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宫女扶着她来到栖凤宫前,她的两个侍女绘云和画月已经在门前等候。
“小姐!”两个侍女扑上来,热泪盈盈。当初姜散宜随慕容渊逃出晋阳城,其实十分仓促。仆从下人并不曾带着上路。没想到慕容炎却还将她身边的人都好好留着。
此时主仆再相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姜碧兰跟着她们进了殿,不一会儿,姜散宜和夫人郑氏也被宫人领进来。姜碧兰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姜散宜打量栖凤宫里华美的凤座,说:“我儿到底是有福的,当年若早知如此,为父又何必拦着你们。”
姜碧兰红了脸,郑氏还是有点不放心,说:“老爷,你看他把我们女儿安置在这栖凤宫里,可是有意封她为王后的意思?”
姜散宜略作沉吟,说:“陛下就陛下吧,他什么他。陛下将兰儿安排在这里,自有深意。不外乎是提醒一下朝中诸人,让他们有点准备。”
郑氏抿了抿唇,说:“可……可兰儿毕竟曾经和废太子……”
姜散宜看了眼妻子,又看了看如花似玉的女儿,说:“正是因为如此,一旦封后的旨意一下,朝中一些老顽固必然会群起反对。可是今上是极有主见的人,一般人左右不了。不必担心。”
郑氏说:“可惜现在老爷在朝中尚无官职,否则也可以为兰儿说得上几句话。”
姜散宜笑了一下,说:“总得有一个人先站稳脚根。只要陛下对我儿是真心真意,还怕我姜家在朝堂之上没有立足之地?”再回头看自己女儿,简直是越看越爱,说:“说这些干什么,吃饭吃饭。”
宫人早已摆下晚宴,一家人开始吃饭。
慕容炎没空过去,大军班师,虽然乃不战而胜,封赏还是要有的。而如今国库空虚,也必须有度。王允昭拟了单子,还是有些为难,问:“陛下,左将军……可要赏赐些什么才好呢?”
他是个周到的人,知道如今二人关系不一般,还是要慕容炎亲口说一声才好。
慕容炎笑,说:“单子照常写便是,不过封赏暂缓。她不会计较这些。”笑完之后,他问,“阿左人呢?”
王允昭躬了躬身:“左将军该是回温府了,听说腿受了点伤,奴才已经以陛下之名,派了太医过去照料了。”
慕容炎微顿:“什么时候的事?”王允昭也说不上来,他站起身来,说:“罢了,她双腿有过旧伤,嘱咐太医小心医治,不行就传杨涟亭。”
王允昭说了声是,见他起身,遂点了灯笼,道:“陛下,可是要前往栖凤宫吗?”
慕容炎说:“孤乏了,栖凤宫兰儿一家团聚,就先不打扰他们了。”
王允昭很是意外,以慕容炎对姜碧兰的感情,不是应该……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引着慕容炎回了寝宫。明月如霜,映照着玲珑花木,天气有些闷热。
及至进了宫,他服侍慕容炎宽衣脱靴。慕容炎上了榻,他放下纱帷,这时候才敢想,他将姜碧兰安置在栖凤宫,却又暂不理会……一面对佳人示以情深,一面又对姜散宜予以威压。
是这个意思么?
慕容炎三天没有前往栖凤宫,姜家上下整个都慌了。姜散宜找到王允昭,以前他哪里会把王允昭这等人看在眼里?!当时他是高高在上的右丞相,手握实权,深得慕容渊宠信。而王允昭是什么东西?
不过慕容炎身边一个总管,他用得着跟这等人攀关系?
可是如今已是不同,他满脸堆笑:“王总管,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王允昭说:“姜大人,恕老奴眼拙,未能亲迎。”转而对手下的小太监道,“我瞎了,你们也瞎了,还不快给姜大人上茶。”
自有宫人赶紧端来好茶,王允昭说:“姜大人请坐,尝尝这茶,说起来这还是前儿个陛下经过渔阳茶庄时亲手采摘的。赏了老奴一些。老奴哪是享用得了这个的人?也幸得姜大人过来,可以品一品。”
姜散宜这才落座,倒也认真地品了品这香茗。
茶是好茶,然而令他意外的却不是这个。其实慕容炎身边的这些人,他从来没有看在眼里过。什么周信、封平,什么王允昭,还有那个十几岁带兵大战的女娃。
慕容炎的军队更是一伙农民杂兵。
可如今他与王允昭对坐,突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这些他曾经一眼也不会多看的人,竟然真的颠覆了一个王朝!
