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衙役在村子里住下,村庄显得比平日更加神秘安静,少人大声说话,多了许多窃窃私语。
直到八方镖局的十一人赶到,才打破村庄宁静,家家户户闻声而出,又往村长家中簇拥而去看热闹。
总镖头是个年将四十的男子,虎背熊腰,一双抱拳问礼的胳膊隔着衣裳也能隐约窥见其中力道,他面宽口阔,声音洪亮,“草民杨敬见过大人。”
许大人摆摆手让他转个方向,先拜苏云开。杨敬也是个老江湖,自然懂他的意思,圆滑地转向苏云开,再拜许大人。
动作行云流水,苏云开全看在眼里,镖头是个聪明人。只是这样聪明的人,当时镖车被劫,竟不报案,可见不是领头的人糊涂,而是事出有因,“杨敬,本官问你,半个月前你们镖局丢了一趟镖,为何不报案?”
杨敬答道,“当时草民没有随车同行,大人稍等,让我儿答话。”他稍稍偏身,看向身旁一个年轻人,“安儿。”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生得俊秀,但身材挺拔,也是练过功夫的,他上前一步说道,“草民杨安,也是八方镖局镖师,那日是车队镖头。之所以没有报案,是因为东西并不名贵,就不了了之了。”
苏云开问道,“劫持你们的是什么人?”
“蒙面持刀,看着就是普通山贼。”
苏云开还要追问,却见他抱拳答话时右手垂落,高举时还微微颤抖,似有伤在身,皱眉问道,“你的手受伤了?”
杨安笑道,“是,那日见山贼要抢东西,我提刀阻拦,被贼人砍了一刀。幸好有同伴相助,才将他们打退。”
“既然受伤了,为何坚持不报官?”
杨安稍有迟疑,还看看其父,见父亲点头,他才如实说道,“当时雇主嘱咐过,东西是给老太太祝寿用的,老太太九十高寿,经不起吓。要是东西不幸丢了,千万不要声张,免得消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所以东西丢了就丢了,也不要我们赔,因此在被劫匪打劫后,我们就回去了。”
“托镖的人也一直没出现?”
“没有。”
“没有人找你们麻烦?”
“没有。”
苏云开以为顺藤摸瓜找到丢失的东西就能找到童谣嫌犯,可是没想到竟好似又陷入了另一个僵局。托镖的人明明很担心这批货物,否则也不用请十个人护送。但是东西丢了也无妨,又不像是很看重这批货物。他稍作思量,追问道,“那花瓶长什么模样?”
但凡托镖,需要镖局和托镖人一起亲眼看货物封箱,免得途中被人调包,这一点苏云开相信他一定知道。
杨安答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苏云开蹙眉,“可当初许大人问你们时,你们说是五个花瓶。”
“对,是花瓶。草民所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花瓶里头装了什么。当初封箱时明明是宽口宽底的白陶瓷瓶,箱子也完全检查过,什么都没有。但第二天护镖的时候,却发现箱子很重,可是已经封口,规矩在那,就没打开来瞧。当时我们也奇怪过,为什么护送花瓶要雇佣十个镖师,但做我们这行的,给了钱,就得护镖。”
“那东西是送到哪里?”
“说是五月一日前送到庄家口的槐树下,自然有人来取。”
五月一日?那离时限还有十二天。从这里过去,快马加鞭也要八天的时间。可半个月前就出发了,那就是只要在五月一日抵达便可,那庄家口槐树附近,只怕是有人随时盯着。
――没有定下准确的日子,为什么?
――在乎花瓶,丢了却又无妨,为什么?
――托镖人和收货人又是谁?
苏云开刚从榕树迷雾中迈出半条腿,这会又因镖车的事,再次置身迷雾中,一时半会不得脱离。
童谣跟托镖是两回事,还是根本就是有联系?
镖局的事情未查明,也需要留下。许大人也不回县衙,明月自然没有跟着去。她留在这也更心安,总觉得和苏云开分开会不安。村里一下住了三路人马,小小村落更是多人议论,到夜幕降临时,白日的喧嚣渐去,反倒生出丝丝死寂来。
明月还住在村长家中,晚饭不见苏云开来吃,祝家小孙儿要去喊他,被她拦住了。等用过晚饭他还是没出来,明月就盛了饭菜端去他房前,从半开的窗户看去,他的桌上堆了满满案卷,仍在沉思细想。
她才站了一会,苏云开察觉到窗外有人,偏头看去,见了那映在窗纸的人影,试探道,“明月?”
