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识相地将相框倒扣在腿上,不敢看了。
车道左侧是运河,右边望出去是大片农田。
这夜里的天是墨青色的,透着冷。
田地里铺着白色塑料薄膜,隔没多远就有砖头或是黑色铁棍压着,无边无际的白,一望望出去老远,隐约能见到遥遥的一排树影之后还有。归晓刚认识孟小杉和海东时,骑车玩时路过这里,还问过铺塑料布是干什么的,海东说是为了增温保水、提高土壤肥力。
“我听海东叫孟小杉名字,特别心酸,怕他忘不掉孟小杉,”归晓心里有些闷,“可看到他有女朋友了也心酸,他怎么就真把孟小杉给放下了呢?”
这种想法对海东很不公平,归晓都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路炎晨报以沉默。
男人之间的友谊和女人完全不同。对于海东的感情生活,他只在某年的电话里和路炎晨含糊带过一句“孟小杉跟秦枫结婚了”,就再没说别的。路炎晨也没再多问,这就像他和归晓分手也从没对海东交待,海东还是从孟小杉那听说的一样。
所以在路炎晨眼里,海东都有女朋友了,这事儿当然就过去了。
但看归晓的样子应该从孟小杉那听到挺多细枝末节的女人心事,信息太不对等,他就也不好发表任何看法。
“如果在二连浩特我没丢车,没找你帮忙,是不是我们就不会在一块了?”归晓想想,觉得很伤感,“会不会你就和赵敏姗结婚了?”
路炎晨久久没有开口。
女孩的心思他不懂,但他懂归晓,她小心思多,从小就爱东想西想,漫无边际。倘若不在一开始有苗头时控制住,到最后一定泛滥成洪。
路炎晨将安全带解开:“去后边说。”
归晓还在伤感着,被他突然这么一截断……她又不是小孩,不懂这些。
过去坐在他自行车前横梁上,依偎在这运河边的寒风里亲亲我我的事不是没做过。可那时单纯,最多就是接吻,现在――
等她撞上车门,门自动落了锁。
车内昏暗,仪表盘泛出漂亮的蓝光荧光,电台的声音被他早调到最小,费力气去听才能听得清是访谈节目。他身上的气息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脸近前,将将要挨上的距离:“你要不去二连浩特,我也不会回北京。懂了吗?”
他就是为了她回来的,没别的原因。
如果没有归晓,他大可以直接留在二连浩特,等赵家憋不住了自然会要退婚。可他不能拖,拖不起,人生苦短,他拖得都是自己和归晓的时间。从开口让她帮秦小楠找学校就抱着想要重新开始的念头,在二连浩特机场看她牵着小孩走进安检口,他就知道,这么多年对她的感情没减过半分。
本想解决一切,让归晓毫无察觉地重新和自己开始,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那天她问他,你是不是要结婚了?当时什么都没解决,他不能骗她说没有。
对她,他从未说过一个字的谎话。
借着月光,归晓能看到他短短的头发茬,清晰的五官,再往下,就是衬衫领口了。
她轻动了动唇,也对他小声交待了实话:“其实我这次去二连浩特,就算不丢车也会找你。两年前我就和黄婷要了你的电话……”因为想见他,哪怕死皮赖脸见一面也好。
路炎晨盯着她的眼睛。
归晓又轻声说:“你的号码,我都能倒着背了。”
路炎晨一句话都没说低俯下头,他的舌头从她唇间越过去,去找她的。掌心在她长发下柔软细腻的皮肤上摩挲着,亲到后边,他将她的舌头带出来,在空气里吮着,凉飕飕的空气让感知被无限放大。
她隐隐能看到,两人是如何吮吻的动作。
车外的风声很大,却和草原上的截然不同。深夜草原的风让你听到的是辽阔和苍凉,而这里,再大的风都会被困在一排排高耸的杨树间,回旋着,打出沉闷的风哨,像在困着你,将年少的路晨重新绑回这深冬的运河畔,绑在她身边。
归晓穿得羊绒衫是在领口交叉系带的,他上午解开过一次,此时倒是轻车熟路。三十出头的男人了,对着心爱的姑娘还像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上午稍稍窥探过她身体的某部分,就会想,想试,想要,要她每部分都成为自己的。
吻得不可收拾,他不自觉地用拇指去揉按搓弄她毛衣下、内衣里那一点嫣红,他暗影沉沉的眼去看她所有的细微表情,归晓被他隔着衣服弄得背脊发麻,洇润的唇微张开:“别弄,难受……”
他自喉咙口压出笑来,沙沙的:“别弄什么?”
归晓噌地脸红了,听到自己的心怦怦撞着胸膛,不一样了,曾经十几岁的少年,如今都过了而立之年,那眼底浮上来的欲火是那么直白诱人,像个无底漩涡拽着她跌下去。
第十八章 前路未可知(4)
路炎晨把归晓送到孟小杉家。
刚才退了婚,硬留她在厂里住不说传出去惹麻烦,也容易让家里人对她妄下定论。
况且,刚和好就在一间屋里睡,哪怕不做什么也不妥。
铁门被拽开,孟小杉将自己长发挽个髻卷在脑后,打着哈欠说:“我还担心你住修车厂呢,人多眼杂的,这么一看路晨还挺懂事,真把你送过来了。”
归晓用肩撞她,一步三回头去瞧车里的路炎晨。
这心境和当初刚恋爱时没大差别,舍不得分开,多望一眼就多赚了似的。
铁门落了锁。
路炎晨在车里坐着,将天窗开了,座椅后仰,瞧着天上那挂明月,静静地抽烟。
……
约莫半小时过去,归晓如他所料打来电话。
路炎晨掐灭烟。
呼吸声,细微的,是她的:“我后悔了,应该和你多呆会儿。”
他开门,下车:“想看我?”