他微笑着说:“总管说得哪里话,您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若您都享用不得,还有谁能受用?”他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心里的轻蔑之意已经缓缓收起,他开始以对一个中常侍的语气对王允昭说话。
王允昭笑容满面,说:“姜大人前来,可是缺少了什么?宫人若是侍候不周,姜大人还请立刻告知老奴一声。”
姜散宜连连摆手:“王总管,实不相瞒,如今陛下虽然将我儿安置在栖凤宫,却一直再未见过面。老夫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还请总管指点一二。”
说话间,从袖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说:“小小心意,还请总管万勿推辞。”
王允昭虽口上说客气,倒也未真的推辞,待收下盒子,说:“姜大人您请想,您毕竟是跟着燕王鞍前马后多年的人,如今回朝,文武大臣、士子百姓的目光哪个不放在您身上?陛下文韬武略,朝臣虽然敬服,但眷旧恩的人也不在少数……姜大人您如今难得清闲,也可以替陛下安抚一下他们嘛。”
姜散宜老狐狸一样的人,这话一点就透。他想了想,说:“姜某多谢公公指点。”
王允昭连道不敢,一路将他送了出来。等姜散宜走远了,他才轻叹一口气。如今看来,慕容炎既然敲打他,就说明还是会重用他。姜家东山再起,只怕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只是这朝中,薜成景乃元老重臣,根系颇深。如何动得?甘孝儒又是慕容炎的心腹之臣,如今并无过错,也不能冒然罢免。不知陛下会如何安置此人。
姜散宜回到暂居的清泉宫,想了一夜,写了一篇赋。第二天,这篇文采斐然的赋便经由一些士子文人之口,悄然传唱。这其中一面是感叹旧河山之凋敝,一面称颂如今大燕在新君的治理下渐现太平初景。
他身居右相之职,文采自不必说。这一篇锦绣华章,未见一个贬低慕容渊的字,然新旧对比,却由不得人不反思。情真意切,确实是精采绝伦。
文人士子争相阅诵,影响甚众。只有薜成景一帮老臣看完之后,怒骂趋炎附势之徒。
此赋如何,慕容炎未作评价,却将姜家旧宅仍然赐给姜散宜一家居住。姜碧兰仍然住在栖凤宫里。
夜里,他去到栖凤宫,陪姜碧兰用晚膳。姜碧兰再见爱郎,自然是柔情蜜意。她亲自给慕容炎挟菜,然而一块小鹿肉送到慕容炎嘴边,慕容炎眉头微皱――她用的自己的筷子。
旁边王允昭赶紧不动声色地用碟子接了那块肉,说:“今儿个的鱼汤也鲜,还是藩阳那边送过来的贡品,最是养肝明目。陛下和姜姑娘都尝尝。”
说完给二人添了鱼汤,慕容炎尝了一口汤,说:“是不错。”
王允昭忙拿了干净的筷子,为他布菜。每一道菜,都是姜碧兰没有动过的。好在姜碧兰并未发觉,与慕容炎喝了两杯酒。
伊人面如烟霞,又是有心留客,其风情自然倾国倾城。慕容炎却只是说:“天晚了,你早些歇下。”
姜碧兰有点意外,但她毕竟不好多问,只得含羞道:“那……明天,炎哥哥过来吗?”
慕容炎轻扶她的秀发,说:“当然。这宫中除了你这里,孤还有别的去处吗?”
姜碧兰抿着唇,满满都是甜蜜的笑意:“明天我做两道小菜,我记得小时候,炎哥哥是很喜欢如意卷的。”
慕容炎握着她的纤纤柔荑,微微用力,说:“那时候孤并不是喜欢如意卷。”姜碧兰微怔,又听他轻声说,“每次带走一点,是因为你家狗老叫。”
姜碧兰笑得花枝乱颤。
她将慕容炎送到宫门口,慕容炎说:“风大,回去吧。”
姜碧兰点点头,一步三回首,终于还是返身进了殿门。王允昭跟在慕容炎身后,他面上的温柔慢慢淡去,说:“孤是不是应该宣太医看看?”
王允昭说:“陛下只是太久没有见到姜姑娘,有点不习惯。再说这毛病……”当初容婕妤生时,慕容炎还年幼,特别喜欢容婕妤宫中的一个乐姬。乐姬琴谈得好,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几岁幼童,喜欢漂亮女孩原也不算什么。
然有一日,容婕妤砍下那双漂亮的手,给慕容炎作了一碗羹。从此以后,慕容炎便落下了这毛病。他不喜欢女人身上的香气,不喜欢与人同席。
也就是那一日开始,容婕妤在他眼中彻底变成了“那个女人”。她在他身上留下各种鞭痕旧伤,可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尊敬与爱。
哪怕是她死的时候,他也只是安静地注视。从始至终,没有一滴眼泪。
☆、第 42 章 绝情
月色如霜,王允昭几番措词,还是没有提及当年的旧事。慕容炎突然问:“阿左在哪里?”
王允昭松了一口气,说:“左将军最近都在忙军队回防的事,此时应该在温府才是。”
慕容炎说:“如果这时候宣她入宫,会不会不好?”
王允昭微怔,说:“陛下这话老奴就不懂了,陛下是君主,什么时候宣自己的臣子入宫,都没有不好的。”
慕容炎点头,说:“那你派人去吧。”
王允昭忙派了个小黄门去温府宣旨,左苍狼还在练功,得了这旨意,只得入宫。温家上下不会有什么意见――有意见又有什么用呢?她虽然顶着温家的名头,然而总归不是温家的人。
慕容炎总是选在这些暧昧的时刻召她入宫,其实又何尝不是对温家人的提醒?
