,找到了通往安全的路,确保了包括我自己,包括你们一家三口在内的机上乘客的安全。我老了,身体不允许我继续飞下去,但我对于飞行,依然是热爱的。我很欣慰,我的孙女从小就对飞行有不一样的热爱和执着。”
仅仅是这样,是说服不了肖妃的,她问:“爸,或许是以生命为代价的热爱真的值得坚持吗?”
肖安握着女儿的手,“妃妃,你为了厚臣,为了你们的婚姻,甘愿放弃热爱的演艺事业,又何曾考虑过值得与否的问题?这世上有多少人,庸庸碌碌就老了,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兴趣所在,都没能找到一件热爱的事情为之坚持。你该庆幸,你的女儿,小小年纪已经知道下一步的人生要怎么走。妃妃,像爸爸尊重你一样,尊重你女儿的选择。”
肖妃当然是被父亲说服了,她同意程潇学习飞行。
程潇对她承诺,“给我八年,等我航校毕业,完成机长训练,带你重飞一次林江河。”
正如肖安所言,程潇对自己下一步的人生是有规划的。她给自己八年时间实现自己的飞行梦,或许还带着帮肖妃克服飞行恐惧的决心。
现在,八年之约即将兑现。
肖妃说:“从我和爸爸一起说服你同意她学习飞行开始,我就在等待她成为机长带组的一天。除了她,我不愿意把生命交给任何人。厚臣,我知道这个时候,你比我承受的压力大,但请你再由着我一次,让她安心完成最后阶段的训练,为我做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答应你,我不会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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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厚臣站在窗前,语气哽咽,“顾南亭,你告诉我,这个时候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顾南亭手里拿着的报告,不仅仅是肖妃每年的例行复查报告,还有骨骼核素扫描、磁共振成像等检查的确诊结果,他因上面再明确不过的“远处转移”诊断,难过到几乎要把手中的报告撕碎。
他想到自己曾问她为什么选择飞行时她的回答。顾南亭终于明白,程潇所说的“飞行最安全”不是一句敷衍或玩笑,那是对于开启飞行生涯的她而言,最理智的认知,以及最高职责和一生信仰。
程潇,到底还有多少面的你,是我不了解的。
顾南亭抬头,注视程厚臣僵直的背影,许久,久到他必须要一遍一遍地确认自己的认识和决定,才终于开口:“现在的程潇和当年的顾南亭不能相提并论。如果在知情的同时需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与煎熬,和被隐瞒日后遗憾之间,她会选择前者。”
他没有以任何人的立场处理这件事,而是单纯地以身为当事人的程潇的角度考虑。
她是成年人了,但在父母眼中,她依然是个孩子啊。程厚臣缓缓转过身来,以深沉复杂的目光注视顾南亭,似乎是在询问面前的年轻人,真的要那么做吗?真的只有如此残忍的一条路可走吗?
顾南亭把报告收好放在书桌上,他走到窗前,用自己的双手握住程厚臣饱经沧桑的手,语气坚定地说:“我认识的程潇,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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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程家出来顾南亭一个人在江边站了很久,直到程潇打来电话,向他汇报:“落地,平安。”他才回过神来,一如既往地柔声问:“累不累?”
程潇已经到了酒店,那边安安静静的,衬得她的声音更加清亮悦耳,“这个航段只飞了六个小时,说累的话,不是变相承认我的飞行耐力不够?”
换作以往,听到这样的话,顾南亭一定会打趣她两句,现在却,只剩心疼。
把目光投向远处的江面,他在寂静的夜里对她说:“早点休息,明天回来到我办公室取申请。”
程潇不解,“什么申请?”
顾南亭力竭语气轻松,不让她听出异样,“飞完明天的航段不是就满一百个航时,可以申请一检了吗?”
那边的程潇笑了,“可我还没提交申请啊。你不会比我还急,提前帮我把申请打好了吧?”