外头一声应答,人影从窗前走过,转眼门就被推开了。明月两手端着饭菜,进来转身用脚尖勾住门,轻轻一推,门就关上,只剩未关紧的缝隙。
“你身体刚好,我怕你饿着。可是又怕你想得正认真,断了你的思路。”
“也的确是饿了。”苏云开一边答着,一边还没有掐断方才的思路,他笑问,“你觉得藏在榕树下的东西跟镖局丢失的东西有没有联系?”
明月将饭菜放在他面前,顺手收拾着桌上卷宗,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有。你想,藏东西在榕树那,但却不拿去卖,而是要编造童谣、给人下毒,费那么大的劲,那肯定是因为不方便出手,是赃物。但赃物出现的时间和镖局丢失东西的时间相差不远,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同一件东西。”
“赃物……我倒觉得,那五个花瓶,本身就是赃物。”苏云开先喝了口汤水,当茶润口,“如果是便宜货物,托镖人根本无需请十个镖师护镖。”
“可是万一那花瓶虽然价廉,但对收货的人来说很珍贵呢?”
“那就不会随意指定日子,那说的可是五月一日之前。你想想,即使镖车没有被劫,前面山路也没堵,那镖车到庄家口的日子,也比五月初一要早上约莫二十来天。如果是珍贵的东西,为什么不指定日子?而是要定下那样笼统的日期?只能说明,这批货物并不珍贵,可是或许价值很高。”
明月轻轻点头,若有所思道,“按你说的的确没错,如果对私人来说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那必然会是珍品。可是既然是珍品却又不让镖师声张报案,这样见不得光,那就是赃物呀。”
苏云开和她一说,思路倒开阔起来,不至于一人苦想,思维被固定在墙上都不知,“按照镖师的话来说,托镖的时候确实只有花瓶,而且还是宽口宽底的瓶子。”
“那是瓶子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嗯,如果只是首饰的话,不会太重。又重又值钱,还不会叮当作响的……”
“那就只有黄金白银了。”
“嗯。”苏云开腹中已不觉饥饿,“那弄明白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就尤为重要了。”
明月叹道,“连环扣呀,童谣到榕树,榕树到镖局,镖局到赃物,也不知道有几环。”
“哪怕是九连环,一环一环彻查,一环一环解开,也终有完全解开的一日。”
☆、第46章 杀人童谣(十)
第四十六章杀人童谣(十)
快到戌时,苏云开用过晚饭,继续和明月说着案子。屋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黄豆粒般大小的灯火在屋内扑闪,光线昏黄,彼此对面反而少了拘谨。
白水在村子走了一圈没发现异样,想去跟苏云开禀报,听见屋里的人声是明月,想来村庄也没事,就退下准备回安家趁空梳洗,免得万一有事忙起来,又不得空。虽是男子装扮,可心还是姑娘家的心,爱干净。
她到了门口直接推门想拿衣服,正好瞧见秦放换衣,背对门口的背意外地很结实,没有赘肉也不消瘦。许是因为从小就养尊处优,不曾受过日晒,身为男子有点白得过分了,比白面书生还要白净。
她微微一顿,没有闪避也没有遮掩,进门反手将门关上。秦放听见动静回头,见她进来,忙擒紧衣服掩盖身体。末了见她一脸若无其事,心中好不郁闷,边合衣边坐在她对面看她斟茶。
白水抬眼瞥了瞥,“你也渴?”说罢,就斟了两杯茶。
“我不渴。”秦放问道,“我刚在换衣服,你怎么不尖叫,不逃跑,好歹捂一下眼。”
白水弯弯唇角,“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平日在班房,酷暑时外出巡逻回来的衙役,哪个不是敞开衣服光膀子的。”她又轻轻瞥他一眼,“比你结实有力的我看得多了。”
从这眼神中秦放顿感受到了侵犯,他把衣服合得更紧,“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跟他们不一样,你好歹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男的,还能比他们多出二两肉来。”
秦放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道,“我以为……我以为会有点不一样。”他竟有些不自信,不自在。好一会才回身拿了另一张长桌上的东西给她,“给你擦手。”
白水低眉一瞧,是个小药盒子,木质的,打开一瞧,里头是凝固成脂的一块东西,“这是什么?”