“嗯。”
“我还没走。”
“啊?”那边有掀被子,塔拉拖鞋的声响,很轻,“他们都睡了,我出去不方便,院儿里还有好几条狗。”
秦枫家他去过:“客房在三楼?”
“是啊。”
路炎晨抬头打量另一堵红砖墙。
秦枫家是标准的农家小院,前院有邻居,后院这堵墙里是个空院子,地卖出去了,新主人还没搬进来。他目测了大约四个能落脚点,又回头去看秦枫家的墙:“等会儿。”
将手机咬住,黑色影子两堵墙一借力,跳上了后墙三楼屋顶。
落地。
秦枫家院子里的狗似乎察觉了,几条被拴着的黑影在大院子里低声呜咽着,蹿来蹿去的打转找不对劲的地方,可就是没看到后院屋顶上站着的那个黑影。
路炎晨将手机重新拿起来:“四处找找。”他视线里,三楼的最右边的窗帘被掀开,隐约有白色的人影:“看到了……你不怕被人看到啊?”
路炎晨笑。
“你这一身功夫,退伍真可惜了。”
路炎晨仿佛被戳到了某个点,默了许久。
他们这些人对人民是义不容辞的,对国家是誓死报效的,有任务出任务,没任务就扛圆木爬泥潭泅渡对抗,很多人一身伤换个嘉奖,退伍了,没得做,也只能做保安……
他为了让归晓看自己明显点儿,在屋顶呼呼的大风里,挺费劲点了半天才算点着一根烟。归晓远远看着,像有一点星火在那黑影边,忽明忽暗,就知道是烟。
“每个人选择不同,没什么好抱怨的,”路炎晨低声说着,将左手抄到兜里,触到了一张叠起来的卡片,这里是今天刚拿到的地址电话,“想和我回内蒙再看看吗?”
“回内蒙?”
“去拿秦小楠的户口。”
“寄过来不行吗?”
“有点儿复杂,明天细说。想去吗?”
说内蒙是他的第二故乡并不为过。
这次匆忙回来是想尽快处理掉那桩荒唐婚事,而现在倒是想和她一起去,以另一种心态再看看那片草原,沙漠,还有人。
归晓答应的挺痛快,表示自己随时可以走,这又让路炎晨对她的职业有了几分猜想。但也没准备此时细问,他和归晓之间倒像是废墟重建,有点“百废待兴”的意思,所以这些不急着问,慢慢来,包括他很多事也要和她逐步交待。
第二天,刚第二天。
路炎晨远看着有人骑车过来,怕被看到说不清楚,又翻身悄然跳到车顶上,落了地。
归晓猛瞧见月下人影不见了,吓了一跳:“你摔下去了?”
手机里的男人被她这说法逗得笑了:“有人来,先走了。”
“嗯。”
“早点睡。”
她隔着墙,看到有强光在两堵墙之间透上来,知道是他特意打得光给自己看。
示意是他真走了。
路炎晨回到修车厂,那些连夜加班赶工的小年轻们在厂房东北角拉了破沙发和椅子、桌子,打牌喝酒。烟味酒气混杂着汽油味,嬉笑怒骂,吵得人脑袋疼。大伙看到路炎晨,叫两声晨哥:“晨哥,来点儿?”
路炎晨也没拒绝,过去,有人想从沙发起来,被他按回去:“板凳给我。”
于是要了个最简单的小木板凳,跨坐上去,半点老板儿子的架子都没有。
有人递烟,他举起右手,示意这儿还有半截没抽完的。
这里有不少年纪轻的孩子也想入伍,听说路炎晨过去在部队是军官又是反恐的,追着问了不少。换做平时,路炎晨不太会满足这种纯粹外人的好奇心,今晚心情不错,倒是应了几句。说到兴起有人还手机搜图片给他看,问他是不是也穿这种排爆服,听说有足足七十斤。他笑:“挺重的,就是穿个心理安慰,真碰上专业炸|弹也就保你留个全尸。”
众人被唬住。
有个小学徒要连夜赶工,带他的师傅出去搓麻将了,小学徒看着一伙人都醉醺醺的,就路炎晨一个还挺清醒,于是好声好气地求路炎晨去帮忙个麻烦的东西,他不会弄。
路炎晨没多废话,跟过去,半蹲在车子旁瞧着,时不时指点两句,大半个小时下去了小学徒还没解决。他直接脱了外衣,自己钻到车下去了……
等凌晨三点,冲干净回了屋,掀开被秦小楠已经焐热的棉被,将小孩又弄醒了。
“路叔叔,”秦小楠迷茫仰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睡了……”
“不回来,我睡哪儿?”路炎晨靠上床头,“来北京习惯吗?”
“……嗯。”没头没脑的怎么突然今天问了?
“想家吗?”
“……还行。”
他其实想从小孩那里听两句和归晓有关的话,随便什么都行,可无从问起,最后用棉被裹住秦小楠,往暖气边上一推:“睡吧。”
……秦小楠脑袋一歪,将光着的脚丫自觉插到暖气管的缝隙里,睡了。
对于秦小楠的户口问题,照路炎晨的说法是:秦小楠亲妈当初是和秦明宇相亲认识的,后来不欢而散,当初离婚秦小楠是跟着妈的,户口也随妈,后来他亲妈去了乌兰巴托,出生证和户口本都带走了。前两年秦小楠去二连浩特念书,在家乡托了不少人,开了各种身份证明、疏通关系,弄身份证明时,路炎晨让秦明宇顺便把小孩护照也办了,还算有个勉强能用的证明。后来在二连浩特借读倒是解决了,来北京就没这么容易了。
归属部队的人,别看就隔着一道边境线,想出去比登天还难,一拖就拖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