当你知道真相,你会比任何人都急。可惜,飞行管理条令,我们改变不了。所以接下来三个月,对你而言,将会是漫长而痛苦的。而我能够为你做的,实在有限。
顾南亭回答她,“我不仅帮你写好了申请,还帮你把该签的字都签好了。”
从请示到安排一检,通常要一周时间,他是在帮自己节省时间呢。
程潇轻声说:“顾南亭,你懂我的欢喜。”
但愿我是真的懂――通话结束,顾南亭站在江边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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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程潇下航线时,顾南亭已经把本该由她本人发起,由公司逐层审核,确认她航时无误的情况下才能呈报到总经理处的请示,走完所有流程放到了乔其诺的办公桌上,只要程潇补签上名字,就可以参加由飞管部指派教员的隔日的一检。
对于他给予的特权,程潇没有拒绝,她只说:“我有丝毫闪失的话,就太给你丢脸了。”
顾南亭拥她入怀,“你不会,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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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天的调整休息。程潇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参加一检。
这次检查是在正常航班上进行。检查员是飞管部指派的,中南分公司的教员。被检查的飞行员需要飞四个航段,两个精密进近,两个非精密进近。
所谓精密进近,是根据地面设备,诸如精密进近雷达提供的方向指导和垂直引导信息,在方向上保证飞机对准跑道中心线的延长线,所实现的精确的“进近”。
非精密进近则是不提供下滑引导,要求飞行员判断飞机准确的下滑线,令飞机在稳定的状态下安全着陆。因为没有确切引导,全凭飞行员自行判断,非精密进近是有风险的,容易造成飞机进近状态不稳定,或接地事故,属于飞行中较高的科目之一。
当然,航空公司不会拿乘客和员工的生命开玩笑,没有准备和计划,是不可能让飞行员进行非精密进近的。所以,其实能进行到一检这个阶段,飞行员绝对具备进行非精密进近的技术水平。但是,在进行非精密进近时,飞行员要格外注意检查和修正,使飞机在规定点和高度准确地切入五边向台航迹。
和顾南亭预想的一样,在四个航段的起落过程中,身在头等舱的他,以一名资深机长的经验感受到,无论是精密进近,还是非精密进近,程潇都飞得很好。他相信,机上的乘客一定不会发现,此时操纵飞机的飞行员是仅仅才在左座建立了一百个航时的新人。
当程潇非常完美地飞完四个航段,检查员朝她伸手,“辛苦了,恭喜!”
程潇微笑着与他握手,“谢谢。”
检查员才告诉她,“顾总也在机上。”
程潇神色坦然,“我猜到了。这种时候,他一般不会缺席。”
但她没猜到的是:她顺利通过一检的这天,有个噩耗等着她。
☆、第59章 天空59
正常的时间轨迹里,程潇参加一检二检时,顾南亭都在航班上,而且是在驾驶舱。只不过那时,是以中南航空总经理的身份对程潇进行考查。毕竟,女飞和男性飞行员比较,是有明显弱点的。剔除“保护女飞”的想法,赋予她独立带机组的权力,需要她用能力证明。所以,当年批示程潇的请示时,他特意交代乔其诺,“调整下我的行程,我也上机。”
乔其诺当时真是为程潇捏了把汗,尽管对她有信心,可到底是最后的冲刺阶段了。所谓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程潇努力八年,到了一朝定乾坤的时候,他怎么能不紧张激动?
夏至却误会了,还因为他的紧张鄙视他:“别说是你们顾总,国家主席坐在飞机上,也不会影响到我潇的好吗?”