“我跟给我姐夫看病的那个郎中买的,白玉膏呀,给你涂手的,每晚擦一点,手会润滑很多的。虽然不怎么好,不过现在讲究一下吧,等回了府衙,我去给你买更好的。”
白水紧盯盒子,字字都在耳边交织成乐曲,可深思之后,却成了嗡嗡烦人的聒噪,敲在心头上,“我不要。”
秦放见她随手就将盒子甩来,丝毫不在乎的模样,气道,“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非要对我冷冰冰的。”
白水不是个木头人,秦放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做的这些又意味着什么。可她明白,她也清楚。
秦放见她拧眉不语,有点想通了,“你是不是累了?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要太累,这样对身体不好……”
“秦放。”白水打断他的话,终于是正眼看他,缓声,“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为什么不?”
“因为我喜欢你。”
思量了百遍的话从嘴里说出来,白水才发现一点都不简单。六个字像柴火一样在心头烧开,烧得全身发烫,烫得口干舌燥。秦放也是一愣,愣着愣着也烫红了脸,微微扬起脖子咳了一声,“哦……哦……”
“可是我不能再喜欢你了。”
被狠狠浇了一盆冷水的秦放几乎跳起来,“为什么!”
白水喝了一口摊得半温的茶水,努力平复心绪,声调更缓,“我要去开封,要去找我哥哥。”
“我能帮你,我是开封的小侯爷,我爹是国公。”
“那你要以什么身份帮我?”
“侯……”秦放也不傻,他忽然明白过来。以小侯爷的身份?那白水是什么身份?欺瞒朝廷的白水,还是女儿之身的白水水?
要以白水的身份,那无论能不能找到她的哥哥,以后都不能留在开封了,否则男变女进了国公府,就是欺君之罪。
要以白水水的身份,那她就不能再继续找她的哥哥,在官府卷宗上,她就是白水,除非她不去开封,她才能恢复女儿身。可他在开封,日后也不能离开开封。
他忽然觉得无力,也明白她近来不同自己斗嘴,总是冷冰冰的模样是为了什么。
她是知道她喜欢他,也察觉到他喜欢她了。
所以想趁着感情刚萌芽,尽早切断,这样就不会有日后可能会发生的纠葛。
她是何其的冷静,又何其的决绝。
秦放相信他的确还没有对这种喜欢到难舍的地步,其实如果真的在乎她,这个问题一早也该想到,而不是比她还晚察觉到。他甚至在此时才觉得,其实他对她的感情,也只是因为新鲜呀,跟对别的姑娘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否则又怎么会没有考虑到她的难处,而是一直任性不计后果,不计日后对她产生的伤害对她好。
他真是个渣滓。
“我明白了。”秦放手里握着木盒子,有些恍惚。
两人静默半晌,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有些事摊开了说,却教人更加忧思。
院子外面一声牛叫,秦放借机起来,到离开屋子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在安家他站得里外都不舒服,今晚也不能回这屋子了,干脆去祝家找苏云开说话。
谁想到了屋外,里头竟然有人,本想趴门缝细听,脑袋一靠,没关的门徐徐打开,整个脑袋都露了出来。
苏云开和明月齐齐看去,看得秦放讪笑,这才进来,“姐夫,明月。”
“你不是早就回安家了吗,竟然还没睡。”在明月印象中秦放可是个嗜睡的公子哥,这会竟还过来。
秦放自己挪了张凳子坐,心里郁闷至极。苏云开微微恍然,“被白捕头乱棍打出来了?”
“不是。”秦放叹气。
明月见他不语,手里一直把玩着个盒子,灵敏的鼻子一嗅,问道,“白玉膏?”
“是啊。”
“你拿一个给姑娘家润手的白玉膏做什么?”明月了然,“给白……”
“等等。”秦放拦住她,“这东西是我自己用的,给白捕头用什么,你别胡说。”