左苍狼一路进了宫,午夜时分宣召武将入宫,一般都是有什么紧急军情。然而她几番询问,小黄门只道不知,什么都不敢多说。
左苍狼一路跟着小黄门来到书房,慕容炎正在批折子。她跪下行礼:“主上,深夜传诏可是有紧急军情?”
王允昭十分有眼色地带着所有宫人退下,慕容炎这才招招手:“过来。”
左苍狼走到他身边,慕容炎起身,突然倾身抱住她的腰,左苍狼一惊,他又将她放在自己的龙椅上。左苍狼待要起身,他却蹲下来,先捏了捏她的小腿。左苍狼小腿上还裹着药纱,宫中太医毕竟是比军医细致得多。
慕容炎缓缓脱去她的鞋袜,说:“你这将军倒是好,没有上战场便先受伤了。”
左苍狼没有说话,慕容炎卷起她的裤角,轻轻捏了捏她的足踝。左苍狼面色通红,几番想要收回脚,慕容炎说:“严不严重?太医怎么说?”
左苍狼抿唇:“蒙主上关心,太医说只是皮外伤,不打紧。”
慕容炎这才起身,说:“那就好,自己留心些,这么大的人了,你不照顾自己还能指望谁来照顾你?”
左苍狼低下头,说:“如果陛下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慕容炎起身,双手撑着龙椅的扶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围其中:“怎么你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吗?”
他靠得太近,左苍狼不由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说:“不……只是……只是姜姑娘如今就在宫中。属下和陛下虽是君臣,但夜深人静,共处一室,只怕若是传到姜姑娘耳中,会……会引她误会。”
“误会?”慕容炎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说:“即使传到她耳中,也不是误会。”
左苍狼伸手抵住他胸口,阻止他再靠近。慕容炎就这么安静地看她,许久之后,说:“她不能一直这样没名没份地住在宫里,明日我会命宗正准备封后大典。”
左苍狼垂下视线,说:“恭喜主上。”
慕容炎顺了顺她额际滑落的碎发,说:“阿左,上次的事是我的错。我可以安置身边所有人,但不知该如何安置你。”他指腹滑过她侧脸,她目光低垂,但忍住了泪,只是说:“属下并不需要主上如何安置。待主上大婚之后,属下想请旨为国戍边,此生若不得诏,永不返朝。”
慕容炎微微叹气,说:“在你眼里,我便是这样绝情的一个人吗?阿左,母妃死的那一年,我还很小。但是那时候我便立下誓言,绝不会如同我父王一般对待我的女人。我不可能让你永远留在关外边城,你明白吗?”
左苍狼深深吸气,说:“微臣却也不愿横亘在主上和姜姑娘之间。”这毕竟只是一段别人的千古佳话,她只是个路人甲。
慕容炎将她揽进怀里,说:“让我想一想,总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夜深了,你腿又伤着,就在南清宫歇息吧。”
左苍狼领了旨,默默地穿好鞋袜,去往南清宫。
王允昭进来服侍慕容炎,很是意外。这样的深夜,慕容炎召左苍狼入宫。他以为二人必然是要同宿了。谁知没说几句,左苍狼倒是先走了。
慕容炎说:“方才,我跟阿左说了准备立兰儿为后的事。”
王允昭心中一跳,笑说:“左将军对陛下忠心不二,不惜亲自潜入方城营救姜姑娘。对这事儿,想必是一力赞同的。”
慕容炎说:“她请旨远调边城。”王允昭微怔,慕容炎说:“想办法,让她改变主意。”
王允昭犹豫了一下,说:“陛下,依老奴看来,这也并无不妥啊。左将军若是戍边,大燕边城安定。姜姑娘为后,更显出陛下用情至深,乃大信大义之人。为何……”
慕容炎说:“王允昭,她今年才十七。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正是情窦初开的时节。她在孤身边,当然真心不二。可若是孤身长留于边城,到时候另有意中人,孤是准还是不准?”
王允昭怔住,突然一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当初慕容炎酒后与左苍狼一度春宵,是真的酒后乱性吗?还是因为他知道,其实一旦迎回姜碧兰之后,左苍狼无论如何不会再跟他有这一层关系?
他有一瞬的惊惧,然神色仍是一成不变的微笑,说:“陛下多心了,左将军对陛下,不亚于陛下对姜姑娘。”
慕容炎说:“孤不可能让她以温氏家主、骠骑大将军的身份,嫁给任何一个人。你懂吗?”
王允昭躬下身子:“陛下的意思,老奴记下了。”
慕容炎点点头,说:“去吧,你办事,孤还是放心的。”
王允昭转过身正要出去,脚步又停了停,其实内心不是没有疑问的――慕容炎坚决反对左苍狼远离晋阳,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私心,是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