然而那时,顾南亭全然不知程潇刚刚经历过什么。当程潇漂亮地完成非精密进近,他已经不需要考虑精密进近她会做得怎么样。完全不必担心。飞机安全着陆时,他说:“我没忘记面试时你说过的话。”
“我说过:我会用事实向你证明,你是错的。”程潇脸上并没有因为过过二检有丝毫笑容,她只说:“我做到了。”
顾南亭看到她眼里的微光。他以为那滴浅泪是因为喜悦,他微笑着与程潇握手:“恭喜,你赢了。”
她用实力证明,她不比任何男性飞行员差。飞行时,她表现得冷静、沉稳、敏捷、果断。一切令人担心的女飞的缺点,在她身上,都没有。
于是,作为飞行面试官的顾南亭遵守承诺,在程潇通过二检后,让她成为业内首位女性机长,可以独立带机组。
时间错位,顾南亭无从选择地再次“回顾”这七年,他已经等不到她通过二检再说恭喜。他太清楚,那个时候,谁都无法把“恭喜”说出口。所以今天,当她完成一检后,他说:“带你吃顿好的,算是对你的奖励。”
程潇眼眸里有俏皮的笑意,她说:“你真幼稚。”
幼稚到拿我当小孩子一样哄。
顾南亭多希望,对她的奖励仅仅是出于对她的宠爱。然而这一次,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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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南亭选了一家环境优雅的餐厅,程潇看着满桌的菜肴直皱眉,“带我开荤也不用这么奢侈吧。从小到大,我没亏过嘴。”
顾南亭无意解释什么,只体贴地给她布菜,说:“多吃点。”
程潇开他玩笑,“听你的语气像是,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似的。”
当然不是。只不过这顿晚餐过后,我不知道你要多久才有心情好好地吃一顿饭。顾南亭抬手摸摸她的脸,“不是总嫌机餐难吃嘛,今天又是检查,估计你也没怎么吃饭,给你补回来。”
程潇隐隐发现他神色不对。凭她对顾南亭的了解,她通过一检虽然不算什么大事,属于意料之中,他也一定会很高兴,为她高兴。此时,他非但没有丝毫喜悦的情绪,反而有些压抑的不安。
程潇开始有了预感,她没有急着追问,边用餐边等他开口。
然而,顾南亭明明已经和程厚臣商量好,等她完成今天的检查,就把肖妃复发的事情告诉她。他甚至在昨晚就开始在想开场白,如何铺垫,怎样切入,包括她可能会有的反应,都考虑到了。
可当她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顾南亭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因为事实的沉痛,让他觉得无论怎样说,于她,都太残忍。几乎是在瞬间,他理解了顾长铭当年对自己的隐瞒,以及此前程厚臣的左右为难和犹豫。
直到晚餐结束,顾南亭都没能按之前计划的切入重点。他保持很慢的车速驶向程家的方向,一路上,都不忍心看程潇的眼睛。
当车在程家别墅外停下,还是程潇先开口,她说:“我以为你要开到天荒地老。”
说话的同时,脸色已经变了。
顾南亭扣住她手腕,阻止她下车。
两人才因萧语珩发生过不愉快,她又在今天通过了一检,凭他对她的感情,凭他们之间的爱情,他今晚的反应都太不正常。现下,他还把她送回了家。换作以往,这是他最不情愿的事情。
程潇看着亮起灯光的家,问出今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回医院陪顾总,还是准备和我进去。”
程潇多希望他笑着拥抱自己,霸道地要求:“和我回家。”
哪怕退一步说去医院陪护都可以。
但他没有。
他松手,熄火,解安全带,率先下了车。
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在胸臆间无限放大,瞬间酸涩到程潇眼里迅速就蕴满了泪。她都快忘了自己上次哭是在什么时候。而她的手明明紧紧地扣住把手,却怎么都没有力气推动车门。
多希望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顾南亭绕到副驾一侧,为她打开车门,牵住她的手,用压抑的声音说:“来,程程。”
程潇像是和他较劲似地,不肯下车。
像是她不下来,她不踏进家门,就不用面对现实一样,顾南亭竟然在那一刻舍不得硬让她下来。他低头把身体探进车里,抱住她,“程程,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程潇从未想过顾南亭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陪她回家。
如果可以选择,她能不能说:不要!
程潇的手改而抓住他的衬衣,她的脸埋在他颈间,她的呼吸炙热地像是燃烧的火,灼得顾南亭的心如同被利器刺中般疼起来。
终于,她推开了他,下车,走进家门,上楼直奔书房。
顾南亭跟进来时,听见她用微哑的嗓音说:“报告给我吧。”
她竟然就知道了。不需要任何人说明,已然猜到。
能让顾南亭如此难以启齿的,不会与爱情有关。那就只剩一件事,一件她最近担心的事。
当程厚臣把报告给她,当她的视线触及“远处转移”的诊断,程潇不得不承认,那件她不愿想,不敢想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远处转移,癌细胞会沿着血流和淋巴等途径转移到肝、肺、骨头和大脑,相比原来的手术病灶没有复发,此时转移的地方都是重要脏器,是危及生命的。
这些,发现肖妃瞒着所有人自己做手术后,程潇特意去医院咨询过。所以每年,她都坚持看复查报告,深怕再被蒙在骨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